玄武紀·月移++楔子
蒼劍客有每日喝酒的習慣。
酒不必多,只喝三杯;也不必烈,鑒湖水釀制的紹興陳年花雕酒便好。
這也是他延年益壽的良方。
他最喜歡的酒便是由他徒弟的酒館釀造出的。想到這個徒弟,蒼劍客打從心底綻出笑容。
他一生孑然,膝下只有這個徒弟。自七歲收養算起,照顧仲兒至今已有十二年,除了教授武藝劍術,更多的還是吃喝拉撒、穿衣睡覺這些個瑣事。也正是這些瑣事,令蒼劍客經常會想到“父親”這個詞。
父親……也是為了這個詞,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想到這里,蒼劍客臉上的笑意更濃。
一、
紹興城東北角,李氏酒館外青旗高懸。黃昏將盡,本應是晚膳前開門做生意的好時光,今日卻閉門謝客。
閉合的店鋪門板后,年歲稍大的少年面露憂色,而坐在一邊年歲稍小的少年卻仍在喝酒。
桌上殘燭凝立,映得那小少年一身紅衣似火。
“能喝上仲哥這口好酒,我這一趟也算沒白來。”他咂吧咂吧嘴,滿臉意猶未盡。
“別忘了你身上還有傷。”被叫做“仲哥”的少年正是李仲,此刻他緊鎖著眉頭,“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誰要殺你?難不成是你家的仇敵?”
紅衣少年聞言朝著李仲笑笑:“不可能,我家從我爹開始已有將近二十年不怎么涉足江湖了,所以我也想不明白。”他說著話,眼睛卻直盯著那壇半滿的佳釀,似乎并未將生死大事放在心上。
李仲苦笑:“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否只有十三歲。”
葉之韻竟然也苦笑起來:“仲哥,我覺得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像你師父這點不好。”
李仲沒有接話,顯然不大愛聽。
葉之韻卻不理他的臉色:“癡劍聶竹、少林枯葉大師、武當鶴道人、肆意刀李妄為……”他頓了頓,語氣充滿肯定,“這四人的修為絕對在你師父之上,要不是他們都死了,你師父只能排第五。” 伸出手掌做了個“五”的手勢,他繼續道,“若說你師父有比他們強的地方,就只有耐性和壽命了,硬生生在高手榜上掛了二十四年才當上江湖第一高手。慢,實在是太慢!”
饒是李仲為人溫和,葉之韻這番評論也惹得他甚是不悅。于是他一把將桌上的酒壇抱起,藏入酒柜,一副“臭小鬼竟敢看輕我師父,不給你喝了”的模樣。
“你不給我喝我也要說,好男兒自當逍遙天地間,盡一腔熱血豪邁,哪能像你師父那樣天天躲在這紹興城里練劍、練劍、再練劍?”葉之韻搖搖手,吐出最終評語,“無趣。”
“你自己也說了,無趣的人壽命都長。”一個細如絲竹的聲音忽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陰惻惻地說道,“而你這種逍遙豪邁的臭小子只能早點去見閻王。”
這個聲音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還是從頭頂傳來,可說第二句話時卻已到了兩人近前。
李仲即刻揮掌向后一掃并迅速回身,而葉之韻也在此時發出一聲驚呼:“沒影兒!”
江湖傳說中有一個人,世人只知他神出鬼沒、殺人無痕,卻幾乎從沒人認識他甚至見過他,這個人的外號就叫沒影兒。
“沒影兒”三個字一出,李仲的呼吸停頓了。
“仲哥放心,沒影兒并不是沒影的鬼,不過是輕功好些,劍快些罷了。”只見葉之韻背靠著墻,持劍凝立,“天下的劍法里,論‘守字就數蒼劍客的‘守云劍法最嚴密,相信即便是沒影兒也拿這劍法沒法子。所以——”他拉長了聲音一吐舌頭,臉上終于現出半大少年該有的孩子氣,“仲哥救我——”
話音未落,桌上的蠟燭竟偏偏燃盡了。
眼前驟然黑暗。
也正是這個瞬間,葉之韻的劍上發出“當”的一聲輕響,而后便是他的痛哼。李仲也拔身而起往葉之韻身前擋,同時運劍護住兩人全身要害。
可葉之韻的驚呼聲又響起了。
豁然回首,黑暗里只有一雙明晃晃、綠幽幽的人眼。
二、
正在心驚時,酒館閉合的門板上突兀地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仲兒,這么早關店做什么?”蒼劍客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師父,沒影兒!”李仲當下放聲喊道,似是想到師父就在門外,臉色立刻鎮定了許多。
“跑沒影的人是你吧,為師的酒喝完了,本來還指望你會送幾壇來呢,躲在里頭做什么,還不開門。”蒼劍客責怪起來。
“沒影兒!”蒼劍客聽到徒弟又重復了一遍。
他的臉色瞬時變了,卻又很快平復,而后便沉聲道:“你說的若是絕跡江湖多年的鬼祟‘沒影兒,那也不必驚慌。以第三式十一變、第五式八變和第九式二十七變就可抵擋一陣,關鍵只在‘抱元守一四字而已。”說完,外面就響起門板搬動的聲音。
“你師父不是打算把門板一塊塊卸下來后再進來幫我們吧。”葉之韻驚愕道,“不可思議。”
“說話的是哪個小輩?”蒼劍客輕喝,“須知這些門板至少也是要賣上七八壇三年陳酒才能買得的,仲兒與我所用的每個銅板都是正正當當勞作而來,自當珍惜。”說這話的時候,他搬動門板的聲音似乎也停了。
這令葉之韻的臉哭笑不得地扭曲起來。
所幸,對天下第一高手來說,搬開幾條一丈長的門板還是極輕巧的。所以,當那雙綠眼瞬間暴漲為一道劍光直刺向李仲時,另一道劍光也已到了。
“第三式十一變護心脈、第五式八變護小腹、第九式二十七變則是轉守為攻繳其兵刃。”
“當啷”,兵器落地之聲響起。
隨即,燭火被重新點燃。
一人著夜行衣委頓倒地。
葉之韻捂著手臂上的劍傷一摸沒影兒的脖頸,頗顯驚訝:“他死了。”
蒼劍客卻并不吃驚:“他本就是個殺手,自然寧死不愿被擒。”他轉頭質問李仲,“他是誰?你怎的惹上了沒影兒這般鬼祟之徒?”
瞧見蒼劍客嚴厲的眼神,李仲立刻低下了頭。
三、
前日夜里,臨安城中一名女子遭人虐殺慘死,據聞她一絲不掛橫尸家中,死狀凄慘,渾身上下大小傷痕過百。一夕之間,令臨安城中所有妙齡少女惶惶不安。
臨安與紹興相隔不足二百里,李仲昨日聽說時正在酒館后的作坊里搬搬抬抬。一聽到這個消息,原本捧著的酒壇也被他失手打破。
“難道是——”聽李仲說到女子死狀,蒼劍客也不禁吃驚,“摧花頭陀?”
李仲點頭。
蒼劍客知道這是徒兒心底最痛的事。
自己這個徒弟本不是個需要人收養的孤兒,而是這家小酒館老板的二兒子。可憐那日他去外祖家小住,回來后卻發現全家人死于非命,而他那正值二八年華的姐姐赤裸裸地慘死于家中。
后經仵作查驗后證實渾身傷口共一百一十七處,顯是遭人虐殺。
雖然不愿提起,但蒼劍客知道摧花頭陀就是兇手。
這樣的殘殺是他的一貫手法。
“你還是忘不了仇恨。”蒼劍客嘆了口氣,“為師就是不愿你報仇才一直不告訴你兇手的,可你終究還是查到了。”
只見李仲低著頭,緊緊握起了拳頭。
蒼劍客又嘆了口氣,李仲的頭更低。
沉默了好一會兒,蒼劍客才道:“將實情告訴為師吧。”
“是。”李仲這才抬起頭,“徒兒是戌時五刻城門關閉前進的臨安城,那時天色已然全黑,街上更是宵禁無人。”
“瑣碎的事就略過,挑要緊的說。”
“是。”李仲應了,又道,“后來徒兒遇到了葉兄弟。”
“就是你吧。”蒼劍客看了看身邊的紅衣少年。
“徒兒從葉兄弟的言辭,聽出他與徒兒有相同的打算。”
“你也要報仇么?”蒼劍客問葉之韻。
葉之韻搖頭:“欺凌婦孺,人人得而誅之。”
蒼劍客點點頭。
“而且葉兄弟當時已查明那惡賊的所在,只等夜深殺他個措手不及。”
“嗯,聽聞摧花頭陀的武功不循中原法門,走的是天竺一路,詭異莫測。”蒼劍客捋了捋白須,面現憂色,“恐怕你二人還不是他的對手。”
“徒兒倒不覺得。”李仲露出一絲笑意,“也虧了葉兄弟的高明劍法,‘一葉知秋果然名不虛傳。”
“一葉知秋?”
“‘一葉知秋劍法善攻不善守,多虧有仲哥掠陣,我才敢只攻不守地豁出性命與他一拼。”
“說得不錯,還記得他那招么?直劈你面門的那個?”
“當然,多虧有仲哥一招‘守得云開抵擋。”
“還有你那一劍,那惡賊只不過手肘微微抬起,竟被你看透了出招的角度。”
“可不是,不過還是被他一掌掃到了小腹,險些連晚飯都要吐出來。”
“不怕,只要有我的酒館一天在,就有葉兄弟的好酒好菜。”
“仲哥真好……”
兩個少年人首次聯手便大獲全勝,不免說著說著便忘記了要謙虛,漸漸歡喜畢露。
“徒兒與葉兄弟一見如故,除了那惡賊之后,便請葉兄弟來喝酒。”李仲說到這里面色卻忽而一沉,“卻不料今日我倆在紹興城外遭人截殺,殺手顯然是沖著葉兄弟來的。”他看向地上倒著的沒影兒,“而殺手應該便是這沒影兒了。” 頓了頓,他問蒼劍客,“師父,依您看究竟是誰要殺葉兄弟呢?”
李仲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因為,蒼劍客面色凝重不語。
過了許久,蒼劍客才突然開口問葉之韻:“你說你能使‘一葉知秋劍法?”
“看著書學過幾招皮毛。”葉之韻道。
蒼劍客已有六十二年不曾見過“一葉知秋劍法”了。可即便六十二年能把人的記憶消磨成枯黃模糊的殘卷,蒼劍客卻永遠都忘不了葉知秋那一劍的流光溢彩。
葉知秋正是葉之韻的高祖父。他原本不過是一個拜二流劍客為師的普通農家孩子,但卻能十五歲名揚天下,二十二歲位列高手榜前十,二十九歲穩坐榜首,并建起了中州桐柏山紅葉山莊。
說起紅葉山莊,恐怕當今四十歲以下的江湖人并不清楚。正如葉之韻所言,自他的父親接手山莊事務起就很少涉足江湖了。可若是上了些年紀的人聽到“紅葉山莊”四個字,定然會津津有味地回想起那曾經的鼎盛之地和那些圍繞著葉知秋的江湖傳奇。
“一葉知秋”正是葉知秋集畢生所得創出的絕世劍法。
可惜,葉知秋去世后紅葉山莊再無杰出人才,也沒人能一窺這套劍法的門徑。
“想不到葉家人等了三代,真的等到了第二個百年難得的劍術奇才。”說這句話的時候,蒼劍客感慨的語氣中帶起一絲奇異的平靜。
“沒影兒,還不動手!”下一個瞬間,蒼劍客一把抓扣住了李仲的手腕疾退。
一道黑影陡然自地上躥起,直撲葉之韻!
一朵血花驀然在空中綻開。
四、
這就是蒼劍客所下的決定。
他已經七十九歲了,江湖第一高手的位子也已坐了十二年,可是,他有一種預感,這個位子他已坐不了多久。
七十九歲畢竟已是很大的年紀了。
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午夜驚夢,總會遇到那些四十二年前他初初被列入高手榜之時相識的人們。
宗師、豪俠、瘋子、狂魔,每一個都是那樣的耀眼奪目。而三十七歲才初有小成的自己是個多么模糊的存在。
他只有日復一日的沉默著、鉆研著、等待著,甚至是煎熬著。一直熬了整整二十四年才終于能被人看見了、傳頌了、崇拜了。
所以,當他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愛徒,這個跟自己一樣容易被人忽略的溫厚孩子,他漸漸開始感到擔憂。
平心而論,仲兒天生的才能并無令人驚艷之處,不論身材、力量、速度、靈敏、甚至是悟性都只算秀之中流罷了。身入江湖六十二年,他見過很多很多資質好過仲兒的年輕人。
可是,沒有人比仲兒更勤奮!他甚至比自己當年更勤奮!
難道平凡的人就該一生默默無聞地為別人作陪襯么?又或者必須要如自己一般苦苦等待,煎熬大半生?
當然不是!
他不會讓這樣殘酷的事情在自己徒弟身上重演!
決不!
他定要為自己的徒弟掃清一些障礙。
“阿韻!”李仲瞪著雙眼,滿臉不可置信地喊。他掙扎著去救葉之韻,可脈門已被蒼劍客牢牢扣住。
“師父!”
蒼劍客的目光冰冷。
“為師上月游桐柏山觀紅葉,見一少年在滿山的紅楓樹下舞劍,形意相隨,意在形先,便知此人是個難得的奇才。”蒼劍客并不吝嗇對葉之韻的贊美,“論資質,你只可算是‘秀才,而他則是遠在你之上的‘天才,與葉知秋一樣,他就是為劍而生的。”
感覺到李仲還在猛烈地掙扎,蒼劍客“啪”一巴掌打在李仲的臉頰上:“聰明些吧,為師這都是為了你!他那么年輕,有他活著一天,你便永無登頂之日!”
“原來……可是、可是……”一瞬之間,李仲心頭狂震,呆呆看著蒼劍客,因激憤而漲紅了臉不知該對師父說什么。而數丈外,葉之韻的怒吼、兵刃相碰的尖利與蒼劍客的怒喝交織在一處,令他忽然墜入不知所措的境界。
淡淡的月光照進酒館,卻映得葉之韻整個人都似在燃燒:“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好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原來竟是天下第一無恥小人!”
他的左肩本就在紹興城外受過一劍、又在黑暗中被沒影兒傷了右臂,現在就連胸口也已經在流血……
他本不該站在這里,他早就應該倒下。
可他竟然愈戰愈勇,單憑用撕破的衣袍緊緊將左掌與劍柄裹在一起,不乏凌亂地揮灑著看似毫無章法的劍招,卻幾乎每一劍都堪堪擋住沒影兒神鬼莫測的攻擊。
這便是傳說中的一葉知秋劍法了,一葉落而知秋,后發先至,料敵機先!
一身火紅的衣衫,一個似要將滿腔熱血燃盡的少年!
就連蒼劍客都忍不住想為他鼓掌。
“好劍法!”蒼劍客戰意驟燃,拔劍飛身直刺葉之韻!
葉知秋那一劍的光輝早已在他心里烙下了六十二個年頭,也正是這一劍向這個當年只有十七歲的笨拙少年打開了江湖的大門。
他也曾幻想過能與這一劍決一勝負!所以,他使出了守云劍法中唯一的一式殺招——萬劍歸藏。
他的整個人就變成了一柄劍!劍虹在飛進,烈火在疾退!直至劍虹進無可進,烈火退無可退。
可這道劍虹最后竟刺入了一湖綿軟,那種感覺,仿佛是刺進了一團糨糊,濕乎乎、黏糊糊、不干不凈、拖泥帶水。
蒼劍客討厭這種將要被拖入泥潭的感覺……
“阿彌陀佛。”清寂的佛號驚破了蒼劍客的劍意。
一個又瘦又高、滿身污穢的苦行僧拄著根木杖擋在葉之韻身前,破碎的袍袖松開了蒼劍客的長劍。
五、
“蒼施主,別來無恙。”苦行僧的眼里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貧僧本來還在想,無影師弟退出江湖十二年了,何以忽然重操舊業?”他頓了頓,仿佛在觀察蒼劍客的臉色,“原來他是來還蒼施主人情的。”
不等蒼劍客反應,李仲的聲音首先驚起:“摧花頭陀!”顯然對摧花頭陀仍活著的事實很吃驚。
“李施主。”摧花頭陀淡然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兩位施主年紀輕輕,聯手之下當真讓貧僧大吃一驚,可惜見識卻還是不夠。”他轉眼看向蒼劍客,“傻小子來報仇的貧僧是見過不少,卻想不到是蒼施主的高徒。”
蒼劍客只是沉默。
“李施主有所不知,無影師弟的‘龜心閉氣假死之術還是貧僧自天竺帶回傳授于他的,貧僧豈有不會之理?”摧花頭陀說著,眼光仍是落在蒼劍客身上,“不知蒼施主是否清楚令徒與貧僧的過節?”
“仲兒事先并未稟告我。”蒼劍客輕輕搖頭。
“他,蒼施主想必是不救的。”摧花頭陀指著身后的葉之韻道,“可李施主是蒼施主的愛徒,這就有一點難辦了。”說著,他又轉過頭問葉之韻,“葉施主,貧僧若是替你擋下蒼施主——”他稍稍停頓了一下道,“你可愿將蒼施主的丑事傳遍天下?”
“放屁,誰要你這個惡賊來救?我只有殺你之心!”葉之韻殘留著血跡的嘴角凝起冷笑,“不過,天下第一高手的真面目,也該讓天下人看看清楚。”
“那也無妨。”摧花頭陀嘿嘿一笑,又指著蒼劍客對李仲道,“李施主有所不知,要報仇找貧僧固然不錯,但其實……”
“夠了。”蒼劍客沉聲打斷摧花頭陀。
見蒼劍客如此,摧花頭陀臉上的笑意更深:“看來蒼施主已明白貧僧的意思了。”
別人或許聽不太明白,但蒼劍客心里卻清清楚楚。催花頭陀一生有仇必報,此來就是為了要將葉之韻和仲兒斬草除根。只是礙于仲兒是自己徒弟的這個身份,才以往事威脅要自己袖手旁觀。
他這是要讓自己在名譽和仲兒間做一個選擇。
若是選擇名譽,葉之韻當然必死,而仲兒也絕難幸免,況且以摧花頭陀的脾氣,必會令他們二人死得凄慘無比。恐怕這也是他突然出現攔住自己殺葉之韻的原因。
仲兒……
蒼劍客的心臟收縮,十二年來不為人知的內疚似潮水般隨著心跳一浪一浪拍打而來,他曾暗自發誓要守護這個孩子。
可若是選擇仲兒,自己一生的煎熬與經營豈非都要付之東流?
蒼劍客環顧周身,若想沖破這兩難的境地就必須要一口氣解決摧花頭陀和葉之韻。不,關鍵時刻沒影兒一定會倒戈相向幫他師兄。
沒影兒本就是第一流的殺手,葉之韻雖然稚嫩武功卻并不差,摧花頭陀更是西域頂尖高手。這三個人……
蒼劍客用力握了握自己拿劍的手掌,感覺有極輕微的顫抖自指尖傳來。
他沒有把握。
“李施主有所不知,當日貧僧化緣至這家酒館,那個姑娘不愿施舍也就罷了,還辱罵貧僧。”笑容在摧花頭陀干瘦的臉上刻出幾道深深的痕跡,細長的眼瞇起一條盈著笑意的縫,“可惜貧僧出了名一怒便要殺人,就連身在店外的蒼施主看見了也無能為力。”
此言一出,李仲的臉色瞬間變白。仿佛是不敢相信摧花頭陀的話,他轉頭向瞧蒼劍客去:“師父……他……您當時在……”狠狠搖了搖頭,他勉力笑起來,“怎么可能,師父您怎么可能在場呢?您是天下第一高手啊,您在的話一定會保護我家人的……”
“那是自然,這惡賊含血噴人,你理他作什么!”蒼劍客憤然答著,心頭卻狂跳起來。
“當年你師父還不是天下第一呢。”摧花頭陀頓了頓,“說起此事,便要牽扯出無影師弟欠你師父的那個人情了。”他嘴角的弧度將整張臉拉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毒,“蒼施主還想讓貧僧說下去么?”
當然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蒼劍客驟然一劍刺向摧花頭陀!
“哈哈,難道蒼施主忘了,你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來得也不怎么光彩,就連那招‘萬劍歸藏在貧僧看來也不過爾爾。”摧花頭陀舉杖譏笑。
摧花頭陀說得不錯,他確實未能領悟完全“萬劍歸藏”。作為守云劍法的最后一式,“萬劍歸藏”的要詣在于“為我所用”四字。雖然參悟多年,但他始終不能明白如何讓天下間所有的劍招都“為我所用”。
所以就算蒼劍客心里再怎么急、再怎么恨,手上的劍招也只能困住摧花頭陀,無法一劍刺死他。
纏斗之中,有紅云一閃。
蒼劍客暗叫一聲不好,只見葉之韻身形向外疾躥而出。他立刻喝令:“仲兒,攔住他。”
李仲卻并未行動,短短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已經有太多變故打亂了這個少年的心神。他只是呆呆看著混亂的戰局顯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李仲沒有動,沒影兒卻動了。他的一雙短劍立刻圈住了葉之韻逃離的身影,月影下,那雙綠幽幽的夜眼向蒼劍客投來,仿佛在說“幫了你這次,你我便兩清了”。
一寸短一寸險,沒影兒的短劍像是不要命般離葉之韻越來越近。他本就是個殺手,本就可以不要命。可葉之韻卻似已力竭,若不是手掌早用布條和劍纏在一起,恐怕長劍早已脫手。
一個少年在兩位江湖名宿的輪流對戰下仍能站立不倒已很了不起,畢竟他只有十三歲。
沒影兒的雙劍越舞越快,令人眼花繚亂。
葉之韻的長劍越擋越慢,只能連連退后。
終于他一個踉蹌,站立不穩。
沒影兒的手臂忽然便像是暴長了幾寸,短劍直刺葉之韻心口!
確定了短劍刺進血肉,沒影兒又加了幾分力,直到肯定對方必死才拔劍。
只見眼前的少年,一身灰布的衣衫已被洗得泛了白,鮮血自他的肋下汩汩冒出。
血鮮紅,緩緩暈染開一朵令人心驚的緋色蓮花。
李仲一點一點地往后倒去。
蒼劍客聽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因為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道循環。
六、
十二年前。
院前的桂花樹開得極好。
沁人心脾的暗香鉆入鼻中,令蒼劍客的焦慮得以微微舒緩。
雖然“肆意刀”李妄為的貪狂確實已得罪了整個江湖,還引得黑道群起攻之,但他驚人的武功也是無人能及。若是在整個黑道群魔圍攻下他還不死……若是被李妄為知道自己饒了沒影兒一命,令他身在江南道的消息被透露……
蒼劍客不愿再想下去。
可是他又很有些說不出的興奮,若這次李妄為逃不脫,自己便不再是人人口中的江湖第二,終于可以觸摸到夢想中的高度!
等候著群魔圍攻李妄為的結果,焦慮與興奮交織在蒼劍客心頭,令他無比渴望喝酒。
他就是懷著這種心情走向李氏酒館的。
遠遠的,蒼劍客就聽到女子的謾罵聲。凝目望去,酒館老板的女兒正指著鼻子罵一名污衣僧人。
那僧人赤著雙腳又高又瘦,一手拄著根舊木杖。隨著女子的辱罵,僧人雙眉間的戾氣越來越重。
出家人少有戾氣這么重的,蒼劍客立刻便認出了那是惡名昭彰的摧花頭陀。也是在同時,摧花頭陀驟然出手掐住了那女子的脖頸將她拖入酒館之中。
蒼劍客的手立刻握住了劍柄,身形也躥出幾丈。
可兩個起落之后,當他真的站在酒館外聽到內里傳來的女子哭叫呼救時,腳步卻定住了。
幾年前他游歷西域,曾因一壺葡萄美酒與摧花頭陀交過手,雖然僅是一招半式的爭奪,但那時他敗了,料想今日也未必能勝。況且,傳聞那頭陀極為記仇,此刻李妄為死生未定,不知自己往后的際遇是福是禍,無謂另樹強敵……
閉目凝意,幾十年的修為令他很快靜心,而女子的哀號也仿佛淡去了不少。
輕嘆一口氣,他轉身離去。
數日后,李妄為身死江南道的消息傳來,令蒼劍客提著的心終于放下。
同時,摧花頭陀那張暴戾的臉和女子一聲聲的哀號也回到了他的腦海。懷揣著滿藏的愧疚再次走至李氏酒館,他只見到門前兩盞蒼白的燈籠。
還有一個孩童流著淚站在當場。
是的,就是自己當年見死不救,仲兒才會失去親人。
若非自己饒了沒影兒性命,讓他有機會暴露李妄為的行蹤,自己便不會心中惶惶而不敢出手制止摧花頭陀,也不會出于歉疚收養仲兒并傾囊相授;若非仲兒成了自己愛徒,自己也不會去找沒影兒為他殺葉之韻,而仲兒卻因為去找摧花頭陀報仇,與葉之韻一見如故;若非與葉之韻一見如故,他也不會舍身相救而被沒影兒刺中!
始作俑者都是他自己!
心頭像被人用劍狠狠地戳刺著,難言的痛楚涌向喉頭,蒼劍客仿佛看到天道在懲罰自己。
他還看到了李仲在流淚。
除了相遇的那次外,不論面對多么艱苦的練習與嚴厲的訓斥,這個堅忍的孩子都不曾在自己面前流過淚。
這雙含淚的眸子在凝視自己后又轉向葉之韻,帶著一絲笑意,他的雙唇微微開合。
蒼劍客能看出他說的是“朋友”兩個字。
仲兒要自己保護他的朋友,保護葉之韻。
朋友、朋友……
蒼劍客突然如被雷擊。
“貧僧真不明白,蒼施主怎么教出這樣一個會為朋友去死的笨蛋。”摧花頭陀桀桀怪笑起來,聲音宛若夜梟。
“他竟為了朋友……朋友……”蒼劍客喃喃重復。
他想起那些被自己看作畢生勁敵的宗師、豪俠、瘋子、狂魔!
在等待與煎熬的二十四年里,自己卻也聆聽過宗師的禪語,也曾與豪俠共醉,還曾與瘋子切磋對劍。
更曾承諾過為李妄為保守行蹤!
可他承諾的那一刻便已經決定了要背棄諾言。
十二年來,他曾為此暗自得意,也曾為此夜夜驚夢。
朋友!朋友!
“不必擔心,貧僧必會帶這小子回去好好折磨一番為蒼施主出氣。”摧花頭陀在怪笑,一只枯爪疾抓向葉之韻。
“等等。”蒼劍客身形掠起出手相攔,可摧花頭陀的手臂竟從常人決不能做到的角度一扭一避,而后便抓住了葉之韻的肩頭。
葉之韻痛呼出聲。
這一爪顯然是摧花頭陀有意抓在葉之韻肩頭傷處的。那五根雞爪般的手指深深插入了葉之韻的血肉。
“臭小子,若非貧僧當日有些舊疾復發,你還真當自己很厲害了。”摧花頭陀說著,五指勾起如鐵又在葉之韻肩頭一按。
慘叫聲立刻響徹了寂靜的夜空。
蒼劍客的臉色變了,蒼白,慘然。
這樣的叫聲他已是第二次聽了。
退后兩步,蒼劍客將掌中的劍插入劍鞘。
見他如此,摧花頭陀就笑了,勝利地笑著:“這才是貧僧認識的蒼施主嘛,放心,貧僧自會替你保守秘密。”
“如此,多謝了。”蒼劍客緩緩地說著,視線停留在李仲倒下去的身影上,“我真是個笨蛋,一錯就錯了一生。”
下一秒,他霍然吐氣開聲,整個人又一次化作劍虹!
劍鋒正中直指,劍身因激蕩的真氣而灼熱,劍意褪去了名利終獲自在。
萬劍歸藏,他的劍意中也似有萬劍!
宗師的禪機是至誠至仁,豪俠的劍中有燃燒的烈火,瘋子的劍意是無人可以打破的空茫,狂魔肆意的刀鋒上托付著生死的信任!
二十四年的時光,當時若能與他們真心相交,怎會有如此煎熬?
怎會有當年的背棄!
怎會有見死不救!
怎會有十二年的不安與內疚!
怎會有今日的失徒之痛!
“哈哈哈哈……”蒼劍客流淚狂笑著。
這是悔恨的一劍。
這一劍的光華過后,只剩月光溫柔地灑落在蒼劍客身上。
還有鮮血。
蒼劍客的劍已然貫穿了摧花頭陀的身體。
而他的身體也已被葉之韻的劍身穿過,鮮血蜿蜒流下,煥出異樣的艷麗。
看到葉之韻后悔的眼神,驚恐流淚的面龐和顫抖的雙手。
他卻毫不在意了。
將最后一口真氣渡入李仲體內,他閉上眼,只覺得安寧無比。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