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道而行（組詩）

殷常青

舊時光

感謝那些繞不過去的生活，那些苦和甜

感謝它們小小的觸角，和說不出的愛

舊時光讓我變得溫存、安靜，如枕邊的

書卷，頁碼間淡藍色的湖泊，輕輕蕩漾

讓我靜候從西邊吹到東邊的風，讓那些

深入到言語里的骨刺，更深入一些

讓那些歲月的黑停于指尖，讓那些

內心的圖景，像一張創可貼，被輕輕撕去

懷里抱著世界的人，寵辱不驚

在生活反芻中變老的人，不緊不慢

風花雪月之間，一陣煙塵之上

祖國落下的一只迷途的蝴蝶，逆風飛舞

一些細碎，一些糾纏與溫柔，多么美好的事物

躺在鐘表的指針上，如隔世的皺紋與呼吸

一些緩慢和猶豫，一些舊和暖，一些匆忙的

過程，在時光之外，疼著、甜著、好著

感謝那些生活中的厚樸，苦參，還有郁金香

感謝它們，讓我可以靜，可以容納，像那片海

秋風引

只有風在吹，只有風在往冷里吹

在霜降之前，只有風裹緊秋天的干癟和殘缺

只有從西向北吹的風，閑敲金枝

空數落花，讓祖國的山水打了一個又一個寒顫

只有風在吹，只有轟鳴的火車毫不遲疑

只有閉目的草木，低垂的云朵，老舊的翅……

只有秋風，如一場過眼煙云

如一個遠去的哭聲……只有這蒼茫大地

值得秋風一次又一次眷顧，那野菊花的顫栗

那野菊花深處沸騰的蜜，被風吹遠了……

只有秋風，一邊吹著高高在上的多半個月亮

一邊還惡狠狠地說：“你永遠不知道我多愛你！”

只有晚年的秋天，風要認出它的鳥巢

背誦它的呼吸，還要深入到它的內部

只有風在吹，一匹匹耀眼的烈馬，馳騁的烈馬

只有呼嘯而過的河流，一路奔跑的山脈……

只有風在吹，只有鋪天蓋地的秋色

懷裹泥土，等著把自己出讓給一場寒涼的冰霜

深呼吸

一個安靜的人，始終這樣安靜著

一個安靜的人今天什么也不說——

不說遼闊的藍如何儲藏洶涌的大海，不說

多么微小的波痕如何慢慢收攏，落在膝蓋上

一個安靜的人努力保持著一些灼燙

一個安靜的人省略了羞澀，只保留你——

只保留你花暈之外的花暈，灼灼

只保留你夜色之外的夜色，寂寂

一個安靜的人多么安靜，他對另一個人

如此的贊美和懷念，多么幸福——

如熱愛蝸牛的慢和風的快，如在生活的最低

限度，只安靜地熱愛，多么幸福——

熱愛一個人，低低的，低低的熱愛

低低的，低低的為一個人守住秘密

一個安靜的人，只把想象開得燦爛

一個安靜的人把漫長的一生濃縮成一夜——

那是他的一次深呼吸，春風撲面

那是他的又一次深呼吸，水波蕩漾

寒夜書

草木芬芳，落葉蕭蕭，一粒燈火

一本泛黃的書籍，送來夜晚的蒼茫

一個人走遠，走向了遠處

遠處有多遠，他像是沒有經過一樣

一個人走遠，只是想離這個塵世再近些

只是想讓自己的眼眶再濕潤一點點兒

夜色平坦，睡眠起伏，書頁咬噬著食指

蒼山已老，我已無法一目十行——

我的姐姐在唱：“天上有個月亮——”

我的妹妹在唱：“水中有個月亮——”

那是一些憧憬，一些往事和細節

那是我迷戀的女人們，已離去多年

天起大風，火車馳出平原，一盞云朵

一冊散開的書卷，似乎是遺留的心臟

塵世堅硬如冰，而寒夜只能與愛情有關

與疾病有關，與那些流年似水有關——

我屏住呼吸，讓熾熱的青春繼續沉默

向一根愛著我的小草致敬，并裝入內心

小事物

地上的昆蟲，留下了小痕跡

路邊的落葉，風吹翻滾，時光翩翩……

一粒發霉的種子，一只正在搬家的螞蟻

一滴一滴的雨砸在地上，如淚珠……

在獨自欣賞之后，我都會低頭

都回輕輕地低下頭，在小小的瞬間

一個人走在寬闊的路上，廣大的夜里

他的背影模糊，舊衣服包著舊身體——

他不緊張，不慌亂，風從他身邊吹來

從他背后吹來，他四周是小小的光陰散落

如一個人在夜里寫下的漢字，小小的

它們唱著往事，沒有醒來過，沒有呼喊過

一片紙屑，一件生活中的外衣，一個

簡單的世界，一個多么渺小的人啊——

小到一滴水，一片羽毛，一只螞蟻

小到周圍空無一人，似乎連一根針也插不進去

一個和無數個，世界就在眼前

命運也不期待在一個拐彎處迎面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