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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催眠師3③

2016-10-09 13:01:12
最推理 2016年8期

(1)

九月九日,上午八點二十三分。刑警隊會議室。

今天一早,梁音得知刑警隊要借調自己,她的心情頗為興奮。相較于法醫這樣的幕后角色,她更喜歡在第一線與犯罪分子展開面對面的較量。可是到刑警隊與羅飛碰面之后,她才發現這事并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愉快。

“陸風平?”女孩一聽到這個名字便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羅飛見狀猜測道:“你們以前就認識?”

“豈止是認識……”梁音苦笑著說道,“我最討厭這家伙了!”

“我們也討厭他!”旁邊的陳嘉鑫插了句嘴,似乎要積極向女孩表明立場。

羅飛知道梁音說的“討厭”和陳嘉鑫的“討厭”并不是一個概念,他看著女孩追問道:“你和陸風平之間是什么關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關系?”梁音用雙手捧著腦殼,像是要瘋似的,“他就是個混蛋,人渣!我真是搞不懂,你們怎么會求他幫忙?還,還要我給他當助手?”

羅飛無奈地咧咧嘴,說:“是陸風平特意點名要你來的。”

“無恥!”梁音咬著嘴唇,“他就會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你和他很熟悉嗎?”

“熟!”梁音恨恨地說道,“我上初中的時候他就開始騷擾我,都快十年了。”

羅飛頗為意外地“啊”了一聲:“這么說,你們倆是同鄉?”

梁音點了點頭。

“那怎么這么巧呢?現在又都在龍州了。”

“巧什么啊!是他一直跟著我,像塊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

羅飛想起來了,梁音從去年開始分配到龍州市法醫鑒定中心實習,而陸風平也是去年九月份來的龍州。難道這家伙真的是跟隨梁音而來?那這兩人的關系一定非比尋常!

梁音注意到羅飛的神色變化,她連忙搖著手解釋道:“你們別誤會啊,我跟他真的沒什么。是他一直在騷擾我,我也沒辦法。”

羅飛和陳嘉鑫雙雙看著梁音,那目光中分明再說:“這事肯定沒那么簡單吧?”

梁音嘆了口氣,道:“我跟你們從頭說吧。我上的初中可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陸風平則是社會上有名的混混,我平時根本不會去搭理這種人。我后來跟他認識純屬是倒霉催的。”她頓了頓,詳細講述道:“那是一天傍晚放學,我和幾個同學結伴回家。在穿過一條胡同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坐在墻角,鼻青臉腫的,大概是剛剛被別人揍過。這個人就是陸風平了,當時他額頭上還豁開一條大口子,流了不少血。我看他的樣子挺可憐的,就想過去問問要不要緊。我的同學都攔著我,說這家伙不是好人,別去管他。唉,我如果聽勸就好了!可惜我還是太幼稚,只是想他已經受傷了啊,不可能再傷害別人,我還是得幫幫他。于是我就走過去,送了一條干凈的手帕讓他止血。誰知道他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嚇壞了,想要掙脫,但是被他抓得緊緊的,根本動不了。我向同學求救,同學們卻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上前。后來陸風平問我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班的。我也是嚇傻了,居然老老實實全都告訴了他。他這才把我放開。我連忙跑回同學們身邊。本以為這事就這么結束了,誰知道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上午,我做完課間操想要回教室的時候,卻在樓道口被那家伙攔住了。他說要把手帕還給我,還要認我做干妹妹。我當然不答應,連手帕也不想要了。可那家伙卻說:你答不答應都無所謂,反正我心里已經認你做了妹妹。以后你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會罩著你。后來他就一直糾纏著我,不管我怎么攆都攆不走,真是討厭死了!”

羅飛大致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評價道:“小混混糾纏女學生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不過像這樣一纏就是十年,而且還跟著追到外地的,那還真是少見!”

“是啊,真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無賴!”梁音滿腹的委屈,“我早就說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和他這種人交朋友的。但他就是不肯罷休!”

“也許就是因為你不理他,所以他才愈發糾纏你吧。我看這個人性格怪怪的,多半是個變態!”陳嘉鑫同仇敵愾地聲討了幾句,隨后又頗為擔憂地詢問道:“他糾纏你這么長時間,沒有欺負過你吧?”

梁音略微想了一會,搖頭道,“那倒是沒有……”

“那就好。他要是敢欺負你,我絕對饒不了他!”陳嘉鑫捏著拳頭,很有信心地說道。他到現在還以為是自己逼迫陸風平就范的。

羅飛顧及助手的面子,也沒有點破,只看著梁音道:“能對一個女孩糾纏十年,不管怎么樣,那家伙應該是真的喜歡你吧?既然他沒對你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我看你也不必對他太過排斥。”

“得了吧。”梁音把嘴一撇說,“我看到他就惡心!”

“那就把個人情緒先放一邊。”羅飛進一步勸道,“為了早點破案,你就委屈一下吧。”

梁音扁扁嘴:“好吧,只要能破案,就先讓他得意一次。”她性格上風風火火的,但是在大局面前倒還拿得住分寸。不過她隨后又憤憤說道:“明知道我沒法拒絕,就拿這事來要挾我,這種人最無恥了!他自以為占到了便宜,其實只會讓我更加討厭他!”

見梁音這邊已經松口,羅飛也不想再耽誤時間,便吩咐陳嘉鑫:“你去把陸風平叫過來吧,我們先開個會。”

陳嘉鑫到樓上辦公室去叫陸風平。沒過幾分鐘,兩人雙雙來到了會議室。陸風平手里拿著一盒白茶,一進屋就對著梁音笑嘻嘻地說道:“家鄉的特產,也不帶點給大哥嘗嘗。妹子,你這事可有點偏心啊。”

“什么哥哥妹妹的?”梁音硬邦邦地把對方撅了回去,“你是不是來談案子?不談案子的話,我立馬就走。”

“談案子。”陸風平拉了張椅子坐在梁音身邊,他把手里的那盒白茶往桌上一扔,說道:“先給我泡杯家鄉的茶。”

梁音瞪起眼睛:“我給你泡茶?”

陸風平很無辜地回視著對方:“你是我的助手啊,泡茶難道不是你分內的事情?”

“好,我給你泡!”梁音抓起茶葉盒子,一扭頭走開了。

那邊陳嘉鑫也已落座。羅飛輕輕咳嗽了一聲,把陸風平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然后說道:“好了,我們先開始吧。小陳,你先把詳細的案情給陸先生介紹一下。”

陸風平卻擺了擺手,大咧咧說道:“不必了。所有的案卷資料,我在樓上都已經看完了。”

“光看資料未必全面,還是……”

羅飛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又被陸風平打斷:“全不全面我心里有數。所以不需要你們介紹,我有疑問自然會提出來。我問什么,你們答什么就行。”

這話雖然說得狂妄,但確實也體現出一種高效的工作思路。于是羅飛就不再堅持,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現在就可以提問。這時梁音泡好了白茶回來,她走到陸風平身邊,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上放去。

陸風平轉過頭,一抬手搭住了梁音端茶的那只手腕,嬉皮笑臉地贊了句:“這串珠子真美。”

梁音手腕上帶著一串女式的玉珠,一顆顆珠子碧綠溜圓,確實是好看。不過陸風平的舉止如此孟浪,顯然不是要看珠子,而是有心想吃女孩的豆腐了。

梁音臉色一沉,既氣憤又尷尬。不遠處的陳嘉鑫也“哎”了一聲,似乎要替女孩出頭。這時卻見梁音忽地把手腕一翻,一杯熱茶傾下來,全都潑在了陸風平懷里。

陸風平“啊”地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同時忙不迭地用雙手抓住衣服的前襟一陣亂抖,連抖了十七八下,這才勉強將茶水的熱氣散去。而他難免被燙得齜牙咧嘴,半天都緩不過勁來。

“對不起啊陸先生,我女孩兒家力氣小,你一抓我的手腕,這杯茶就沒端住。哎呀,家鄉的茶啊,真是可惜了呢!”梁音嘴上在道歉,眼角卻溢滿了自得的笑意。

陳嘉鑫本來想發作的,一看這情形是用不著了。于是便幸災樂禍地干笑了兩聲,附和道:“意外,純屬意外。”

只有羅飛未動聲色,他看著陸風平問道:“要不要換身干凈衣服?我辦公室里有閑置的便裝。”

“算了算了……天熱,一會就能干了。”陸風平擺擺手,又咧嘴沖梁音嘆道:“唉,就你這股潑辣勁,以后能嫁的出去嗎?”

梁音沒好氣地回復道:“這事輪不到你操心。”

“既然不換衣服——”羅飛沖兩人招招手,“那就趕緊坐下來,言歸正傳吧。”

陸風平把潮濕的衣襟胡亂擰了兩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邊的梁音拿紙巾擦了擦桌椅上的水漬,特意又問了句:“陸先生,這茶需要重新再泡一杯嗎?”

“還泡呢?”陸風平苦笑道,“你是想把我給涮熟了吧?”

看著陸風平那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羅飛也禁不住暗笑,產生一物降一物的感慨。不過他很快便拋卻雜念,把思緒轉回到案件本身。

“陸先生。”他主動詢問道,“對案情你還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嗎?”

“只有一個問題。”陸風平豎起一根手指頭晃了晃,“劉寧寧——就是那個失憶的女孩,她是不是很不喜歡坐電梯?”

“嗯?”羅飛略微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和案件有關嗎?”

“當然有關。”陸風平抱著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傲然道,“你既然這么問,肯定是不知道答案了。那就快去打聽打聽吧。”

羅飛沖陳嘉鑫使了個眼色,說:“去了解一下。”后者隨即拿著手機到會議室外撥打。

羅飛又繼續問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陸風平翻了翻眼皮:“你在找我之前還找過另外一個催眠師,嗯,叫什么來著?”

“蕭席楓,安遠心理咨詢中心的主任。”

“他在哪兒給那女孩做的催眠?”

“在醫院病房里。”

“蠢貨一個!”陸風平鄙夷地爆了句粗口,“就他媽的這水平也敢出來騙錢?”

這就給人貼上“蠢貨”的標簽,未免有些太草率吧?羅飛正想問個究竟,卻見陳嘉鑫從屋外折返回來,他走到隊長身邊匯報道:“問過劉寧寧了,她確實不喜歡坐電梯。另外她的同學也能證實,不管在教學樓上課還是外出逛商場什么的,別人坐電梯時候,劉寧寧都是一個人爬樓的。”

陸風平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得意地說道:“就是這么回事啊,我早就知道。”說話的同時他還特意瞥了梁音一眼,像是在炫耀似的。但梁音只是“切”了一聲,不為所動。

羅飛暫時也沒有搭理陸風平,他追問陳嘉鑫:“為什么呢?”

“劉寧寧說她坐電梯會頭暈。”

“暈電梯?”陸風平“嘿嘿”一樂,再次插話道,“多么可笑的借口!”

羅飛終于轉過頭來看向陸風平:“那你說是什么原因?”

“這還用問嗎?”陸風平撇著嘴反問道,“想想那個地下室,還有案發現場被封住門窗的小房間……答案多明顯啊!至于電梯嘛,只是進一步做個驗證罷了。”

地下室,封住門窗的房間,電梯……羅飛突然間悟到了三者之間的聯系,他心念一動,脫口道:“劉寧寧是害怕密閉的空間?”

“沒錯。”陸風平點點頭,“說得正式一點吧——這女孩是個幽閉恐懼癥患者。”

“幽閉恐懼癥?”隔行如隔山,羅飛對這個心理學上的名詞并不是特別了解。

“是恐懼癥中較為常見的一種,患者的癥狀便是對封閉空間體現出過分的焦慮和恐懼。”陸風平頓了頓,又深入解釋道,“導致幽閉恐懼癥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說成長經歷、性格因素、心理壓力等等。其中最常見的應該是幼年時期的創傷性經歷。”

“所以劉寧寧不愿和男友租住在地下室?”

陸風平攤開雙手,帶著夸張的表情說道:“對于幽閉恐懼癥患者來說,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像地獄一樣可怕。”

羅飛進一步分析道:“那劉寧寧去找高永祥,要解決的其實并不是她和男友之間的感情困擾,而是想緩解自己的心理病癥?”

“沒錯。劉寧寧并不是嫌棄地下室的條件差,她只是畏懼那個完全封閉的環境。所以她才來到心理咨詢中心求助。她希望能克服心中的恐懼,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羅飛皺起眉頭:“可是高永祥反而把劉寧寧關在了自家的小屋里……難道這是一種特殊的治療方法?”

“這就是所謂的暴露療法。簡單說來,就是將患者置于她所畏懼的環境中,讓其無法逃避,從而刺激患者出現極度的反應。經過刺激后,因為患者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害,便可以重新建立對恐懼對象的認識,以消除不合理的恐懼心理。”陸風平先是解釋了一番,然后又鄙夷道,“那些急功近利的傻逼治療師最喜歡使用這種愚蠢的辦法。”

羅飛對暴露療法的評價并不在意,他所關心的是:現在終于可以把劉寧寧和高永祥之間的互動關系理清楚了。

“高永祥為了治療劉寧寧的恐懼癥,特意在家中布置出一個完全密閉的小屋。九月七日下午,高永祥把劉寧寧約到家中,將其鎖在小屋內進行暴露治療。就在這個過程中,有兇手潛入高家,將高永祥殺害于客廳。在遇害前,高永祥把小屋鑰匙扔到了沙發下面,以免劉寧寧被兇手發覺。于是劉寧寧便一直躲藏在小屋內,直至警方將屋門打開。”

聽完羅飛的這番分析,在場眾人均點頭表示贊同。

“先得把這個過程弄清楚,這才能為劉寧寧設計一個合適的催眠場景。”陸風平先順著羅飛的話總結了一句,然后又看著對方說道:“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姓蕭的,以為催眠都要在安靜的環境下才好。嘿嘿,劉寧寧本身是個恐懼癥患者,你讓她在病房這樣的封閉空間里接受催眠,這不是加深她的緊張情緒嗎?我說姓蕭的是個蠢貨,有沒有冤枉他?”

羅飛對這種情緒化的評論一概無視,他直接問道:“那你現在覺得什么樣的場景才是合適的?”

陸風平反問:“那個女孩還在醫院里嗎?”

“昨天晚上已經回學校了。”陳嘉鑫回答道,“她就是受了驚嚇,身體本身沒什么事。所以沒必要繼續住院。”

陸風平翻了翻眼皮,道:“那就在學校操場上實施催眠吧。”說完又特地扭頭看著梁音,嬉笑道:“你是我的助手,可得陪我一塊去哦。”

梁音漠然“嗯”了一聲,就是不肯給對方一個好臉。

(2)

下午十五點二十三分,龍州大學體育場。

這個點正是進行戶外活動的時間。因為是陰天,氣溫涼爽,所以今天在操場上鍛煉的師生比往日更多。

在跑圈的人流中,有兩個女孩格外引人注目。青春靚麗是她們共同的特點,但兩人又各有不同的風韻。

跑在內圈的女孩身材高挑,帶著點冷艷的氣質;跑在外圈的女孩則顯得更加精致,她的臉上一直笑吟吟的,透出陽光開朗的颯爽性格。

兩人一邊跑一邊聊著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外圈矮個的女孩在逗著對方說話。高個女孩雖然話不多,但看得出來,她和對方的關系還算融洽。

這一高一矮兩個女孩正是劉寧寧和梁音。按照陸風平的吩咐,梁音花費了半天時間和劉寧寧相處,并成功建立起一定的情感聯系。

又轉過了一個彎道,劉寧寧的步伐漸漸沉重。梁音見狀主動詢問道:“是不是累了?歇會吧。”

劉寧寧確實有點跑不動了,便“嗯”了一聲,慢慢停下了腳步。梁音伸手往不遠處指了指,說道:“我們去那里休息一會吧。”

那是體育場主席臺下方的休息區,擺了一張圓桌和三把搖椅。圓桌上備好了幾瓶飲料,桌旁還撐起了一把大陽傘,有模有樣的,對于剛剛運動完的人來說頗具吸引力。

兩個女孩結伴來到桌邊,梁音率先挑了張搖椅坐下來,同時招呼伙伴道:“坐吧,這些都是給我們準備的。”

劉寧寧坐在同伴身旁,問了句:“飲料也可以喝吧。”她現在口渴得很。

“當然可以。”梁音率先拿起瓶飲料,開懷暢飲。于是劉寧寧不再拘謹,也拿了一瓶飲料喝起來。

忽聽得身邊有個男人的聲音在打招呼:“你好。”

劉寧寧連忙循聲看去。卻見說話者是個瘦高的男子,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辮子,眉目清秀。

男子看出女孩有些緊張,便又主動說道:“我是你的朋友。”他說話時帶著微笑,聲音很好聽。

女孩看看身旁的梁音,梁音自然認得那男子正是陸風平,于是她便配合地點了點頭。劉寧寧又把目光轉回到男子身上,小聲問了句:“那……你也是警察嗎?”

“我不是警察。我是個壞蛋。”陸風平裝模作樣地說道。

女孩反倒笑了。在她眼中,這個頗為帥氣的陌生人實在不像是個壞蛋。所以她覺得對方一定是在故意開玩笑。

陸風平順勢坐在了劉寧寧身邊,寒暄般說道:“今天天氣不錯。”

女孩“嗯”了一聲:“挺涼快的。”

“運動運動,出一身汗。回去舒舒服服洗個澡,然后約上男朋友,晚上吃頓大餐——多美的生活啊。”陸風平感慨地說道。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似乎對這樣的生活充滿了向往。

可是女孩卻把眉頭微微一皺,臉上浮現出憂郁的神色。

“和男朋友鬧別扭了吧?”陸風平轉過頭來,看著女孩問道。

女孩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的困擾。”陸風平壓低聲音,似在向對方耳語,“你害怕那個地下室。”

女孩一驚,眼睛瞬間瞪得老大。

陸風平又柔聲說道:“我是來幫你的。”

“不——”女孩慌亂地搖著頭,“我不需要幫助!”

“別害怕,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就在這里。你看看,這里非常安全,對不對?”

女孩抬起目光四下環顧。這是一片開放的公共場所,周圍人來熙往,頗為熱鬧。于是她長長地吁了口氣,情緒穩定了許多。

“我知道你害怕密閉的環境——我們絕對不去那種地方。”陸風平頓了頓,話鋒又略微一轉,“不過要解開你的心結,我們又必須營造出類似的環境。所以我們可以做個游戲,模擬出一個虛擬的世界。你覺得怎么樣?”

“怎么模擬?”女孩試探著問道,小心翼翼。

“很簡單,你只要閉上眼睛,聆聽我的話語就行了。”

“就在這里嗎?”

“對,就在這里。這是一個非常安全的地點,你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說到此處,陸風平又特意指了指坐在旁邊的梁音,“而且你的朋友也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梁音適時地伸出右手,輕輕搭在劉寧寧的左手手背上。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兩手之間傳導,令后者變得堅強起來。于是她把飲料放回到圓桌上,主動問了句:“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嗎?”

陸風平回應道:“你可以先躺下來,閉上眼睛休息一會。”

劉寧寧便把后背靠在搖椅上,呈半躺的姿勢閉上了眼睛。搖椅微微地晃動著,令她覺得非常舒適。

“剛剛跑累了吧?也應該放松放松了。”陸風平站起身,圍著女孩邊走邊說,“你現在的姿態非常舒適,你可以讓每一塊肌肉都松弛下來,你好像脫離了重力的束縛,就像是躺在一片軟綿綿的云彩上。”

女孩臉部的線條變得柔和,嘴角則顯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在天空中飄浮,周圍的世界是如此寧靜,你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只聽見我的話語。你的呼吸則已和天空融成了一片,你的精神如此放松,你甚至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

女孩的腳尖向著兩側分開,她似乎真的飄了起來。

陸風平等待了一會,確認時機已經成熟之后,他才又說道:“現在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你的回憶里到底有什么,好嗎?”

女孩沒有回答,反而緊張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不用害怕。”陸風平撫慰道,“這只是一個虛擬的環境。其實你非常的安全,而且你的朋友一直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梁音的手掌在同伴手腕處輕輕撫摩了兩下,意在配合陸風平的話語。劉寧寧感受到這種肢體上的交流,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情緒重新穩定下來。

“跟著我好嗎?別害怕——”陸風平再次強調了一遍,“我是在幫你。”

女孩依舊沒有說話,但這次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會帶著你在校園里穿行,周圍都是你非常熟悉的環境。”陸風平用低緩的語氣引領著對方的思緒,“最后我們來到了一幢小樓前。這里是學校的家屬區,你以前就來過的,對不對?”

女孩回應道:“是的。我來過這里,我認識這幢小樓。”

“上樓吧。跟著我,別害怕。三樓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對不對?304,是樓梯右手邊的這扇門。”

女孩略略猶豫了一會,回到說:“是的,就是這里。”

“跟著我,繼續往前走。我們開門走進去,里面又有一扇門。打開第二扇門,我們走進了一間小屋。這是一間很奇怪的屋子,通往陽臺的門窗全都釘上了木板。”

女孩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眼球不安地在眼瞼下滾動著。

“我現在是應該出去呢?還是留下來陪你?”陸風平給了一個選擇問句,但無論哪種選擇,女孩自己都被留在了屋里。

劉寧寧急迫地給出了答案:“留下來陪我!”

陸風平點點頭,又道:“那我現在要把屋門關上了。”

“不!”女孩喊叫了起來,“別關門!”

“我只是想看看發生了什么。你完全不用害怕,因為這扇門就掌握在你的手中。無論什么時候,你只要說一聲開門,我就會把門打開,好嗎?”

女孩不說話,眼球在眼瞼下轉動得愈發激烈。

陸風平不再給對方選擇的機會,他突然說道:“我已經把屋門關上了。”

“不!”女孩喊叫起來,帶著哭腔,“開門,開門!”

陸風平卻并未響應對方的呼喊,他只是平靜地說道:“你不用害怕,我是不會傷害你的。”

梁音把兩只手全都搭了過去,試圖再次通過肢體的接觸來撫慰對方。可是這次劉寧寧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她猛地翻轉手腕,死死抓住了梁音的雙手,大喊道:“放開我!放開我!”

陸風平的神情一凜,連忙問道:“是誰?你看到了誰?”

“黑娃!”劉寧寧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陸風平對這樣的答案并不滿意,他繼續追問:“黑娃是誰?”

女孩卻不再回答,她只是大喊著:“開門,開門!”她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最后竟產生了嚴重的哮喘。這種狀態讓一旁的梁音頗為憂慮,她看了陸風平一眼,建議道:“停下吧,她支撐不住了!”

陸風平也知道局面無法再維系,他俯身在劉寧寧耳邊輕輕吐出三個字:“門開了。”

女孩長出了一口氣,如虛脫般癱倒在躺椅上,沉沉睡去。梁音的雙手解脫出來——剛才被對方抓到的地方,赫然已泛起了通紅的指印。

陸風平轉過頭來問了句:“你怎么樣?”

梁音咧著嘴,她一邊揉著被抓處,一邊不解地嘀咕著:“她的力氣怎么這么大?”

“人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會分泌出大量的腎上腺素,各種身體機能也會成倍提高。”陸風平往梁音身邊湊了湊,一臉關切地說道:“疼不疼?我幫你揉揉吧?”

梁音“切”了一聲,懶得搭理對方。她轉過身去,低頭對著別在衣領上的麥克說了句:“你們過來吧。”片刻后,羅飛和陳嘉鑫從體育場看臺下方走出來。他們一直就隱藏在不遠處,并且通過傳音設備聆聽了整個催眠過程。

由于提前知道了劉寧寧出現在案發現場的原因,陸風平在本次催眠時便直接跳過了劉寧寧和高永祥相遇的過程,也就跳過了橫亙在劉寧寧潛意識中的某個記憶障礙。這個策略無疑是成功的,因為女孩的記憶很顯然已被引回到了案發現場。

“有什么發現嗎?”一走到圓桌邊,羅飛便充滿期待地問道。

陸風平聳聳肩,說了兩個字:“黑娃。”

這正是劉寧寧在情緒最激動是吐出的詞語,羅飛在耳麥中也聽見了。“這個黑娃就是兇手嗎?”他看著陸風平,希望能得到更加確定的答復。雖然這個詞的寓意還模糊不清,但只要和兇手有關,就必定會對案件的偵破帶來極大的幫助。

可是陸風平卻搖搖頭道:“不,黑娃和這起案件的兇手沒有關系。”

“啊?”羅飛不太理解了,“劉寧寧不是在喊‘放開我,放開我嗎?然后你問她是誰,她才說出‘黑娃這個詞。”

“沒錯,但這事跟案件無關。”陸風平先給出結論,然后開始解釋,“你要知道,在我的催眠引導下,劉寧寧的回憶和案發當天的事件進程是完全吻合的。可以確信,在案發那天下午,高永祥把劉寧寧帶到了小屋里,試圖用暴露療法來治療對方的恐懼癥。在治療的過程中,他把自己也關在小屋里陪伴劉寧寧。隨即劉寧寧便遭遇到極其恐怖的東西——就是她口中所說的‘黑娃。而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第三人進入小屋,所以這個‘黑娃其實是來自于劉寧寧潛意識中的某段回憶。”

羅飛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劉寧寧在接受暴露治療的時候,潛意識中的某段恐怖回憶被喚醒了?”

“是的。而且我相信:這段被隱藏的回憶就是她患上恐懼癥的病因。案發當天,當劉寧寧看到回憶中的‘黑娃之后,她的情緒便已經徹底崩潰。而那時兇手根本還沒有進入案發現場。”

“那就是說——我們還得繼續對劉寧寧實施催眠,才能知道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陸風平點了點頭。

羅飛轉過頭來看了看在搖椅上沉睡的女孩:“現在可以繼續嗎?”

“現在不行。”陸風平攤著手說道,“劉寧寧的記憶又遇到了一個障礙,要想繞過這個障礙,我首先要知道這東西到底是什么。”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你是說‘黑娃?”陸風平點點頭。

之前蕭席楓對劉寧寧催眠的時候,受阻于“高永祥”這個記憶障礙。后來陸風平分析出劉寧寧和高永祥的互動過程,這才巧妙設計,繞過了這個障礙。同理,現在要想繞過“黑娃”,也必須得了解這兩個字對于劉寧寧的意義所在。

“既然和劉寧寧的病根有關,調查起來應該不會太難。”羅飛做出這樣的評判,似乎要給大家打打氣。

“不管難不難,這都是你們警方的工作。你們先查吧,查到眉目了再來找我。”陸風平說完之后撐了個懶腰,又道,“這一天折騰的,你們不請我吃晚飯嗎?”

羅飛說:“我們可以安排晚飯的,在公安局的內部食堂。”

“食堂?你們自己去吧。”陸風平滿臉不屑,他又轉過頭來問梁音:“妹妹,要不晚上我請你?”

梁音一口回絕:“對不起,我已經有安排了。”

“那我只好自己瀟灑去。”陸風平忽地想到什么,又喚了聲:“陳警官——”

陳嘉鑫搖手道:“我也沒時間。”

陸風平不懷好意地咧開嘴:“誰要請你吃飯了?我是想告訴你:今天晚上我還嫖,你來不來抓啊?”

陳嘉鑫一怔,不知該如何回復。陸風平便得意地怪笑了兩聲,揚長而去。

(3)

劉寧寧的母親一直在學校里陪伴女兒,羅飛很容易便找到這位女士,向其探尋有關劉寧寧的心結所在。然而事情的進展卻不如他預想中的順利。

“寧寧這孩子確實有心病,從小就有。她害怕那種密閉的環境,在家里總喜歡開著房間門睡覺。在外面住賓館從來不住沒有窗戶的房間。你們說這個叫‘幽閉恐懼癥?嗯,好像就是這么回事呢!不過這孩子為什么會落下這個病根,我就說不清楚了。還有什么‘黑娃?這個我更不知道。”說完這番話之后,劉母略微猶豫了一下,又講出了一個事實:“其實吧,這孩子并不是我親生的。”

“啊?”羅飛頗感意外,“那她是……”

“是我從福利院領養的。”

原來如此。

羅飛緊跟著追問:“她的親生父母呢?”

劉母搖搖頭:“這孩子是被遺棄的,不知道親生父母在哪里。”

“你領養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有這個心病了嗎?”

“是啊。只要把她單獨留在房間里,她就哭得厲害。不過當時也沒太在意。因為那會她才四歲嘛,小孩子膽子小也正常。等長大以后就覺得不太對勁了。我們問她到底害怕什么,她自己也說不出來。你說她害怕是‘黑娃?我還奇怪呢,她怎么從來沒給我們說過?”

羅飛相信劉母的話。因為那段恐怖的記憶早已被封存在劉寧寧的潛意識世界中,只有通過催眠的方法,才能勉強捕捉到那個被喚作“黑娃”的神秘身影。

“劉寧寧這個名字是你們給起的吧?”

“是啊。我先生姓劉嘛。我們希望這孩子一生安寧,所以叫劉寧寧。”

“那她本來叫什么名字?”羅飛希望能從女孩的本名著手查到她的身世。

“我只知道她原來有個小名叫囡囡,大名就不知道了。”

劉母這邊的信息基本就是這樣,下一步只能到福利院繼續打探。因為劉寧寧是從那里被領走的,也許那邊的工作人員會知道更多關于這個女孩的往事。

劉母領養劉寧寧已經是十好幾年前的舊事了。當年福利院的女院長已經退休。幾經輾轉之后,羅飛在本市的一戶民宅中找到了這個老人。老院長拿著劉寧寧幼時的照片端詳了半天,思緒終于被慢慢喚醒:

“這個孩子啊……嗯,我是有點印象呢。粘人,愛哭,不喜歡一個人呆著。”

“你問她為什么這么膽小?這我可不知道,一個孩子一個脾氣唄。”

“在福利院里有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我印象里是沒有的。”

“孩子的親生父母一直沒找著。當年孩子被遺棄在一家快餐店里,后來是派出所送到福利院來的。在福利院呆的時間其實不長,大概個把月吧,就被本地一戶人家領走了。那家男人不會生育,走的是正規的領養手續。”

“囡囡這個名字不是我們起的,派出所那邊送來的時候就這么叫。大名叫什么?這我就不清楚了……”

福利院這邊似乎也沒有線索。但羅飛并不死心,繼續追問:“是哪家派出所送來的?”

“這個……”老院長努力回憶了一會,“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福利院接收孩子的時候都有記錄,應該還能查到。”

于是羅飛等人又趕到福利院,在資料室里找到了那份被塵封已久的檔案。從檔案上可以看到,女孩是由高嶺派出所送到福利院來的。在女孩姓名一欄果然寫著“囡囡”。檔案上還有當年派出所那邊具體經辦人的簽名。

“楊興春?”羅飛還沒來得急說話呢,片警出身的陳嘉鑫先嚷嚷起來了,“這不就是高嶺所的楊所長嗎?”

沒錯,現任高嶺派出所的所長就是叫楊興春。羅飛和這人也算熟悉。所以就直接拿出手機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雙方簡單地打了個招呼,然后楊興春主動問道:“找我有事?”

“是,有樁案子……”

“案子的事?那可不能耽誤。”楊興春的態度很爽快,“要不要見面聊?來我這兒或者我去找你?”

“嗯——”羅飛略一斟酌,反問道,“你還沒吃飯吧?”

“沒有,剛下班。”

“那就一塊吃吧。我先定個地方,定好了告訴你。”

掛了電話之后,羅飛在花園路的老街飯莊訂了個桌。那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大家都熟悉,地點也比較合適。大約十分鐘之后,羅飛等人首先來到了飯店。估摸著楊興春還得等一會兒,他們便先要了一壺茶,坐在桌旁邊喝邊等。

梁音這一整天都跟著羅飛在跑。她是個嘴閑不住的,這會開始拿對方打趣:“飛哥,你不是說吃食堂嗎?怎么這會又下飯店了呢?”

羅飛說:“我這是私人請客,兩回事。”

梁音轉著大眼珠子:“我還以為你是故意把那家伙支走呢。”所謂“那家伙”指的自然就是陸風平。

羅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順勢問道:“我看陸風平對你還挺好的啊,你怎么這么討厭他?”

“什么?!”梁音把一口茶硬生生吞進肚子里,像是差點被嗆到似的,“他對我還挺好?我的媽哎,您快饒了我吧!”

羅飛轉過頭來征詢陳嘉鑫的意見:“你覺得呢?”

“姓陸的對小梁倒是挺殷勤的——”陳嘉鑫評論道,“不過他是居心叵測啊!這么死皮賴臉地糾纏一個女孩子,我覺得很惡心。”

梁音在旁邊一個勁地點頭,感覺遇見了知音。

羅飛看著梁音,仍有話說:“很多女孩子都吃這一套啊。陸風平追了你這么多年,也算是忠心耿耿了。今天你把一杯熱茶潑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氣,這是多大的面子?為什么你一提到他就這么反感呢?是不是他以前做過什么讓你特別氣憤的事情?”

梁音無奈地咧著嘴,說:“好吧……被你猜中了。”

“啊!?”陳嘉鑫憤然瞪著眼睛,“你不是說他沒有欺負過你嗎?”

“他確實沒有欺負過我,但他欺負過我男朋友。”梁音撇著嘴說道,“用非常惡劣的手段!”

陳嘉鑫“哦”地一聲,又反問:“你有男朋友了啊?”

“嗯,我們是高中同學。”

陳嘉鑫顯出一絲失落的情緒,不過很快就掩飾過去,笑呵呵道:“下次帶過來讓我們見見嘛,看看是什么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們的警花美女。”

“他還在北京上學呢。”

“讀研了?”

“博士。”梁音自豪地翹起嘴角,又補充道,“清華大學。”

“難怪。”陳嘉鑫自嘆弗如地咂了咂嘴,然后他側過臉來看著羅飛,仿佛自己已經不適應這樣高大上的話題,所以來尋求對方的援助。

羅飛的思路卻在另一個方向上,他看著梁音問道:“那個陸風平是怎么欺負你男朋友的?”他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出于對陸風平深入了解的欲望,他還是很想弄清其中的原委。

“好多年前的事了……”梁音有些猶豫,“你們真的想聽嗎?”

“說說吧,讓我們見識一下這家伙到底有多可惡。”

“好吧。”梁音本來也不是矯情的人,這便開始講述,“那是我們上高三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和男朋友一塊去學校附近的街邊攤吃夜宵。沒想到遇見了陸風平。那家伙和幾個小地痞坐在一塊,已經喝了不少啤酒。他看見我之后就喊我妹妹,還讓我們倆坐過去一塊吃。我當然不理他。我男朋友拖著我想走,但我覺得沒必要怕那家伙。”

“沒錯!”陳嘉鑫深有同感地說道,“不用怕他!這種人,你越怕他他就越得意。”

梁音略一點頭,感謝對方的支持:“我不但沒有走,還故意緊挨著我男朋友,時不時做些親昵的動作來給他看。”

羅飛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這就沒必要了嘛……何必在這個時候刺激他呢?”

梁音倔強地挺著下巴:“我就是要讓他死心嘛!”

羅飛無奈地搖著頭,暗想:你倒是不怕他,可你男朋友的處境就不太妙了……于是又問:“后來呢?”

梁音繼續講述:“后來陸風平拿了一瓶啤酒來到我們桌上,要敬我男朋友喝酒。我說我們是學生,不能喝酒。陸風平就自己吹了一瓶,一邊喝一邊壞笑,還用眼睛瞟我男朋友。喝完之后他沖著我男朋友,說了句:你行,有眼光。我男朋友是有點怕他的,只坐在那里不說話。這時陸風平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說:哎呀喝多了,得撒泡尿去。說完就一個人跑到了馬路對面,拐到墻根里去了。”

陳嘉鑫評價道:“這家伙沒那么容易放過你們,后面肯定還憋著壞招呢。”

“沒錯。他剛走了沒一會,和他在一塊的那幾個地痞就圍過來了。其中一個瘦猴模樣的家伙開始罵我男朋友,說我們大哥敬你酒你敢不喝,存心不給面子啊?我忍不住和他們吵了起來。瘦猴有些火了,他突然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噔地一聲扎在了桌面上。”

陳嘉鑫道:“還亮了家伙?這也太囂張了吧?”

“當時那把刀就扎在我男朋友旁邊,離他的胳膊只有這么一點點。”梁音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半寸左右的距離,癟著嘴說道,“這可真的把我們嚇壞了。我不敢再說話,我男朋友更是臉色蒼白,一動也不敢動。就在這時陸風平撒完尿回來了,看到我們僵持的場面,他便陰陽怪氣地問了句:怎么了啊?那瘦猴說:沒什么,就是讓這小子把欠大哥的酒補上。陸風平走到桌邊,他盯著我男朋友看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然后他接過一瓶啤酒,對那瘦猴說:他們是學生啊,不能喝酒,我們也別勉強,還是想個變通的方法吧。”

“變通?怎么個變通?”陳嘉鑫把眉頭一皺,猜測道:“肯定沒好事!”

“那還能有什么好事?”梁音恨恨地咬著細牙,“陸風平把一整瓶全倒在了我男朋友身上,還說了……說了特別下流的話。”

羅飛追問:“他具體說了什么?”

“他說:你大頭不能喝,那就讓小頭來喝吧。”雖然已時隔多年,梁音回想起那番情形仍然是又羞又怒,粉臉漲得通紅。

羅飛一怔,隨即便明白了所謂“大頭”“小頭”的寓意。可以想象,陸風平當時定是把啤酒倒在了梁音男友的褲襠里,對一個男孩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奇恥大辱。

陳嘉鑫在一旁聽得按捺不住,憤然一拍桌子:“簡直是無賴,就喜歡玩這種流氓手段!”顯然他是聯想到自己在酒吧里遭受的屈辱,因此大生同仇敵愾之心。

羅飛也說:“這確實有點過分了。難怪你會這么討厭他。”

“就是啊!”梁音嘟著嘴,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道,“如果不是看在飛哥的面子,我怎么可能給那家伙當助手?我這次可真是忍辱負重呢!”

羅飛淡淡一笑:“我的面子不算什么,大家都是為了破案嘛。”說完這話他忽然抬頭向右前方看了一眼,隨即起身道:“老楊來了。”

陳嘉鑫和梁音也跟著起身,一同順著羅飛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身著警察制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飯店門口四下張望。羅飛高舉起右手喊了聲:“老楊,這邊!”那名男子在召喚聲中轉過視線,他先揮手回了禮,然后便帶著溫暖的笑意向著桌邊走來。

來人正是高嶺派出所的所長楊興春,他先是和羅飛熱情握手:“羅隊,好久不見啊。”然后又拍拍陳嘉鑫的肩膀:“怎么樣,在刑警隊干得還不錯?”

梁音在一旁笑嘻嘻地插話:“跟著飛哥混的,那還能錯得了?”

楊興春轉過臉來看著梁音,笑道:“呦,刑警隊什么時候出了這么朵警花呀?”

“我們刑警隊哪有這個福氣?”羅飛介紹說,“這是法醫中心張雨的徒弟。”

“美女法醫——”楊興春上下打量著梁音,贊嘆道,“這可更稀罕了。”

梁音主動伸手和楊興春握了握,自我介紹說:“楊所長你好,我叫梁音。”

“都別站著了,坐吧坐吧。”羅飛招呼眾人坐下,然后又沖不遠處的服務員喚了聲:“服務員,上菜!”

這時楊興春主動問道:“羅隊啊,案子是怎么個情況?”

羅飛便把相關情況向對方講述了一遍,末了把劉寧寧幼年時的照片遞給了楊興春。

楊興春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沒錯,是囡囡,我記得這個女孩。”

“這孩子的親生父母一直沒找到嗎?”

楊興春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估計永遠也找不到了。”

“哦?”

“這事是這樣的——”楊興春講述道,“囡囡的生母應該是個外來的打工妹,年輕時被一個男人騙色,未婚生育有了囡囡。后來這個男人拋棄了母女二人,一去不返。囡囡的母親獨自撫養女兒,本來就很艱難了,后來她自己又患上重病,更是雪上加霜。這個女人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囡囡遺棄在本市林翠路的肯德基店內,自己一個人回老家去了。她臨走前寫了封信留在女兒身上,大概講述了自己的遭遇,懇求好心人能收留自己的女兒,把她養育成人。但這封信里并沒有留下關于孩子親生父母的任何聯系方式,這叫人怎么去找呢?所以只能把這孩子送到福利院。”

原來是未婚生育,那就是連戶口都沒有啊。羅飛心知這事更加難以查詢,他只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繼續問道:“孩子的父母叫什么名字知道嗎?”

“不知道啊。”楊興春看著羅飛,很直接地說道:“你不可能找到他們的。那個男人就是個負心漢,在他心里根本就沒這個女兒。那個女人的去意也非常堅決。另外從信里描述的情況來看,那女人當時病得很重。現在是否還在人世都不好說呢。”

羅飛繼續追問:“囡囡的大名呢?”

楊興春搖搖頭:“信里就說這孩子叫囡囡,沒提大名。”

“那封信還在嗎?”羅飛還不死心,希望能從那封信里找到某些蛛絲馬跡。但這最后一絲希望也很快被撲滅了。

楊興春把手一攤:“十多年了,這還上哪找去?”

羅飛默默地嘆了口氣——那就真是沒辦法了。

查不清劉寧寧四歲前的身世,也就無法知悉她所畏懼的“黑娃”到底是什么。用催眠治療來喚醒對方記憶的工作只能停滯不前。

黯然片刻之后,羅飛強迫自己調整心情。“算了,不說這些了。”他露出笑臉招呼大家,“來來來,吃菜吧!”

老街飯莊的幾道菜做得還真不錯,眾人吃得有滋有味。羅飛不再提及案子的話題,只當老朋友見面般相聚寒暄,他問楊興春:“最近怎么樣?”

楊興春呵呵一笑:“還是那樣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啊?您還是個單身王老五哪?”梁音夸張地瞪大了眼睛,“怎么會呢,這么帥的大叔!”

楊興春身高將近一米八,一身制服精神抖擻的,確實很帥。面對梁音的質疑,他借力打力般看著羅飛說道:“羅隊不也單著呢?他可比我優秀多了。”

“是啊。”梁音也轉頭看著羅飛,“你們這些優秀的大叔,都不需要女人嗎?”

羅飛一怔,不知想到些什么,精神略恍惚了一會。隨后他很生硬地切換了話題:“老楊,你在東嶺所多少年了?”

“一分配就在那兒。”楊興春粗粗一算,“得有十好幾年了吧。”

“沒想過動動嗎?”羅飛以前也在基層派出所呆了好多年,后來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終于調任市局刑警隊。

楊興春擺擺手說:“呆得越久越不想動,習慣了。”

各人的性格不同,這事倒也不能勉強。而且羅飛也不是真心要勸對方,他只是想把先前那個話題岔開而已。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于是眾人便又進入隨意閑聊的節奏。

大約一個小時過后,飯局進入尾聲。羅飛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主動起身去吧臺結賬,其余三人則各自收拾隨身物品,準備離去。

餐費是一百五十三元。羅飛付了兩張百元鈔,老板抹掉零頭,找回五十塊。就在這時,大廳內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啊~”

職業的敏感性讓羅飛立刻做出反應,他迅速扭過頭來,循聲查看原委。這一看頗為意外:發出叫喊的人正是梁音。

就在羅飛等人聚餐的那張桌子旁邊,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個身材壯碩的男子。這男子用左手抓住梁音的右臂,將后者從座椅上拉了起來,動作粗魯無禮。梁音對此毫無心理準備,她先是驚叫了一聲,隨即問道:“你干嗎呢?”

男子并不回答,拽著梁音就要往外走。梁音賴著身體反抗,同時提高聲調喊道:“干嗎呀?放開我!”不過她的身形和對方相比實在是嬌小,那男子只稍稍加了點力道,她便被拽得趔趄起來。

桌邊的兩位男伴當然不會袖手旁觀。陳嘉鑫率先起身,他一個跨步攔在男子身前,呵斥道:“干什么你?快松手!”一邊說還一邊伸手去推男子的前胸。那男子略一側身,左手撩起來抓住陳嘉鑫的手腕順勢一帶,腳下又使了個絆子。陳嘉鑫失去重心,身體向前方一栽,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楊興春一看這架勢,知道對方練過,頓時便警惕起來。他盯著那男子,暫且穩住身形,只用勸解的口吻說道:“你這是干什么呢?有話好好說嘛。”

男子的情緒卻極為暴躁,他把右手探入懷中,竟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你們全都讓開!誰擋著我,誰死!”他一邊嘶吼著,一邊揮舞著那柄匕首,表情猙獰之極。

陳嘉鑫從地上爬起來,還想往上沖呢,卻被楊興春一把拉住。

“都別沖動!”楊興春這話既是說給那持刀的男子,也是說給陳嘉鑫和梁音所聽。他的語調低沉,透著一種穩健的力量。在這股力量的支撐下,陳嘉鑫冷靜下來,梁音也不再驚慌。

楊興春又轉過頭,目光往吧臺處搜尋。很快他便看到了羅飛——兩人的視線短暫一觸,旋又分開。

“讓開,讓開!”持刀男子揮舞匕首在身前開路,只想盡快離開現場。楊興春和陳嘉鑫退到一邊,給對方讓出了一條通路。男子粗暴地拉著梁音,邁步向飯店門口走去。楊興春剛想跟上去,那男子卻又回過頭來,大喝了一聲:“你們兩個別過來!”

楊興春和陳嘉鑫只好與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那男子走兩步便回頭看看,極為警覺。梁音忌憚對方手里的兇器,也不敢過分掙扎。一行人便這樣對峙著,一步步來到了飯店門外。

男子在門口停下腳步,扭頭往四下里觀察。這時正好有一輛出租車貼著街邊駛來。男子立刻揮動手臂,做了個攔車的動作。

出租車徐徐靠邊,停在男子和梁音身前。男子探出一步,伸右手去拉后排的車門。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不遠處的楊興春和陳嘉鑫,時刻防備對方上前搶人。

車門被拉開的瞬間,忽地有個人影從后排座位下方鉆了出來。持刀男子只顧盯著楊陳二人,全沒料到車內竟藏著埋伏。那個人影借著開門之勢沖到車外,隨即使出擒拿手法,雙手一分一攪,鎖住了男子的右臂。男子轉頭“啊”地一聲大喊,他松開了梁音,騰出左手去反扭對方的胳膊。

從車內鉆出的人正是羅飛。此刻他已經鎖住了男子的右手,但對方力量奇大,竟兀自死攥著匕首不肯撒手。于是雙方的四條胳膊糾纏在一處,形成了角力之勢。

梁音已經獲得了自由,她也不逃開,手腳齊上,對著那男子又捶又踢,可惜她的氣力實在有限,那些拳腳落在對方厚實的肌肉上,全然起不到傷害的效果。

這時楊興春也搶到了車前,他從男子身后撲過去,用胳膊肘勒住了對方的喉嚨,然后又下胯伸腿一掃,將那男子掀翻在地。男子臉朝下被按在了地上,右臂被羅飛鎖著,左肩則被楊興春的身體死死壓住,任憑他再強壯,一時間也無法掙脫了。

陳嘉鑫也過來騎壓在男子身上,同時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手銬。羅飛雙手繼續發力,把男子右臂幾乎旋過了一百八十度,那人終于吃痛不過,撒手棄了匕首。隨后三人一同將男子的雙手扭在一處,咔嚓一聲,銬子上了手腕,這場驚心動魄的戰事算是告了個段落。

羅飛長長地吁了口氣,伸手在楊興春肩頭拍了拍。后者抬頭和羅飛對了個眼神,嘴角微微浮現笑意。之前他們在飯店里就對過一次眼神,當時楊興春正在和兇徒對峙,羅飛則不動聲色地去屋外埋伏。雙方僅憑目光交流,便已擬定好協同作戰的策略,這份默契頗值回味。

梁音又在男子屁股上踢了幾腳,臉通紅地余怒未消。羅飛起身把女孩拉到一邊,低聲道:“圍觀群眾多呢,注意點影響。”

梁音意識到自己的警察身份,這般泄憤確實不妥。不過剛才的情形實在令她又氣又怕,這股情緒總得找個發泄的渠道。既然羅飛不讓動武了,她只能憤憤地斥責道:“王八蛋,叫你欺負女人!”

“打得好!”圍觀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引得眾多人紛紛附和。梁音驕傲地揚起頭,如英雄般享受著喝彩。

楊興春扶著出租車慢慢起身,他咧著嘴,有點吃痛的樣子。羅飛注意到這個細節,立刻詢問道:“怎么了,老楊?”

楊興春擺了擺手:“老傷,一使勁就會疼。”他一邊說一邊撩起制服襯衫的下擺,露出了左腹處的一道傷疤。那道疤不算大,但有很深的內陷。

羅飛是個行家,見到這傷疤頗為驚訝,嘆道:“這一刀扎得狠啊!”

“十多年前的事——”楊興春解釋道,“當時追個小偷,一時大意被扎了。”

“啊!”梁音在一旁追問,“后來呢?那個小偷抓住沒有?”

楊興春道:“當場擊斃。”他嘴角掛著溫和的微笑,語氣卻是既有力又干脆。

梁音贊了句:“漂亮!”看她那副興奮的表情,就差要鼓掌叫好了。

聽楊興春這么一說,羅飛依稀想起此事。那會他還在南明山派出所當片警,楊興春身負重傷仍擊斃歹徒的先進事跡曾在系統內流傳。羅飛很有興趣和對方詳細聊聊,只是地上還趴著一個兇徒,這才是眼下的重點。

“你認識這家伙嗎?”羅飛看著梁音,沖著腳下的那個壯漢努努嘴,把話題扯了回來。

梁音非常無辜地把手一攤:“不認識啊。”

陳嘉鑫一直騎在那男子的背上,他用手掌在對方后腦上拍了一下,喝問道:“哎,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從被制服之后,男子便老老實實地趴著,既不掙扎,也不說話,只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這會聽到陳嘉鑫的問話,他驀地一扭脖子,看著梁音說道:“我是她爸,我要帶她回家!”

羅飛等人全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梁音身上。女孩臉漲得通紅,瞪著眼睛對那男子怒斥道:“你胡說什么呢!”

男子和梁音對視著,毫無退縮的意思,反而冷笑道:“女兒啊,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連老爸都不認!”

看著男子這般言之鑿鑿的模樣,圍觀的群眾禁不住竊竊議論起來。就連陳嘉鑫也皺起了眉頭,目光在梁音和男子之間來回打量,似乎有些難辨立場。

羅飛蹲下身,把臉湊到那男子面前問道:“你說你是她爸爸?”

男子梗著脖子,態度堅定:“是啊!”

羅飛伸手在對方褲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個錢包,錢包里夾著男子的身份證。信息顯示男子名叫胡大勇,本地戶口,今年四十八歲。

羅飛晃晃那張身份證,問道:“你叫胡大勇?”

男子說了聲:“對。”

羅飛“嘿”地一笑,指著梁音道:“她叫梁音,你們倆姓氏都不一樣,你怎么會是她爸爸?”

“你騙鬼呢?”胡大勇扯著嗓門駁斥道,“她姓胡,叫胡盼盼!”

羅飛沖梁音咧了咧嘴,心想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女孩則聳聳肩膀,表情既郁悶又無奈。就在這時,陳嘉鑫卻詫異地“咦”了一聲,似乎有所發現。

羅飛聞聲轉過頭來,詢問:“怎么了?”

陳嘉鑫把身體往羅飛這邊湊了湊,壓低聲音道:“南城那個失蹤的女孩,好像就是叫胡盼盼。”

“哦?”羅飛想起來了——昨天陳嘉鑫就提起過這起失蹤案,因為陸風平也是涉案的嫌疑人之一。難道這個胡大勇就是失蹤女孩的父親?可他干嗎要糾纏梁音呢?羅飛覺得這事頗有蹊蹺,必須問個明白,他盯著胡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吩咐道:“把他帶回隊里!”

(4)

晚二十一點十七分。刑警隊訊問室。

胡大勇坐在特制的訊問椅上,鑒于之前嚴重的暴力表現,他的手腳都被加上了械具。

羅飛已經通過公安內部網站核實了胡大勇的身份,此人確實就是半年前南城那個失蹤女孩的父親,也是這起失蹤案的報案人。資料顯示,胡大勇年輕時是專業的柔道運動員,退役后一直在本市體育局任職,難怪他的身體素質要遠勝常人。

“我知道你的女兒失蹤了,那你也不能劫持別的女孩啊?”羅飛看著胡大勇說道。這樣的行事實在荒唐,他很想聽聽對方的解釋。

“她就是我的女兒。”胡大勇瞪著羅飛,目光堅定,“你們快把女兒還給我!”

羅飛搖搖頭,他拿出一張打印好的照片展示給胡大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梳著一條大辮子,容貌秀麗。

“這是你的女兒,胡盼盼,對嗎?”羅飛指著照片問道。

胡大勇點點頭,他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神色唏噓不已。

羅飛又吩咐審判的陳嘉鑫:“你去把梁音叫進來。”陳嘉鑫起身出去,不一會兒返回時,身后跟著梁音。

“這是我們刑警隊的法醫,叫梁音。你看看清楚,她和你女兒是一個人嗎?”羅飛一邊說一邊舉著胡盼盼的照片,供胡大勇對比。

胡大勇看著梁音,兩眼直勾勾的,眉頭緊皺。

梁音等得有些不耐煩,她撇著嘴嘀咕了一句:“還沒看夠哪?這眼神得是多差啊!”

又過了半晌,胡大勇終于“哎”地一聲,似乎做出了某種判斷。然后他把視線轉移到羅飛身上,瞇著眼睛問道:“誰把她辮子剪了?”

這話一說出來,梁音的臉色驀地一變,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刺激到了。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胡大勇,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梁音的反應似乎給了胡大勇某種暗示,他高高舉起雙手,“啪”地一聲把手銬砸在椅面上,然后他憤怒地咬著牙齒,用愈發肯定的口吻說道:“你們把我女兒辮子給剪了!還整了容!以為這樣我就認不出來了?你們這幫畜生,我不會繞過你們的!”

梁音身體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旁邊的白墻。陳嘉鑫注意到女孩的異常,趕緊搬了張椅子過去:“快坐下。”

梁音坐下來,呼吸急促得很。

“別生氣了?跟這種人不值得。”陳嘉鑫先是勸慰了女孩兩句,然后又掉臉對著胡大勇呵斥道:“你給我閉嘴吧!這里是公安局刑警隊,不是菜市場!裝瘋賣傻?我告訴你,既然違法了,就別想躲避打擊!”

羅飛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胡大勇,暗自揣摩對方這般胡攪蠻纏的用意。他懷疑胡大勇是不是對警方的辦案效率不滿意,所以故意找茬搗亂來了?可是那起失蹤案是南城所承辦的,這股怨氣不該撒到刑警隊頭上來吧?

胡大勇一點不怵,他昂起頭瞪著陳嘉鑫,針鋒相對地冷笑道:“警察怎么了?你們和那家伙都是一伙的!我也告訴你,我根本不怕你們!”

“那家伙?”羅飛敏感地追問,“你在說誰?”

“陸風平!就是他把我女兒拐跑的!”胡大勇臉部的肌肉扭曲著,似乎積攢了滿腔的怒氣。

聽到陸風平的名字,羅飛心念一動,隱約窺到了這件事的端倪。胡盼盼失蹤,陸風平不僅是警方鎖定的嫌疑人之一,更是胡大勇心中確認的元兇。只是南城警方并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所以這起案子一直懸而未決。胡大勇憤懣之余,很可能自行對陸風平展開調查。這兩天羅飛等人和陸風平來往密切,而陸風平和梁音之間更顯出非同一般的關系。因此胡大勇會誤以為梁音就是自己失蹤的女兒?這番邏輯倒也能講得通。但先是當街暴力劫持,進而又拋出整容的荒唐說法,這種種舉動實在是過于夸張,不合常理。

羅飛正斟酌之間,訊問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楊興春從門外探進半個身體,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他雖然沒有開口,但那副姿態顯然是帶著話來的。

羅飛主動問道:“有事?”

楊興春使了個眼色,羅飛會意,起身跟著對方來到了屋外。在走廊里楊興春稍稍壓低聲音,對羅飛說道:“那家伙腦子有問題。”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又往訊問室內瞟了一眼,所謂“那家伙”當然就是指胡大勇。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剛剛問了南城所那邊,這人早就是掛了號的。”楊興春解釋道,“精神分裂癥,不是第一次犯病了,經常把不認識的女孩當成是自己的女兒。”

羅飛停下腳步:“那這事我們可管不了,得往醫院送。”

楊興春道:“我已經和醫院聯系過了,一會他們和家屬一塊過來。”

羅飛點點頭:“那就等會吧。”又略帶些歉意說道:“今天可辛苦你了。”

“嗨。”楊興春把大手一揮,“你這話說的,也太見外了吧!”

羅飛笑了笑,說:“還好大家都是單身漢,沒有家庭拖累。”

這時陳嘉鑫和梁音也從訊問室里走了出來。梁音的精神狀態很不好,陳嘉鑫在一旁扶著她,憤憤不平地抱怨著:“看看,把梁音都氣成啥樣了?”

“你別生氣了。”羅飛告訴梁音,“他有精神病。”

梁音“啊”地一聲,頗感意外。

陳嘉鑫也眨著眼睛:“原來他是真瘋,不是在裝傻呀?”

楊興春道:“是精神分裂癥,估計是太掛念女兒,所以落下了這個病。”

“哦——”陳嘉鑫點著頭,對胡大勇的態度一下子轉變了,他看看梁音,用理解的口吻說道:“說句實話吧,梁音和那個失蹤的女孩,長得還真是挺像的。只不過一個是短發,一個梳著大辮子。”

羅飛也點頭表示認同。從照片來看,梁音和胡盼盼的容貌身材確實頗有相似之處,而她們之間最明顯的區別,似乎就在于不一樣的發型。

“那女孩的照片呢?我看看。”梁音的情緒也平復了許多,她對開始那個女孩產生濃厚的興趣。

羅飛把照片遞給梁音,后者看了一會,頗為愧疚地說道:“那我們都誤會他了——我還用腳踢他了呢……”

“誰想到是這個情況呢?”羅飛有意開導對方,“而且武瘋子其實也挺可怕的。”

梁音驀然片刻,忽地冒出個主意:“要不我假裝是他女兒,陪他聊聊。應該能讓他高興一點。”

楊興春連忙搖手:“你可別了,這不更刺激他的病情嗎?”

羅飛贊同楊興春的判斷:“嗯,還是等醫生過來處理吧。”

于是眾人便一同等待。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精神病院的兩個男醫生來到了刑警隊。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的中年女子,此人正是胡大勇的妻子黃萍。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黃萍一見到羅飛等人便忙不迭地開口道歉。她身形瘦小,滿面愁容。

羅飛勸慰了黃萍幾句,然后帶著眾人走進了訊問室。醫生的出現讓胡大勇的情緒突然暴躁起來,他大吼道:“你們來干什么?出去,滾出去!”

領頭的醫生見怪不怪,他走上前若無其事地問道:“胡大勇啊,今天沒吃藥吧?”

胡大勇對醫生怒目相向:“我又沒病,吃什么藥!”

那醫生也不廢話,直接沖身后的同伴招招手。后面那人打開隨身攜帶的醫藥包,掏出了一支針管。胡大勇見狀愈發狂躁,扭著身體大喊:“你們想害我!救命,救命啊!”他這般全力掙扎,幾乎要帶著械具搖搖站起。領頭的醫生連忙招呼道:“哎,幫忙幫忙,快把他按住!”

屋內的三個男警察紛紛上前,協力把胡大勇按了回去。手持針管的醫生抓緊時機,非常嫻熟地將一針鎮靜劑注入了胡大勇體內。胡大勇繼續掙扎了一會,終于藥效發作,慢慢癱倒在座椅上。

領頭的醫生又指揮羅飛等人把胡大勇手腳上的械具除去,給他穿上了從醫院帶來的束縛衣。接著幾個男人齊心協力,一起把昏迷中的胡大勇抬上了等候在樓外的救護車。

黃萍一直追隨在眾人身后,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無法描述的復雜神色。梁音看著這個女人,惻隱之心大起,便走過去默默攙扶住對方的一只胳膊。黃萍轉過頭沖梁音微微一笑,以示謝意——那笑容中卻飽含苦澀。

當救護車漸漸遠去的時候,梁音的目光久久跟隨,嘆道:“唉,這一家人真是可憐。”

楊興春在一旁接過話茬:“你剛才和那女人走在一塊的時候,還真像是母女倆呢。”看來梁音和胡盼盼長得像,這已經成了眾人的共識。

“咱們的梁法醫可比那姑娘長得漂亮。”楊興春看出梁音的情緒有些沉悶,又故意拿對方打趣,“除了一點啊,那姑娘是大雙眼皮。”

這個話題果然引起了梁音的關注,她把嘴一撅,頗不服氣地說道:“她那雙眼皮是割出來的。”

楊興春“哦?”了一聲:“你怎么知道?”

“雙眼皮是顯性基因啊。”梁音胸有成竹地解釋道,“胡大勇和他老婆都是單眼皮,這說明他們兩個都沒有攜帶雙眼皮基因。一對沒有雙眼皮基因的夫妻,怎么能生出雙眼皮的女兒呢?所以說,胡盼盼的雙眼皮肯定是后天做手術做出來的嘛。”

“是這樣啊。”楊興春贊嘆道,“你還真是專業。”

羅飛也在一旁給予好評:“不但專業,而且觀察力非常細致。”

梁音順勢把目光轉到羅飛身上,蹦了句:“飛哥啊,這事你不管管嗎?”

“你說什么事?”對方話題跳得太快,羅飛有些摸不著頭腦。

“胡盼盼失蹤案啊,這一家人太可憐了。”梁音頓了頓,又直言道,“我看陸風平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就他這種人,拐賣少女之類的事情絕對做得出來!”

“這事南城所已經調查過了啊,并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陸風平涉案。”

“派出所的人能對付得了陸風平?這事必須你出馬!”

楊興春在一旁“嘿嘿”干笑了兩聲,梁音突然想起對方也是派出所的,趕緊轉頭打了個招呼:“大叔,你別介意啊,我可沒有看不起你。”

楊興春把目光轉到羅飛身上,配合著梁音說道:“如果羅隊肯出手的話,這事確實靠譜。”

“那邊已經立案了,我再插手不太合適。”羅飛有些猶豫,“不過下次見到陸風平的時候,倒是可以從側面探探他的口風。”

“我現在就把他叫來,問個明白。”梁音說到做到,這便掏出手機撥通了陸風平的號碼。只是那邊振鈴響了十多聲,始終是無人接聽。

“屬豬的啊,這么早就睡了?”梁音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未必是睡了——”陳嘉鑫在一旁提醒道,“只怕是沒干什么好事!”

梁音想起來了,陸風平臨走時曾故意向陳嘉鑫挑釁,說什么“今天晚上我還嫖,你來不來抓啊?”以這家伙的秉性,沒準真的在行那齷齪之事。女孩臉一紅,掛斷電話啐了句:“流氓!”

羅飛沖梁音擺擺手:“你不用這么急,等我先看一下案卷,有個準備。”

“那好吧。”梁音捺住性子,撇著嘴說道,“我明天再給他打電話。”

把這起突發事件處理完,時間已近深夜。羅飛讓陳嘉鑫送梁音回家,自己則搭了楊興春的便車。在路上兩人閑聊,楊興春貌似隨意般問道:“你覺得梁音這小姑娘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羅飛打趣道,“咱們都什么年紀了,還聊這個?”

“嗨!我是問你,你覺得這姑娘性格怎么樣?”

“挺好的呀,特別開朗。我挺喜歡這孩子的。”

“我就知道你看不準。”楊興春轉頭瞅了羅飛一眼,又道,“這姑娘,心思重著呢。”

“哦?”羅飛將信將疑,“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看她的眼眉,從來沒有完全放開過。哪怕她笑得哈哈的,這里也總是有點緊張。”楊興春抬手在自己眉心位置比劃了一下,“這說明她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想解開可不容易。”

“是嗎?”羅飛搖搖頭,“我還真沒看出來。”

“你啊,邏輯思維太強,感性上難免要弱。”楊興春評價對方道,“所以你看事行,看人就差點火候。”

羅飛笑了笑,沒有反駁。相對于事理的邏輯,他確實覺得人物的情感更難把握。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弱點?

就比如現在,聽完楊興春這番話后,他仍然覺得辨不準女孩那種細微的情感。他更有興趣的是:梁音心底的那件大事會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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