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為什么要踢足球

2023年10月29日，貴州省大方縣元寶小學女子足球隊獲得了第二屆“追風聯賽”全國總決賽亞軍。

“追風聯賽”是首個全國性鄉村校園女足聯賽，全國分三大片區，數十支隊伍參與角逐。元寶女足連續兩屆獲得亞軍。

而就在幾年前，徐召偉想要組建元寶小學足球隊時，學校只有兩個破舊的足球和一塊長著野草的荒地。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這位曾夢想當詩人的語文老師，半路出家創建了一支足球隊，并帶領這支球隊在坑坑洼洼的荒地上踢成西南冠軍、全國亞軍。

足球走進校園，女孩走出大山。從2018年起至今，元寶小學已經有80多個女孩因為足球走出大山，走向擁有更多可能性的未來。

一戰成名

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元寶村位于深山里，從大方縣城到村里，20公里盤山路曲折陡峭，九道蛇形急彎盤旋其間，被當地人稱為“九道拐”。元寶小學就坐落在這條路的盡頭。

2009年，特崗教師王光文剛被分配到元寶小學時，學校里只有一座被群山包圍的破舊教學樓，沒有圍墻，沒有宿舍，沒有網絡，沒有課外書，甚至連能沖水的廁所都沒有。

一年后，老校長退休，22歲的王光文成了全縣最年輕的小學校長。當了校長，他開始到處跑，到教育部門申請項目，在網上籌措資金，給學校蓋了一座綜合樓，修建了食堂、宿舍和圍墻，還募集到一批教學用品和教學設備，元寶小學總算有了村小的樣子。

徐召偉是被王光文招募來的。說是招募，其實是“忽悠”。

來元寶之前，徐召偉已經在云南和貴州支教8年。2014年，他原本要去別的學校，中途接到王光文的電話，說元寶小學“緊缺”教師，都開不了課，讓徐召偉趕緊來。等他到學校一看，發現被校長“騙”了—這里談不上“緊缺”老師。但來都來了，徐召偉就在元寶小學留了下來，成為這里的第一位支教老師。

徐召偉到來后，不僅教兩個年級的語文，連數學、音樂、體育都教過。他還要管圖書室、教研組、少先隊、廣播室，同時處理各種雜事，更像是王光文的“工友”，給學校修修補補，添磚加瓦。待遇卻一言難盡，他住的是學校的僅有10平方米的小屋，睡的是愛心企業捐贈的硬板床。在那里，冬天冷得睡不著，夏天又非常熱，但直到2022年，他才花錢給自己裝了一臺空調。

學校有兩個足球，是公益機構捐的，被孩子們當成籃球玩。徐召偉是足球迷，學生時代常熬夜看球，是羅納爾多的“鐵粉”，技戰術都懂一點兒?？吹綄W生們在土坡上一通亂踢，他萌生了成立足球隊的想法。

正好2017年春天，王光文為學校爭取到一塊足球人工草坪的援建項目。當年6月，足球場建成，孩子們高興得躺在上面打滾兒。兩個月后，大方縣要舉辦中小學生運動會，其中有足球比賽。徐召偉成立足球隊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徐召偉從報名的學生里挑了十幾個體質好、跑得快的男生女生，自己邊看教學視頻邊教，每天早中晚訓練3次，周末和節假日也練。農村孩子能吃苦、有耐力，總能很好地完成徐召偉布置的訓練任務，晨練跑個幾千米也不會抱怨。他也經常給孩子們“打雞血”：“比別人條件差，就要比別人更努力！”

兩個月后，元寶小學的老師們你100元我50元，湊足了隊員們的體檢費和路費，校隊出征了。

憑借一股韌勁兒和默契的傳接配合，元寶校隊一路高歌猛進，殺入決賽。令人沒想到的是，元寶小學一舉包攬了小學組男子、女子足球冠軍，還拿到了兩個金球獎、一個金靴獎。

此前默默無聞的元寶小學足球隊一戰成名，成了大方縣足球的代名詞。2018年，徐召偉帶領的足球隊有12名隊員被縣重點中學作為體育特長生錄取，這讓他們邁出了走出深山、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另一條通道

前隊長吳長艷是元寶小學第一批因為足球“走出去”的學生之一。踢球讓這個女孩不再孤僻內向，她如今已是備戰高考的高中生，等待她的，是一個更大的世界。

這樣的升學機會，對大山里的女孩們來說殊為不易。

隊里的一些孩子被縣重點中學錄取后，王光文和徐召偉意識到，踢足球是另一條升學通道，讓更多孩子有機會接受更高質量的教育。他們馬上對球隊進行長遠規劃，第一步是把兩個教室改成宿舍，讓足球隊的孩子們住校，以方便日常訓練—元寶小學覆蓋周邊十幾個村組，家遠的孩子每天上學要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早晚訓練無法保證。

但問題隨之而來。住校就要供應一日三餐，中午學校有統一的營養餐，但早晚的餐費從哪里來？徐召偉從自己微薄的1500元支教補貼里擠出錢來買菜。他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想過要攢錢。周末，他會花半天時間去縣城采購一周的食材，晚上順便在小旅館住一宿，為了能洗個熱水澡。

一些孩子從家里拎來土豆、辣椒。每天球隊自由訓練時，徐召偉就去食堂忙活。快到飯點兒了，孩子們到廚房給他打下手，有的抬水，有的洗菜，食材混在一起大火翻炒，重油重醬，香氣四溢，孩子們愛吃得不行。

除了王光文四處“化緣”，教學之余，徐召偉也把足球隊的訓練日常用手機鏡頭記錄下來，發在“快手”上，將球隊的需求散發出去，尋找一切可能的資源。很多人通過短視頻看到了畢節大山里一群懷揣足球夢的追風少女，聽到了她們的心聲，逐漸加入了支持球隊訓練的愛心助力中。

在各方力量的托舉下，元寶女足闖出了一片天，一度包攬了大方縣兩屆師生運動會的女足冠軍，奪得“追風聯賽”西南區冠軍。從2018年至今，已經有多名女孩被中國足球運動學院西南分院錄取，還有的被選拔到重慶市的重點中學讀書，以足球特長生的身份被錄取到縣城中學的更多。

經過兩年的摸索，徐召偉明確了球隊的方向，那就是重點培養女子足球，給男孩提供舞臺，給女孩提供機會?！澳凶銓ι眢w和天賦的要求相對較高，村小的男生在個頭上不占優勢，女孩子卻可以，她們也更能吃苦。”

前隊長吳雨潔是走出去的一個代表。她性格內向，足球成了她最親密的伙伴，她在球場上踢，在回家的路上模擬踢球。她覺得一頭長發跑起來礙事，一把給剪了。她出腳比許多男生都生猛，一腳射門出去，皮球“嘭”的一聲，直飛網底。在小學踢了6年，吳雨潔收到了省重點初中和遵義市體育運動學校拋來的橄欖枝。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王佳月也是其中一個。她從二年級開始踢球，一開始她媽媽不同意，認為“女孩踢球沒有意義”，她哭著跟媽媽說“就想踢球”。很快，瘦弱的王佳月就展現出運動天賦，憑借好勝的心性和凌厲的腳法成為球隊主力，被稱為“元寶梅西”。

2021年10月，意大利米蘭，歐洲國家聯賽決賽現場中場休息時，王佳月等元寶足球女孩的故事被搬上大屏幕。這個從小體型瘦小的女孩，向全世界的球迷觀眾講述了一段“丑小鴨”正在蛻變成天鵝的故事。

徐召偉不奢望每個女孩都能走上職業球員的道路。讓女孩子踢球，在他看來更重要的是給她們多一種選擇，培養她們的自信心和獨立思考能力，“不是送給她們蠟燭，而是教她們生火的方法，讓她們燃起自己心中的火把，照亮屬于自己的路”。

“五貴”闖羊城

2020年10月，廣州市足球協會到元寶小學考察，讓俱樂部的男足成員與元寶女足姑娘們踢了一場友誼賽。女孩們面對專業男足隊員的壓迫式打法毫不退讓，觀賽的足協領導感慨：“她們在球場上的拼勁以及近乎偏執的求勝欲實屬罕見。”

賽后，廣州市足協選中六年級的王佳月、曾維芳、曾維婷、王瑞和四年級的張紫妍，將她們帶到廣州體育職業技術學院接受更系統、專業的培訓，并承諾承擔她們在廣州從小學到大學10年間的全部費用。

在廣州，這五位來自貴州山區的姑娘被親切地稱為“五貴”。長年留守農村，內斂的女孩們缺乏與外人溝通的歷練，這讓她們在大城市一度緊張又自卑。在廣州的第一場比賽，“五貴”束手束腳，完全放不開。領隊問她們為什么，她們說：“不敢?！?/p>

就這樣開始了嚴格的訓練。廣州的夏天酷熱且漫長，但無論烈日當空還是一場陣雨，都不能讓她們停止訓練。體校有嚴格的訓練制度，所有人都要上體能課，測試通過才能參加省運會；對抗賽若輸了就要罰跑圈，一圈400米，輸幾個球就罰幾圈。

在接受高強度且專業的訓練后，王佳月意識到她們原先的儲備太少了。“廣州的訓練強度更大，其他隊員的技巧和速度都比我們好。”差異還體現在文化課上，五個女孩在學習普通話、英語方面也面臨挑戰。再加上一時間不適應嶺南的飲食口味，她們越發思鄉。

遇到困難時，她們會向徐召偉訴說“委屈”。有女孩半夜給徐召偉打電話，說她們的技術跟不上，每天被教練罵，不想練了，想回家。徐召偉很生氣，嚴厲訓斥了一番。

其實，徐召偉很體恤這群姑娘。2021年5月，元寶女足要去昆明參加“追風聯賽”西南賽區的比賽。徐召偉跟廣州市足協商量好，把“五貴”借調回去備戰參賽。更重要的是，讓她們能在離家半年后回村子與家人團聚幾天。

回到村子里，“五貴”走路都是帶風的，這是眼界帶給她們的自信。但回家的“五貴”訓練熱情不高，有人說不想回廣州了，覺得訓練太苦。徐召偉把“五貴”喊到食堂，一開口就訓斥：“不要有天真的想法，你們給我斷了回來的心。”姑娘們低頭不語，徐召偉又補充一句，“如果你們在廣州只是混，以后元寶的隊員就不會再有機會去廣州。”

女孩們長大了，聽得進徐召偉的話。短暫集訓后，她們前往昆明參加“追風聯賽”。在廣州的收獲和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五貴”從體能、腳法，到技戰術配合、傳接球能力，都有了很大進步，元寶女足一路挺進決賽，并最終奪得西南區冠軍。

奪冠之后，獲封“最佳射手”的王佳月哭了。當初去廣州，這個戀家的姑娘覺得是徐召偉“騙”她去的，還有點兒生氣。那一刻她明白，一切都是值得的。

同年，張紫妍在廣東隨隊拿到了第一個省冠軍。她沒有忘記徐召偉的那場訓話，她把獎牌捐贈給了元寶小學，激勵母校的女孩們走出去。

如今，“五貴”都在各自的球隊獲得了一席之地，未來將代表廣州在職業足球的賽場上出戰。

“踢出她未來”

女孩們或許還不理解什么叫命運和機會，但徐召偉深知，踢出大山、踢出未來的愿望，在“五貴”身上已經變得具體且觸手可及。“五貴”之后，“她們”的故事未完待續。越來越多的女孩加入球隊，訓練并成長。

2021年，徐召偉聯合其他社會力量發起“踢出她未來”項目。在普及鄉村女子足球的同時，也幫助鄉村女童創造機會和環境，給她們的未來提供更多可能。

現在，球隊來了新教練，徐召偉終于不用親自帶著孩子們踢球。但作為球隊的“大總管”，他依然忙碌，每天想著如何為球隊多爭取些資金和裝備。他堅持將孩子們和球隊的點點滴滴發布在快手平臺上，既是工作記錄，也是對愛心人士捐贈的公示和回應。

更多人得以從中看到孩子們的青春與夢想。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期間，元寶女足的隊員們還通過“快手”與國家隊女足隊員進行了一場視頻連線。當被問及夢想是什么時，她們說：“我們的夢想是和姐姐們一樣，成為國家隊的一員?！?/p>

隨著被各方看見，徐召偉和球隊的日子總算過得不那么緊巴了。最開始的兩三年，他每個月都要考慮球隊下個月的飯錢從哪兒來。在經濟上，他一度的目標是“回老家不擔心路費”。他說自己45歲了，沒車沒房沒成家，除了支教經驗，沒有其他社會生存技能，看著孩子們成長，是他目前的生活意義。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認定的路，支教就是我的選擇，算不上崇高，但是跟孩子們慢慢接觸，隨著感情漸漸深厚，就越發離不開了。”

如今，經他之手送出大山的第一批女孩已經到了上大學的年紀。逢年過節，他會收到很多學生的祝福，但他很少主動去聯系已經畢業的學生，“她們有她們的路要走”。

也有一些令人動容的時刻。一場比賽后，有媒體采訪一名隊員，問她：“你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小姑娘說：“我想當足球教練，回到元寶小學接徐老師的班。”

一旁的徐召偉，猝不及防地濕了眼眶。

（撰文：張先森，受訪者：快手運動創作者—元寶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