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嘯
某人總是最后一個來食堂吃飯,大約十二點零七分,食堂半個多小時前就準時開放了。除非有個家伙上班時間在辦公室玩手機,眼角下方的視點不超過十五度,把世俗忘得一干二凈,因此而錯過飯點。按慣例這樣的事每周發生一兩次,就像電視上某個類型的新聞事件。那個慌慌張張推開玻璃門闖進來的倒霉家伙,取代某人成為最后一個來食堂吃飯的人。
一般來說,越晚來的人越吃虧。好菜都讓前面的人挑走了,剩下的通常是只有整塊肥肉的梅菜扣肉,看上去不怎么新鮮的芹菜炒豆干,還有就是生硬得要死的涼拌海帶絲。那個家伙沖進食堂后排在某人后面,確切地說排在某人穿的黑色皮夾克后面,聞著某人肩膀上刻意之下有些刺鼻的皮臭味。這里除了某人,誰都不穿帶有動物皮的衣服,顯得殘忍,缺乏同情心,最關鍵的是上不了臺面,好像穿上這玩意等于親手搗毀自己的人際圈——他們隨身攜帶的錢夾,還有皮帶和皮鞋又算怎么回事呢?
因為終日穿著皮夾克(他好像就這么一件外套),某人吃完中飯獨自走回單位時,常常遭遇他們像烏鴉一樣飛過來的鄙視目光。有的人知道他是誰,多數人不認識他是誰,知道他是誰的人在某人走遠后,向身邊的人介紹某人的情況,等他們搞清楚某人的真實身份,他們通常會發出幾陣冷笑聲。他們的談話包含一種天然的優越感:
什么樣的人都有。
正常的。
我們去江邊散會步吧。
幾位美女,一塊散步去?
好的呀,今天吃太多了,走走路也好。
都是些無聊的廢話。他們稱這里為文化一號,當地所有與文化相關的單位,包括一些與文化沾不上一點邊、但不太重要的政府機構,都在這座外觀方方正正,看起來像個美術館的現代建筑里辦公。
那個倒霉的家伙只拿到一碟全是頭和尾的帶魚,一碟爛糟糟的芋艿排骨,以及冷掉的榨菜肉絲,和全是菜湯的大白菜。某人只拿了后面三份菜,他原本想去拿那碟帶魚(最后一份清蒸帶魚),可手剛伸出去一半,又立刻縮了回來。刷卡時某人將飯卡交到服務員手中,服務員靦腆地沖他微微一笑,也許是刷卡機壞了,她來來回回刷了三遍,交易沒有成功。最后她仔細確認了刷卡機上的數字,抬頭告訴某人,他的飯卡顯示余額不足。
是嘛,某人紅著臉問,我現在能往卡里充點錢嗎?
飯卡都是由單位統一充的,我這里充不來。服務員微笑地回答他。
某人尷尬地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尷尬似乎不比他少,某人于是躲開她的目光問,我能不能直接付現金給你?
你應該知道的,食堂有規定不能付現金。服務員將飯卡遞還給他,語氣里充滿了不必要的歉意。她還是個小姑娘,說每句話都顯得膽戰心驚的,比某人遲一個月來這里上班。
某人想說他不知道這項狗屁規定,他又不是明知故問的傻瓜,問題是解釋這么多看起來似乎更像個傻瓜。想了想,他決定把飯菜退回去。
此時那個家伙在某人身后鼓起腮幫子,還朝某人后腦勺鄙視地扇動鼻翼,顯然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個子高高胖胖的,偉岸地端起托盤走到某人前面,聲音洪亮地向服務員說,他那份用我的卡刷好了,動作能不能再快點,飯菜都涼了。
好了,服務員表情緊張地對那家伙說,他那份也一起刷好了。
某人并不想接受那家伙的幫助,尤其是他正在面臨的天大難題,那家伙不費吹灰之力就替他解決了。實際上這不叫幫助,而是在羞辱他,他還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接受這樣的飯菜等于是在忍氣吞食。不過他現在要是拒絕,大概連服務員都會瞧不起他,說到底這事平常得就像熟人之間見面打聲招呼,只是對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凡事都要特殊一些。
去他媽的特殊,某人心里暗暗地想,隨后他僵硬地咧開嘴角,朝那家伙表示感謝:
謝了,下次我請你。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白癡,這里一頓兩葷兩素的伙食才他媽收七塊錢,大部分是國家補貼,剩下的部分由單位每季度充在飯卡里。某種意義說,飯卡象征著一種身份,某人盡管也使用這樣的飯卡,但他不屬于國家補貼范圍內的人,名不正言不順。大概這就是他總是最后一個來食堂吃飯的理由,也許還有別的無從知曉的理由,鬼知道呢。
那家伙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光是用余光瞥了某人一眼,飯卡隨意往托盤上一扔后,急急忙忙找位置吃飯去了。真酷!連服務員也感受到那家伙的偉岸,目光崇拜地跟隨了那家伙一段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某人沖她尷尬一笑,她回了個更尷尬的微笑:
你運氣真好!
飯菜退給你,某人笑著說,我其實不餓,吃不吃無所謂。
服務員一臉驚訝地盯著他,可你這份已經刷過卡了。
那你倒給豬吃吧。
某人轉身向食堂門外走去,他覺得自己的背影有點狼狽,就干脆駝起背,讓服務員看到他狼狽徹底的樣子。不光如此,他腦海中忽地響起一段陰暗憂傷的背景音樂,孤獨和承受令他感到一種受虐式的暗爽。就像他們議論他時說的,他這個人有點病態。
才十月份,你穿著皮夾克不覺得又悶又熱嗎?
高主任關切地問某人,她比某人大不了兩歲,有一頭濃密的短發,一雙黑亮總是往高處看的大眼睛。她有時看起來像個俏皮的小丫頭,雖然這種時候不經常有,尤其在某人面前,作風可以說有點老派。她試圖巧妙地提醒某人注意點形象,雖然你連臨時工也算不上,但該遵守的規定最好還是要遵守。
某人總能通過高主任遮掩的眼神,讀出她心里的這番告誡。他從不為此表現出任何不滿情緒,當然了,也從不遵照她的話去做。裝傻充楞,或者沒有惡意地一笑了之,這是他維護自己少而脆弱的尊嚴的遮羞布。這是塊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布,沒有多余的色彩,大約是塊灰色,絨質地,一尺見方的小布匹。他忽然聯想到小屁孩身上穿的肚兜,覺得在高主任目光注視下的自己有點滑稽。
比你身上穿的毛衣暖和不了多少。某人不冷不熱,恰到好處地笑著,這對他來說不難做到,他擅長在不違背自己的情況下,掩蓋內心真實的想法。毛衣挺好看的,黑白格子很配你的氣質。某人說的是真話,她長得有點味道,像年輕時候的張曼玉,除了看不到一丁點張曼玉當年那種藍色火焰似的風情。但某人隨即又想到另一種可能,她身上并非沒有風情,只是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endprint
高主任表情淡定地露出一個動人的淺笑,說,這個季節穿毛衣挺適合的,透氣,保暖度也正好。聽起來像廣告詞,保持嚴謹,盡量輕松,這就是他倆目前的關系。至于他倆以后的關系會變成怎么樣,某人是想過幾點的,但都覺得不符合實際而排除了,他想最有可能成為的關系就是沒有關系。
是的,某人點頭表示贊同。他瞄了眼高主任捧在手里很厚的一疊資料,估計是又要派活給他干。他只希望事情沒那么著急,他正在寫一篇小說至關重要的開頭,為了這個開頭他擠破許多腦細胞構思了一個多月,就這么中斷委實有點可惜。
對了,你現在手頭上有事在做嗎?高主任果然這么問他。
沒。某人只能這么回答她,總不能說他在寫小說,盡管他們允許他空閑的時候,可以在辦公室里寫寫小說。
要是不忙的話,這份資料你拿去復印三份行嗎。高主任將資料放在某人的辦公桌上,足有一本字典的厚度,問題是誰會去看這么厚的一份資料呢,傻瓜也知道那不是給人看的。
某人瞄了眼那么厚的資料,估計至少要兩個鐘頭來對付,臉和眼角一起訕笑起來,僥幸地問道,我下午去辦成嗎?
恐怕來不及,下午兩點的會就要用。
某人遮掩地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像復印和打印之類的活,并不是某人的工作范圍,不過在這里從來不講分工,只有上下級之分。某人什么都不是,所以只要他們想,基本上任何事都可以扔給他干,除了他們不想讓他參與的事,比如下鄉去調研。
某人步履頹唐地走出有兩面藍色玻璃幕墻的食堂,這是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的一天,這天中午的陽光像是人為制造的,簡直好得不可思議。這天是某人二十七歲生日,也是他來到這里之后,或者說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他沒法再去考慮小說的開頭,此刻他饑餓得想一頭撞翻南墻,真想一個不留地把食堂和里面的人吞進肚子里。
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某人決定獨自去外面走走。這地方離市中心有段路,座落在郊區一條美麗的江畔,到處有秀麗的風景可看。某人想順便去新建成的小區里買包煙,他常常來回走四十分鐘去那買香煙,不過看看這一帶風景這樣的念頭,卻是頭一次產生。
接到高主任給某人打來的電話時,某人還在睡覺。某人住在一間租來的,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的閣樓里,在一幢九十年代建成的樓房頂層,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熱得像桑拿,而且還沒有空調。酷熱的八月初,某人就用一臺里面裝有冰水的電風扇消暑,不過一年中最炎熱的七月他都挺過來了,熬過八月對他來說,只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問題。熱也有熱的好處,房間里居然他媽的一只蚊子都見不到。
對于一個單身青年來說,某人的房間算得上整潔干凈,比起那些單身女孩的窩,興許要干凈得多。木地板擦得一塵不染,見不到明顯是垃圾的瓶瓶罐罐,也沒有在地板上打滾的臭襪子。靠墻擺著一張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席夢思床,床上鋪著竹塊拼成的麻將涼席,一床疊成正方形幾乎不怎么使用的藍灰色毯子。
從床頭的左側過來,依次放著一張黑橡木做的書桌,一張顯然跟書桌成套的書架,也全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書架上分門別類擺放的書籍挺惹人注目的,第一層隔板上全是各種小說,第二層放著文學理論和哲學類,第三層是美學和平面設計。這些書某人多數只是偶爾翻看兩眼,但對一個決心寫小說的人來說,似乎沒這些書就激發不起寫作的欲望。
書桌上放著一臺用于寫小說的筆記本電腦,桌角疊著幾本文學期刊,一本他經常拿起來翻看的卡佛短篇小說集。書架對面是進廚房的門,衛生間門開在廚房的拐角,某人每天至少要進去沖六次澡。對于某人來說,這間閣樓就像一個自由寫作的天堂,沒有比這里更適合他住的地方了,他真是這么想的。
某人一般上午十點起床,高主任打電話來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他還在做夢。夢境是比他的小屋更像天堂的地方,他夢里時常出現一條紅磚砌成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咖啡屋,走進去發現原來是一家小書店。他不知道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店里只有一名愛理不理的女員工,正坐在書堆里發呆,長發披肩,穿一件白色的套裙。沒見到有其他顧客,他隨手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短篇小說集,發現這本書的作者竟然寫著他的名字,可他怎么都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還出過書,他想去問問那個員工,一扭頭卻發現她早不在那了。
起床后這個夢便一直跟在某人左右,他打開冰箱想喝杯牛奶,吞進去的卻像又濃又苦的咖啡,他尿完尿出來后,覺得那個女員工就坐在他房間里。直到他沖完澡,去天臺上做完一百個俯臥撐,才滿頭大汗得徹底擺脫這個夢給他造成的幻覺。之后他又沖一次澡,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再從冰箱里拿出一桶冰,倒進電風扇后面的水槽里,這能讓溫度降點下來。等在書桌前坐下后,他先給自己點燃一根煙,等著時光安靜下來,然后慢慢地進入小說。
現實、夢境、小說,這就是某人七月的全部生活。如果不是高主任的電話,毫無疑問也將成為他八月的全部生活,應該也包括之后的幾個月。他的如意算盤是給自己三年時間,這三年除了呆在閣樓里寫小說,其它什么事情也不干。
大約在半年前,某人工作的一家DM廣告雜志,因為不斷出現的網絡媒體,以及手機的微信功能,最終無法經營下去而關門倒閉。某人失業了,不過他走得很鎮定,不像其他員工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樣子。
那天結算完該給的工資后,朱經理請他們吃了頓散伙飯,在一家他們以前經常聚會的小飯館里。經理點了一大桌子好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聚會都要闊氣,還一口氣叫服務員開了七瓶紅酒,每個人面前放一瓶,不夠了再開。朱經理說,把所有的悶氣和憋屈都隨紅酒灌進肚子里,喝盡興為止,干了!
透過兩塊橢圓形的眼鏡片,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朱經理的眼眶紅了,左眼皮下面還斜著爆出一條紫色的經脈。朱經理是全國,也許是全世界都打著燈籠也難碰到的好經理,好到他下面這幾名年輕的員工,一時間恐怕很難再去適應別的老板。
那天在下班的公交車上,高主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向某人打探朱經理的情況:
你之前的那位朱經理,他現在怎么樣?endprint
某人搖頭,我不是很清楚,聽說他去了杭州的一家廣告公司,當一名策劃。
是嘛,他以前也在我們單位干過,是個臨時工,不過那時我還沒來呢,聽說他是寫書法的,還以我們單位的名義搞了個書法培訓班。
某人點頭,是的,他就是靠這個起家的,培訓班讓他賺到了第一桶金。
是嘛,高主任作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表情。
你好像對他有什么疑問?某人直截了當問她。
算不上有疑問,不過我還聽說,他后來和單位鬧了點矛盾。
某人沒說知道或不知道這事,只是向她搖了搖頭。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和你一樣,是個挺不錯的上級。
惆悵的情緒總是極易傳染,下面所有人的眼眶也跟著紅起來,包括某人,他沒覺察出自己有多惆悵,可兩眼眶卻不知不覺也紅了。有兩個女孩一邊喝著紅酒,一邊用手托著額頭嗚嗚地哭起來,除了她們細微的哭聲,其他人都沒怎么出聲。該說的不用說,誰心里都明白,不該說的干嘛要在這種時候說呢,還不如不說。
過完年后,大概正月初十,某人就從家里搬了出來,然后沒費多大勁,找到了這間后來被他稱之為天堂的住所。某人對家里人隱瞞了一些事,只對他們說新找了家廣告公司,公司有地方給他住。某人心想要是如實告訴他們他在寫小說,他們肯定不分青紅皂白就反對,一個做平面設計的去寫什么亂七八糟的小說,有毛病吧!
說起來,某人想寫小說成為作家,這確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他都二十七了,這個時候半路出家,荒廢了之前的努力不說,關鍵這作家是想當就能當的?
答案某人自己也不太清楚,這么干多少有點盲目,可能還有些任性,不過有一點某人從來沒說過,設計是傻瓜做給傻瓜看的,要是把設計做成藝術,恐怕鬼才看。某人的內心是渴望藝術的,讀書時他以為設計就是藝術,這似乎是個常識,結果常識是錯誤的,或者說放在現實中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某人時不時透露出來的這種藝術特質,在公司里只有老楊一個人注意到。老楊是一個性格狂放的老詩人,對了,他還是高主任她們單位的前任領導(某人一直對他這樣粗魯的人當過領導感到很不可思議),退休后才來公司擔任雜志總編,因為是領導身份,朱經理就又在總編前面加了兩個字——特邀總編。
老楊喜歡和某人呆在一起聊天,并且和某人成了一對忘年交,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順水推舟了。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個詩人卻培養出一個打算寫小說的,這不是雞蛋里孵出小鴨子來嗎?
有天下午,老楊把某人請進他辦公室,在會客沙發上坐下后,老楊翹著二郎腿扔給某人一支煙。公司里規定不準吸煙,但是在老楊的辦公室里,某人盡管可以大膽地抽。半支煙吸完,老楊瞇起眼問某人,你他媽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寫起小說來了,寫小說他媽的有勁嗎?
某人笑著說,我已經受一次騙,不想再上一次當了。
老楊問,你什么意思?
某人回答,詩歌太政治化,小說比詩歌更藝術。
老楊拍著茶幾罵道,你懂個屁藝術,你說來聽聽,什么叫藝術?
某人怎么可能說得清楚什么叫藝術,他估計也沒人能真講明白,干脆胡亂說了一通,說完自己也忘了說過哪些話。那天沒什么活,他們一直聊到下班為止,后來又去小飯館點了幾個小菜,接著胡扯有關藝術的話題。
老楊七月份來過一次某人的住所,算是不請自來。公司倒閉后他呆在家無聊得發狂,想找某人解解悶。他穿了件絲質的花格子襯衫,時不時地打開他那把折扇往衣領里面扇風,某人其實看得出來,老楊對他寫小說這件事仍然耿耿于懷,或者說有點于心不忍。某人猜他心里一定在犯嘀咕,瞧你過得這叫什么生活。
你這里怎么熱得跟非洲似的?
好像比非洲更熱吧。某人有些自嘲地說。
你這里怎么連杯茶都沒有,我不喝飲料。
喝茶不是更熱嗎,還是飲料解暑。某人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
你就打算一直這么下去?
是啊,這里就像我的天堂。
老楊不知為何哼哼地笑起來說,還天堂呢,我看你是頭腦發昏。
老楊坐了不到一個小時,說了不下一百句受不了,悶沒能解成,淌了一臉盆汗虛脫地回去了。大概過了半個來月,自稱高主任的女人就給某人打來電話,當時某人還在睡覺,他也鬧不清是被手機鈴聲吵醒,還是被熱醒過來的,說話也稀里糊涂的:
喂,你找誰?
手機那頭遲疑了一下,你是某人嗎?
我是,你哪位?
某人非常肯定地記得那天是七月二十號,因為那天是他交后半年房租的日子,本來談好的是十五號前要交給房東,他卻單方面拖延了五天。那天氣溫超過四十度,雖然當地電視臺胸部像兩個排球一樣圓的美女播報員說只有三十九點五度。不知道為什么,某人隨時能記起播報員的長相來,尤其她向后面的大屏幕側過身去的那個瞬間。
街道上死氣沉沉的,一絲風也沒有。某人抬頭看了眼樹上一動也不動的葉子,聞到一股樹脂的焦味,使他嘴唇上微微有些發苦。對面街道上緩慢行駛著一輛汽油垃圾車,從垃圾車上傳來一種單調而煩躁的電子合成樂,整條街大概只有一兩個商家出來扔垃圾,它顯得有點多余,可它照舊每天準時來轉兩趟。它就算每兩小時出現一次,某人也基本不關心,某人只是認為,這么炎熱的夏天,它難道非得發出比鋸鋼條還要刺耳的噪音來?
也許是為了表示對垃圾車噪音的不滿,某人走到欄桿旁的垃圾桶,把捏在手里的一張銀行卡丟了進去。這條街道起碼有超過十個這樣的垃圾桶,每天凌晨都有工人來處理掉這些垃圾。當他轉身走出十來米遠時,又轉身折了回來,打開垃圾桶蓋子,從一塊半干的西瓜皮上撿起他的銀行卡。他捏著卡角看看沾染上西瓜汁的一面,在垃圾桶蓋上刮了一下,塞回錢包的卡槽里。
實際上某人剛從住所附近的銀行取完錢出來,在冷氣充足的大廳里,他動作緩慢地把要交給房東的錢塞進一個白色信封。他的銀行卡里只剩五百塊錢了,最多還有十幾塊利息,他將卡夾在手指縫里來回轉了幾圈,又去了一次ATM,把最后五百塊錢也全取了出來。也就是說,這張卡已經失去了它作為卡的意義,成為垃圾中的一員。endprint
折上錢包后,某人去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箱方便面,一條中南海香煙。這種煙味道還過得去,關鍵是價格便宜,才四十五元一條。本地人一般抽二十元一盒的長嘴利群,這種煙只有外地來打工的中年男人才會買。
老楊撥通他手機時,某人剛走出小超市,在人行道的一棵桂花樹下面,他把方便面和香煙頂在樹身上,好騰出一只手掏手機。見是老楊打來的,他盯著手機屏幕發了會愣,他們差不多有半年沒聯系了,他覺得陌生感,不知道一會該說點什么。他勉強接起手機:
你好老楊。
我聽人說你一直沒再找工作,你不會真的躲起來寫破小說了吧?
某人想起離開公司前,他曾找老楊談過,說他想寫幾年小說試試。他希望能獲得老楊的認同,似乎這對他挺重要的。但老楊反對他這么做,說業余時間寫作可以,專職寫作,你骨頭輕,想找死啊!大概因為這句話,某人也就從未主動聯系過老楊,也因為這句話,他說話的語氣多少帶有點挑畔,我寫小說干嘛得躲起來?
你現在人在哪,我過來看望看望你。
現在?
現在。
天太熱了吧?
沒事,我老頭子還頂得住。
那隨便你吧。
某人只好把詳細地址告訴老楊,說他這會正往住處走,老楊說那正好,你到住所樓下后等我一下,我十五分鐘就到。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老楊的老帕薩特才緩緩出現,在停車位泊好車后,老楊穿著花格子襯衫從車上走下來。他像是剛從三亞旅游歸來,還夾著一臉濕熱的海風,將某人從頭到腳觀察了一遍說,你怎么黑了這么多,人也瘦了。接著瞪了眼某人捧在手里的方便面,怎么,你每天就吃這個呀?
某人難為情地笑笑說,只是備一箱在家里,半夜肚子餓了可以吃。
老楊說,先去你屋里坐,外面熱死人了。
某人想說我屋里更熱,最好還是找家茶館,咖啡館也行,但老楊已經快他一步走向樓梯口,某人嘆了口氣,只好沖到前面帶路。光是爬完七層樓梯,老楊就已經氣喘吁吁熱得不行了,可真正遭罪的還在后頭,他沒想到某人屋里簡直像個大烤箱,都快把他烤干了。那天臨走前,老楊偷偷塞了一千元錢在卡佛的小說集里,某人是第二天早上才發現的,他想回個短信表示一下感謝,可能因為發現得太晚了,這個短信直到今天也沒發出去。
后來高主任就給某人打來電話,說她們單位的美編派去外面學習了,要半年時間,問他是否愿意代替她們美編,臨時去她們單位工作半年。某人想了想問她,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她的回答是看過他以前排版的雜志,覺得設計還行,就托了幾個朋友幫忙打聽。說實話,某人根本不相信她說的,他覺得這事肯定與老楊有關,心里暗暗罵了一句,真是個愛管閑事的老頭。
十一月中旬,文化一號附近的銀杏葉黃了。每年的這個時候,風都像是故意的,一陣風刮下來一大片,又來了一陣風,又刮下來一大片。天上,樹上,荒草地里,到處是扇形的銀杏葉,看上去美極了。
某人約了食堂服務員倩倩中午來荒草地散步,就好像這個地方只有他們倆知道,所以沒見到其他散步的人。某人仍然穿著那件皮夾克,里面只套了件白襯衫,他邊走邊向倩倩講述他怎么會來到這里工作,他說他也不清楚究竟是因為缺錢,還是為了報答老楊偷偷留下的那一千塊錢,才答應來當個臨時替代品。
倩倩像是經過一番沉思后說,我覺得這兩個原因都有。
某人笑起來說,你這樣說等于什么也沒說。
討厭,倩倩撇著嘴角說,也許少了任何一個原因,你都不會答應呢。她穿著藏青色的工作服,脖子里特意圍了條紅圍巾,她說是自己給自己織的,還問某人好看嗎?
你好看,所以圍巾也好看。某人說。
倩倩白了他一眼說,什么嘛,那我要是不好看呢?
它只是一條圍巾而已。
他們面對面瞧著對方,過了一會,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你羨慕他們嗎?某人毫無征兆地問她。
倩倩扭頭看著他,當她明白過來某人口中的他們指的是什么,她沒有猶豫地回答,羨慕。
某人并不覺得意外,但看得出來,他多少還是有點失望。他的目光躲開她后,像沒點著的打火機閃了一下。
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考進去。倩倩說。
話是這么說,沒錯……某人想了想沒往下說,每個人要的不同,他有什么權力對她說這些話。
你不這樣認為?
不是,你活得比我積極樂觀。
你說這話真沒意思。
她被逆光染成紫紅色的長發隨風飛揚了一會,她身后正落下許多金黃的銀杏葉。后來某人每次想到倩倩,她身后都會出現這樣的畫面,他曾想用文字重新體驗一遍這樣的畫面,但不是顯得平淡無奇,就是渲染得過于美好,無論他怎么努力,也寫不出當時那種恰如其分的畫面感。
他們給了某人一間單獨的辦公室,當然了,門牌上仍舊掛著正式美編的名字。每天上班掏鑰匙開門前,貼在門牌左側的一張藍背景照片,都會讓他覺得來錯地方。他每天進進出出屬于別人的辦公室,臉上還必須時刻裝出從容自然的表情,討巧地應付他們各種聽起像是在關心他的提問。他內心其實并不在乎這種滋味,可單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認為他在乎,真正讓他在意的是這種包含同情的目光。正如他有時觀察到他們臉上安逸得有些麻木的表情,和瞳孔內時常閃爍不止的隨波逐流,也包含一種同情的目光。
這是一間女孩子的辦公室,盡管短暫地離開前,她已經徹底整理過一遍。空氣中沉積著女孩長期呆在這里留下的身體氣息,有點像茉莉花的香味,直到某人臨時搬進來半個多月后,這種氣息才逐漸消失。他往后靠在她坐過的真皮椅上,心想等她回來之后,同樣會聞出他留下的氣息,看得出他臉上隱隱在擔心著什么。因此他從不在辦公室里抽煙,也不去單位的衛生間抽,他一般只去樓梯間坐在階梯上抽,那里沒什么人,上下樓他們都乘電梯。這個習慣他只維持了一個月,沒有哪個地方比在自己的辦公室抽煙更讓人舒坦,他其實比誰都渴望這一點。endprint
書柜門的兩個金屬把手上系著兩條紅絲帶,里面放滿了書和雜志,都不是某人感興趣的內容。只有一本介紹臺灣民宅的冊子,他拿下來翻了幾頁,又放回原處。第二層隔板邊沿立著七個用來裝飾的布娃娃,每一個表情都不同,他朝它們做了個鬼臉,猜想她大概是個情緒極為豐富的女孩,不過他并沒有因此對女孩產生好感。此外書柜里還有個銀色的金屬盒,他拿下來打開蓋子,發現里面是空的。
他回到座位上,隨手打開其中一格抽屜,里面有一堆看起來像是準備扔掉的化妝品。他第一次打開她的電腦,把所有文件夾點擊了一遍,偷看了幾張她的近照,大多是旅游的時候拍下的。后來他發現辦公桌靠右邊的角上有三個正圓的痕跡,大概是此前用來擺放小盆景的地方。第二天,他在桌角上放了幾本經常要用到的排版工具書,幾本文學期刊和小說,除此之外,他打算讓辦公室里的一切布置都保持原樣。
他們單位四個公務員編制,七個事業編制,加上外派學習的女孩,總共十二個人,不是某領導,就是某主任。某人一般只跟高主任接觸,基本上每天上班,高主任都會交給他一些跑腿的雜事去做。所以除了每三個月排兩本季刊,一本關于鄉鎮的宣傳畫冊,另一本是單位的內部刊物,套用女孩之前的版式,他五六個工作日就能完成。多數情況下他只是個打打雜的,這就是他有時候難以啟齒的身份,盡管他內心也同樣鄙視對方,但總不能鄭重其事地告訴對方,我他媽的其實是個寫小說的作家,你算什么?
他可以忍受卑微,但無法忍受被他們當成瘋子。
生日那天,某人拿著高主任交給他的厚厚一疊資料,來到文化一號瀏覽室復印。和往常一樣,瀏覽室連一個看書的人影都見不著,管理員正清閑地坐在那玩手機,只是用右眼瞄了他一會。他繞過管理員走進里面的一扇小門,就是復印室了,為了節約資源,文化一號所有單位的文件都來這里復印,尤其是數量多的。負責復印的家伙也在玩手機,就是后來在食堂排在某人后面,還給某人刷飯卡的那家伙。他是高主任的丈夫,某人第一次過來復印時就聽他說起過。是嘛,某人只是笑笑。你呢,女朋友找了嗎?那家伙又問。某人搖頭說,還沒。是嘛,他總是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他見某人走進來,臉上有些不耐煩起來。了不起的人都喜歡不耐煩的表情,那些有能力讓自己的生活環境更好的人,眼里總容不下沙子。
他們也算認識,但某人還是自報單位后說,麻煩你復印一下。
那家伙看了一眼某人手里的資料問他,幾份?
某人說,三份。
那家伙用手指指復印機說,我現在沒空,你自己復印好嗎。然后繼續盯著手機,手指飛快地在觸摸屏上打字。
可我不會用復印機。
你怎么那么笨!那家伙盯著手機,頭也不抬一下說,我現在沒空,你自己想想辦法。
某人冷笑了一聲說,復印是你該做的事。
那家伙抬起頭,像生銹的鐵釘盯著他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某人說,我是來復印的。
那家伙努努嘴說,復印機就擺在那,沒不讓你用啊。
某人說,可我不會用。
那家伙像是在質問他,你自己不會用,怪誰呀,怪我嗎?
某人發怔地盯了那家伙一會,最后嘆了口氣,將資料往復印機上一放說,是你老婆讓我來復印的,她下午開會急著要用,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出了門,他聽見那家伙在里面吼了一句,別給臉不要臉的,你什么身份!
這話就是坐在外面的管理員也聽到了,她猛然抬起頭,朝氣呼呼地從她身邊繞過去的某人看看,表情淡定地搖了搖頭,隨后像沒事發生過一樣,繼續低頭玩她的手機。
從瀏覽室走出來,某人沒有直接回辦公室,他感到憋屈得難以呼吸,于是就去了單位的樓梯間,坐在幽暗的階梯上抽掉大半包煙。直到十二點零五分起身去食堂吃飯,整整兩個多小時,他都在想一個問題,自從來這里上班后,他似乎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第二天一早,高主任打單位的內部電話讓某人去一趟她辦公室,某人放下手中的活就去了,他打算辭掉這份工作,回出租屋繼續寫他的小說。辦公室門半開著,他敲門后走進去站在她的辦公桌對面。她坐著,他站著。
昨天的事我聽說了,我替他向你道個歉。
不用。某人脫口而出,他這么說并沒有惡意,他不至于真為了那家伙生氣,但他知道高主任認為他這么說帶有一定程度的怨恨,他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說明這一點,索性不解釋。
你別太放在心上,他確實有要緊的事。
他跟你說了是什么要緊的事嗎?
說了,他當時正在給領導寫匯報材料。
是嘛。某人就沒再說什么。
這時高主任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是他這個月的工資。接著她說,還有件事想跟你說下,我們單位的美編可能會提前回來,也就是說……
是要我馬上走人嗎?某人松了口氣說。
那倒不是,做完下個月,可以嗎?
某人想說不,但這個時候提出辭職,他覺得特別扭。他不想自己顯得過于被動,像只讓人套住脖子耍著玩的猴子,想了想說,好。
這片沿江的荒草地差不多比人的一生還要長,據說他們打算把這里改造成濕地公園,其實不用改造,這里本來就是個原生態公園。某人走到新建成的小區里買了盒煙,又買了只快過期的面包,一瓶礦泉水,遠遠繞過文化一號大樓,從一條小路邊走邊啃面包來到這里。讓他意外的是他好像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這里的場景,還有這里的氣息,他似乎來過這里很多遍了,可他頭一次來,他有點后悔為什么沒早點來這邊走走。
某人走到一個四處長滿了芒花的荒草地里,坐了下來,陽光照在他身上又放松又暖和。他望著江面上不怎么藍的天空,和不怎么白的云朵點了支煙,當他抽完第二支煙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一個小時之后,也許只有半個鐘頭,某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然后他聽見從芒花的另一邊傳來一種聲音,是女人輕喊的聲音,他想他大概是被這種聲音吵醒的。他坐起來接著傾聽這種聲音,當他聽出女人的喊聲竟伴有某種節奏感后,他猛然意識到那是什么聲音了。就在荒草地里?他不可思議地想。endprint
這時他已經站起來,拍掉了粘在皮夾克上的雜草。女人的聲音仍在繼續,他抬頭望了望陽光,有點頭暈。他撥開芒花叢朝聲音的方向邁出一步,隨后意識到腳步應該放輕一點。他看見了一條雪白的大腿,一半壓在一件條紋外套上,一半露在草堆里,同時他看見褲子只穿了一半的男人肥大的屁股,在陽光的直射下,那真是一只丑陋的屁股,黑乎乎的,長滿了紅斑點,從他現在的角度看過去,和他的屁眼一樣惡心。
他大概是驚訝過頭了,居然又往前走了兩步,目光隨之移到男人肩膀上,就在男人的肩膀后面,他一下撞見了女人的臉,他的目光因此顫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女人的眼睛正驚恐地盯著他,他想轉身離開,卻忽然覺得有點眼熟,于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他發現女人仍在盯著他看,不過眼神里的驚恐消失了,好像還對著他淺笑。她的笑容使他一下子想起,她就是在食堂替人刷卡的服務員。
他于是非常不像話地,表情非常輕松地,望著她的眼睛苦笑了一聲。然后他們像是隔著一條山谷,互相對視了一會,她居然像個蕩婦一顫一顫地笑起來。他聽見男人問她,他媽的,你笑個什么?服務員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笑出聲來。男人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追問她笑個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某人也跟著笑出聲來,仿佛他和服務員同時發現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
男人猛得向后頭扭向,當他發現某人就站在他們后面時,他驚慌失措地從服務員身上跳了起來,迅速提上褲子,再次扭頭憤怒地瞪了某人一眼,就甩下服務員跑了。某人立刻認出那家伙是高主任的丈夫,他有點笑不出來了。
服務員站起來穿上褲子,衣衫不整地走到某人面前說,怎么是你,我認識你,我叫倩倩。某人看著她偷笑的表情接著笑起來,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后來,在一次她給他刷飯卡時,邊上沒人,他們便約好中午來荒草地里散步。他們邊走邊聊天,已經朝同一個方向走了一個多小時。這片荒草地比他們想象中要長得多,估計走到傍晚也走不到盡頭,反正某人在單位的日子也沒多少天了,他完全不擔心上班會遲到。他們的話題就像身后的銀杏葉一樣多,聊也聊不完,聊完圍巾的話題,某人又忍不住問她:
那天你為什么會笑出來?
那你呢,倩倩用同樣的問題問他,為什么會笑出來?
某人想了想說,現在我一想到那天的事,有時候挺想哭出來。
是為了我哭嗎?
大概不是。
因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
這時倩倩向他做了個鬼臉說,我們在這里做愛吧。
不!
某人像個傻瓜一樣搖頭說不,盡管他想和她做愛,他只是覺得他不是他們。所有人都認為他想成為他們,包括倩倩也這么認為,她的理想不就是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但事實上他并不想成為他們。這么想的時候,他決定穿過這片荒草地,他忽然覺得這么做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雖然他不知道暴走的意義究竟在哪。他冷不丁地對倩倩說,你自己先回去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