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輝
老余
“多余的余,他們都叫我老余。”他在電話里這樣介紹自己。
我只是叫他來幫我搬走幾件舊家具,他在弟弟的健身器材店打零工,幫助運送和安裝,他有搬運的力氣和工具。搬好之后他又走上樓來,說今天閑著,剛才看見樓頂的花壇里都是荒草,幫你整理整理。這個鋪了泥土的小圍子我本意確是種花的,但始終種不好,花草一旦被寵起來了,就嬌貴得死去活來。伺候不了花,我就種菜。我生性懶,一場大病后更是疏于管理。那次,他把每一把泥土都揉捏了一遍,五六個平方里,竟拔出一大編織袋的草櫻和根子。他說,拔不凈,有些草留下一縷根須,明年還長一片,以后我每年來給你清理一次。那天,我們留他吃飯,他不肯吃,給他一包香煙,也堅決不要。只留下一句話,單位里有合適他的活就叫他。
我拿著煙一直追他到樓下,沒追上。看著他踩著三輪車離去,肩膀一聳一聳地騎行。他的后背很寬,放得下一臺大冰箱。身后的車擋板上寫著:高價回收舊冰箱、洗衣機、電視機、熱水器、空調、電風扇等舊家電。字寫得沒有底氣,站不穩,散了架子。車上放著一卷麻繩,幾只編織袋。幾個大小不一的塑料油壺,被穿在一根繩上,相互撞擊著,發出空洞的響聲,配合著他腳下的節奏。
6月,他回老家收割小麥,播種玉米。9月,收割玉米,播種小麥。回來時他都會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是否要收拾那塊小菜地。他從老家給我帶過來一把三齒釘耙,鋤地用,好使。有時,我就叫他過來一起拔拔草,聊聊天,搬走一些花盆和沒用的東西。干這些活他從來沒要過我的錢,我瞧他手腳沒空時硬塞在他身上的幾塊錢,回去時他必定丟在我家桌上或地上。每次來,他都要打聽一下有沒有別的賺錢路子,順便也問問我們單位是否有廢舊的報刊要處理,其他單位有沒有換空調了換電腦了,有沒有需要清理的東西,報刊、紙盒已從原來幾塊一公斤降到7毛5,但畢竟單位的錢好賺些,單位里的人嚴肅地要求他分量算足,他“嗯、嗯”應應,沒人真過來監督,公家單位的人這點就是好。有時候運氣好,有的電腦、空調看著修修還能用,就設法帶回老家去。
收廢品的人自己就是廢料,被人丟來丟去。老余笑道,不來錢,人比廢品多。我說,你挺能干的,不廢,留個意,說不定啥時來機會了就轉型。他說他也這么想,啥來錢就做啥,讓自己盡量變得有用,并且已經慢慢有些感覺了。他把收廢品走過的軌跡留在了心里,有老板叫他送個電器、花木、健身器,一報路名他就知道,比本地人都熟。一次,我要從永安佳園到福田花園,我還在問弟弟怎么走,坐在地上安裝機器的老余直接給出了最近線路,當然,那次我沒走通,那條路只適合走三輪。常在低處看高處,老余看出來一點道理,這人錢一多跟年紀大了一樣,腦子就不好使,往往連一個常用家電都使喚不了,還愿意出錢讓人撥弄維修,只圖方便。其實電器也好,健身器材也好,都像他孫子玩積木,按圖拼裝、擰擰螺絲、按按電腦板,就那么簡單,那上面都有提示,他的文化足夠了。這樣想的時候,他心里很舒坦。現在的電器質量好,不大容易壞,即便顧客說壞了他也底氣很足地主動幫老板去做售后,問清小區門牌,跑過去在顯示器上按幾按,把顧客按亂了的設置按回來就又好了。老板高興,愿意用他,隨叫隨到,點工,合算。老余也覺得賺這錢好,有技術含量。還可以順便把那個大包裝紙箱帶回來。一次與他路遇聊天,他接了個電話,是銷售太陽能熱水器的老板打來的,叫他過去送貨、安裝。我說你都會安裝太陽能了?他笑笑說不難。騎上新買的電瓶三輪當即就走。
一個元旦,我在我們小區碰到他,他正和一個老太討價還價。老太是追到樓下的,她兒子買了新電視機,把舊電視處理了。老太覺得賣賤了。老余的收購價是80元,他聲音很低,但咬得很死,沒有余地。老太太強調這電視機買來時3000多元,是那時的3000多!再說這電視不是完全不能放,只是屏幕暗些。老余就是不說話。怎么說也值個三百五百吧?老太覺得已經作出重大讓步,委屈得不得了。老余央求,大娘我是個收廢品的,我的眼里都是廢品,不是拿去看的,要不我給你背回去。直到兒子以為老媽出了什么事,從樓上下來,拉她回去,老太才念念叨叨地放棄。老余在肚兜里點出八張皺皺的10元紙幣來,這些錢也如同這電視機一般滄桑。老太抽回手,掏出一張紙巾,讓老余把錢放在紙巾上面,裹了錢回去,嘴里還在感慨,東西一多余就不值錢。老余臉一紅,似乎也認同這個觀點。
剛好,我們家里前些日子壞了一只電熱水器,本來說好了經銷商折價200回收,但師傅來安裝新的時看了下,說壞得厲害,內膽焊疤腐蝕漏水,一無是處,沒有回收。我讓老余幫我帶出去丟掉。老余端一下熱水器,搖一搖,拿到陽臺放掉里面殘存的水,在肚兜里數出30塊錢,給我。我當然不肯收,這是被人家遺棄的廢物,是我應該付給他起碼50塊的搬運費。一個自重24公斤的大家伙,圓不圓方不方,從6樓弄到樓下,甚至更遠的地方,他不來,我正發愁。老余說這熱水器質量好,內膽是不銹鋼,304的,現在賣5塊錢一公斤,這個牌子型號的內膽有6公斤,其它就無非是些電腦板、塑料殼之類,沒人要。老余見多了丟棄在廢品市場門口的廢舊熱水器,那些內膽是搪瓷的。他說他看見那些廢棄電器,就像看見一個個老鄉被拋棄在勞動力市場門口,心里酸酸。比搪瓷好一點的是301鋼,2塊一公斤。我讓他擦亮眼睛,不要用錢收了次的,吃啞巴虧。他笑笑,哪里會!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瓶液體,說301、304涂上這個一試就知道,顯紅的是301。凡是與錢有關的事,我們都格外小心,虧不起。說到廢舊電器回收價格,我又問起剛才老太太的電視機。他說我已經出到最高價了,收購商給我們的是每臺85元,全市一個價。其實真正的廢舊電視收購商全市也就一個。我猜測舊電視機肯定可以拆卸,有些元件可以加工翻新,二次利用。說到二次利用,老余倒來了氣。他娘的,真不是東西!我問誰不是東西,收購商嗎?他卻自顧自繼續說話,不拆,拆了也沒有哪個部件是值錢的,但老板就每天往廠里送,一天兩大卡車,不知道老板賺的是什么錢。我就說這也很正常,你賺你的,老板賺他的。他告訴我,去年底在老家買過一個電視機,享受家電下鄉政策,便宜是便宜,但電視放了沒多久就出了問題,反正就是聲音和圖像只能來一個,有聲音就沒圖像,有圖像就沒有聲音,而且這圖像像早先的照相底片,攝了魂的鬼一樣。鎮上修理店的師傅說壞了一個什么板,換一塊300多。到現在,他還是懷疑哪個環節有了他娘的陰謀,而且與自己有關,一不小心成了幫兇,還害了自己。endprint
我對老余說,那不可能,說不定恰好買了個次品。老余還是憤憤然,說那是被算計了。
他一直是算計著過日子的,來錢不容易。老余一家七口在五個不同的地方,老婆在河南商丘老家養婆婆帶孫子,兒子在浙江麗水建筑工地當技術員,兒媳在柯橋,女兒在菲律賓。老余的算計很簡單,大家都出去打工,不坐著,日子像個日子才有可能,年輕人可以開開眼界,說不定哪天可以自己創業。但是老余的算計常常被變化打亂。這幾年,我們這座城市進行了舊城改造和新城擴張,也如別的城市一樣建造了許多沒人住的高樓,但這樣一來郊區就變得更遠。老城和郊區可是老余們的棲身之地,他只好舉著雙手,不斷地跟著拆遷往后退,往遠搬,敗兵撤退一樣,現在他剛剛添置的電瓶三輪又不讓進入二環線以內了,他的生意很受影響。女兒來過老余在這里的住處,看了以后流著眼淚說這不是人住的地方。老余卻對我說,那地方挺好,干凈,連老鼠都沒有,好些個老鄉住在那邊。
老余對日子的算計如絞毛巾,用力一絞,不留滴水。他給我算過在這里的花銷:一年,譬如今年吧,房租2400塊加上9個月的基本生活生產費用。明細就是,房租是按12個月付的,折合到9個月的日均是9塊,這是住。吃:早餐3個饅頭,晚餐2個,就是路邊北方人做的,一直用電喇叭吆喝“饅頭——饅頭——”的那種,就著自來水吃,5毛錢一個,這是兩塊五了;中飯買一塊錢面條加一塊錢青菜,一起煮一下,又是2塊,有時也加個肉,不過跟10多年前比比,豬頭肉那時4塊錢一斤,現在20多塊了;他的“家”里從來沒有多余的食物,干干凈凈,所以老鼠都嫌棄他;我知道他抽煙,香煙5塊一包,一包抽兩天,一天又是兩塊半。行:手機2塊,電瓶每天用電五六度,按國家5毛6的電價,一天也起碼3塊。這個算式就是:住9+吃7+行5=21元。這是一天的費用,少得不能再少了。算到一個月就是六七百。如果平均每天賺不到20元,他的日子就是虧了。這樣,還是沒算上他頭痛腦熱的費用折扣,也沒算上回家的路費。老家那邊有時會過來個黑車,在年節和農忙時節,停一下上完人就走,就算老鄉也是要錢的,但便宜許多。
這是算自己,人家可由不得你算。主婦們就罵,你當我們傻瓜啊?我們積攢了一年,四五十個易拉罐只值了2塊錢?還不如扔掉。老余對我解釋,這幾年廢品難做,收購價格一降再降。現在易拉罐每公斤只值2塊5,一公斤需要54個,所以不能再多給了。塑料瓶是最大宗的廢品,2塊一公斤。這一公斤的分量,怎么說呢?像娃哈哈這樣的礦泉水瓶要43個,5公斤裝的油壺要9個,女人們只知道以前的價格,那時一只油壺值5毛,現在只能給1毛。女人們當然沒有扔進垃圾桶。他知道她們不是真在乎那一塊兩塊碎錢,只是心里也憋屈,把他當作了一個出氣口。零散的礦泉水瓶一般真的都被當作垃圾了,這個老余沒去撿過,在垃圾站撿拾屬又一個工種,更低端。廢銅爛鐵好點,但鋁合金原來20多塊一公斤,現在就六七塊。鐵皮原來3塊6,現在還剩六七毛。現在最好的是鋼筋,但老余拿不到,其他的都只是邊角料,那需要門路。這口飯難吃,難吃。老余念念叨叨。我說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找找別的生意。
去年冬天一個將要下雪的傍晚,老余又來,說是走來的,快過年了,回老家前過來看看有沒有要搬要整理的東西,坐著也是坐著。我問他這一年可好。還可以吧!聽得出,他心情不錯。他說,自己是塊邊角料,什么意思呢?沒用時它就是一塊廢料,半個子兒不值,恰好有用時就值錢了。我知道,老余一直在尋找最值錢的自己。我遞給他一支煙,他自己點上,滿滿地吸一口,閉著嘴巴,控制著煙從鼻孔里慢慢出來,如在品味,也如憋了很久的一記嘆息。我想起一筆小生意,城南一個朋友,開著一家藥店一家小超市,過幾天就會產生一些包裝紙盒。他吐出一口煙說,路遠,不合算。他撓撓頭,你以前怎么說來著?噢,我轉彎了,不在廢品一條道上走到黑,現在主要做運動器材和空調、太陽能熱水器的安裝維修,活兒還挺忙。我不去糾正他轉彎還是轉型,真為他高興。而此前他的一些老鄉還天天聚在小區樓下打牌,小賭賭,自己人賺自己人。
我們一起吃的晚飯,他喝了點酒,聊得遲了,我開車送他回去。城市北郊臨近他住處的那段路沒有路燈,很黑,很冷。一個中年女子停在路邊,俯著身子擺弄三輪車。他說是他老鄉,車掉鏈子了。我說我們下車去幫幫她,他說不必,你就用車燈給她照照,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光亮。果然,借著光亮她馬上就修好了。我要去看看他的住處,他一定不讓,說汽車開不進去。
門
他們要回老家了,特意過來,送我一只畫眉,說這鳥說不定認識我。二叔提著鳥籠:你說他是不是個怪人,一切都順了,卻堅決要回去了。
我說他是個聰明人,肯定有他的道理。
二叔說他知道門這次回去是幫村長兒子轉院的。村長兒子得了絕癥,要到省城治療。
我說他終于原諒對方了。
二叔說,不呢。繼而搖搖頭,嘆道:看不懂,看不懂。那年大打一架后,他發誓到死也不會再跟他說一句話,他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聯系。只是前年聽說那人得病了,他便瘋了一般,一刻不停,立馬就往家趕,千山萬水地回到小山村,自己家里也沒去,就蹬蹬蹬沖到村長家,像去吵架,把一萬塊錢往那病床上一扔,“呯”一聲帶上門就出來了。聽說村長要把錢扔回去,被他兒子擋住了。去年過年回去,聽人說起村長兒子想要一只智能手機,能上網玩許多游戲的那一種,住院時可以玩玩,打發無聊。他放下飯碗就去縣城,買了一只蘋果回來,又是蹬蹬蹬沖進去,一扔,“呯”地出來。他自己舍不得買,老婆想買,他也不肯。但到今天還是一句話都沒跟那人說過。
我說,他表面冷,內心里重情義。看好朋友的病就再回來。
我們說話時,門也過來了,說來告個別。沒好東西相送,就送個鳥兒,也算是自己心愛之物。我說,那我就先替你養著,什么時候回來了,就過來拿。
門說,不回來了。也不解釋,扭頭就走。二叔搖搖頭,看我一眼,忙追上去。
認識他們叔侄確實是因為鳥,但我不喜歡養鳥,也不想有人捕鳥。一個仲夏的傍晚,我從寶壽寺下來,剛剛師父說到造孽種種,捕鳥就是其一。倒不是因為宗教,捕鳥畢竟是一種不友善行為。路邊站著兩個人,他們背著太陽,眼睛和身子向著我,但眼神飄散在山嶺上。他們中年輕的一位,轉過身子面向太陽時,我分明感到他用眼趕了我一下。年長的那個,一手提只編織袋,一手拿個播放器。播放器里傳出悠揚的鳥鳴。endprint
我知道他們在捕鳥,他們也看出我想阻止。這時,又有爬山的人上來,也是老師,相互招呼問候。待他們過去,他轉過身來,臉色卻變得非常和藹。
老師,你要勸阻我們捕鳥?沒等我回答,他急著說:你錯了,老師。轉身又對老者說:二叔,把電鳥關掉。
耳旁迅即少了聲音,最柔腸百結的一種。但他們的注意力還向著西,他向二叔用頭指指:你去看看。
我隨即也向西去看。
他攔住我,說:等一下,老師。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以為他讓我不要跟著二叔過去,沒有回答,只是站著不動。他卻說著自己的事。貴州人,在此打工好多年了,姓門。一個奇特的姓,以致后來我把他的名字都給弄丟了。他讓我給他兒子聯系一個學校。兒子下半年就要讀小學了,這里的學校能接收,但不能就近就便。這個事情我能想想辦法,便沒有推脫。
他顯然很高興,也有點意外,說了句謝謝就一直看著我,等我阻止他們的捕鳥行動。
我說:我怎么錯了?
你可不能帶了偏見,以為我們外地人干的這個不會是好事。
我說:這肯定不是好事。
他說:也不是壞事。
我覺得他有個性,幫了他忙,居然還是不肯妥協,哪怕裝個樣子,迎合一下。
他為自己畫了一個圈,攔起了一道籬笆。他說,我們捕鳥就像你們這里的人釣魚,一樣平常。再說你還沒問我們捕的什么鳥呢。我順著他的話,問捕的是八哥么,去學人說話?還是銜牌算命?還是麻雀斑鳩?他說你還是把我們往壞里推。我們只要畫眉。
畫眉鳥不是更珍貴么?
他說,可不呢,畫眉鳥名氣大、名聲好,你一聽就以為是保護動物,你可以百度一下看看。怎么跟你說呢,畫眉鳥就像水里的鯉魚,好看有名氣,但確實很普通。
我說普通也不能隨便捕捉。
他說你這還不是偏見嘛!你也一樣阻止釣魚嗎?即使你阻止釣魚我也還是要說,你們釣魚是用來吃的,是殺生,可我們捕鳥是用來養的,好吃好待。我們才不吃鳥呢。當寵物總可以吧?還比養狗養貓省錢衛生好多。
我不懂鳥,只知道捕捉普通的鳥也有個時間和數量的規定,還不得在鳥類繁殖期。
二叔回來了,說,又是原毛。門扯來編織袋,解開繩結看看,拿出里面的一個竹編鳥籠。籠里有兩只鳥,正是畫眉,不停地上躥下跳,頭一下一下撞著籠邊,滿臉滿身都是驚慌和絕望。他打開一點籠子的活動門,探進手去,捏住一只,拿出來,對著陽光,看看頭,看看腳,給它捋捋羽毛,說二叔你老花眼了,隨即把鳥遞給二叔。二叔捏著鳥腳,讓鳥扇扇翅膀,不好意思地笑笑,隨手把它丟在了草地上。那鳥一下沒站穩,在草上撞了一頭,不敢相信似的,仰起頭回望一眼,確認被遺棄了,才一縱一縱鉆進一片灌木林中。門說,那是一只母鳥,捕鳥人從來捕公不捕母,不斷后路。
那天,我們一同下的山。
一次在寶壽寺下遇見,他正發脾氣。因為逃走一只山老,氣得自己砸了鳥籠。聽他們口氣,知道肯定是很特殊的畫眉。他說,那是江湖上大哥級人物。有它在山上,其它畫眉都得給它讓地盤,捕鳥人很難見到山老的。上次那種原毛是最低層次的。二叔也表示了大大的遺憾,并一直在安慰。那次遇見我才知道,畫眉鳥不僅僅是歌手,還有一個擅長是打斗。二叔說大概這也是門喜歡捕鳥的原因,他平時無聊就在家里看鳥打架。他也是打了一架才出來打工的。
幾年前,為了追求同一個姑娘,他把村長兒子打了,打斷一條腿。“骨折。我留了一些力氣,要不全斷了。”他補充。二叔插進來一句,自己搭進去一條胳膊。“骨裂”,他嫌二叔多嘴,又馬上搬出這個記憶里最痛的醫學術語,以一字之差強調自己的強大和勝利。其實,他也不必計較字面,因為姑娘最終選擇了他。但他的心里還是不暢,落敗者是他最好的朋友。他開始帶著姑娘到處漂,漂到這座小城時,姑娘說累了,于是他們就暫時停泊在了這里。但是剛安頓下來沒兩個月,小城開始了舊城改造,他們租住的小屋將要拆除。他說那時給自己兩條路的選擇:要么幫人打架,要么幫人搬家,自己有的只是力氣。為了不讓自己的女人擔驚受怕,他走了后一條路。召集了幾個老鄉,開始干起力氣活,直到現在。
后來,我們又在山上遇見過幾次。閑聊時知道,門有個怪病。只要出門在外,他就拉肚子,一回老家就什么都好了。每次出來,母親都幫他帶來許多東西,門前小溪里的一瓶水,村口地里的一包泥土,還有一包茶葉。他把這些撒在了小城的租屋前,認認真真做一個儀式,把他鄉認作故鄉,但肚子還是不好。他知道那是心里頭打結了。就像每年一回老家就想逃出來,閉塞得喘不過氣來,但一到這里又想逃回去,像有山壓著,有濁水灌著,渾身不自在。站在家鄉的后山上,像炊煙一樣,又馬上會有強烈的賺錢欲望升起來。他好多次想到過,身子和心要是能分離就好了,讓心留在老家看山峰聽鳥叫,身體出來賺錢。直到一次老板一家去釣魚,叫他一起去,他才找到了治療的辦法。
那天,天氣很悶熱,釣魚的地方是個水庫,老板釣不起魚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老板讀一年級的兒子玩遍了小水庫的角角落落,無聊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趴在門背上。他被趴得很累,而且肚子一直痛,一趟趟跑到樹林里去解決。
他說,我本來就不會釣魚,耳朵一直在辨聽山上的吱吱喳喳,我的腦子里都是鳥兒在樹枝上、草叢里的樣子,估計它們的種類和數量,想象把它們握在手心里的感覺。我撮起嘴巴學了一聲鳥叫,孩子說好好聽,像真的一樣。叫我再叫,再叫,一直叫,教他叫。我說,你知道這是什么鳥嗎?他當然不知道。我說,叔叔帶你去釣鳥。他從我身上一彈而起,盯著我不相信,老板揮揮手,去吧去吧。我拿走一根魚線,在煙盒里包了一些釣魚用的紅蟲和米粒。我在釣魚時已經知道,這里有鳥,畫眉,而且好幾只,不用尋山,就是不用找有鳥的地方。也不用引山了,我剛才學了幾聲鳥叫,已有鳥兒回應了,我聽得出它們的年齡,知道離我們不遠,知道它們大概在哪里。我折了幾根樹枝,用魚線做了幾個套子。繞著一棵小樹下了暗套,在草叢里做了個塘。孩子試過我的圈套,知道鳥兒怎樣一踩就能套住,越飛越掙就勒得越緊。endprint
他說,在等待鳥兒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家鄉的后山,看見山下的古樟掉下來厚厚的苔泥,看見溪流在村口慢慢開闊,看見母親躬著腰背菜回家,看見村長兒子尷尬地過來打招呼。鳥在他設下的套子里一次次起飛,做著無用功,但每次折騰的高度都不會超過四五厘米,就是套線的長度。看著心里就爽,肚子一點不疼那樣的爽。他說,在我為鳥解開腳上的套子時,我知道心里的結也解開了。
那天還有一個額外的收獲,水庫的山腳邊,他拔了許多折耳根。他說你們不吃的,這里的人叫臭番薯藤,正式名字就是魚腥草,吃了清火消郁。
從此,肚子不舒服,他會去山上走走,即便不捉鳥,聽聽畫眉叫,肚子就好過了。回來再拔些折耳根,拌上家里帶過來的辣椒油,整個身子就都熱熱乎乎。
后來,老板把搬家公司叫他打理。他沒有辜負人家好意,公司經營順風順水。
他們卻在這個時候離開了。
鳥在籠子里打量著我,我也盯著它看,想知道此刻它心里想著什么。看得久了它就不再看我,顧自在籠子里回憶飛翔,看得出局促,但它落在橫檔上時雙腳穩健,神態上沒有絲毫不安,看來它是習慣至少是將就了這樣的起落。它在橫檔上俯著身子,一對白色眉線從眼角一直向上,向著頭頂以及更遠處,威風八面。這道眉毛已經讓它從小鳥的庸常中分離了出來,更不必說歌喉和斗技。但現在它沉默已久,從門送給我的那一刻起,它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歌唱。
我把鳥籠的門一下打開,之所以這樣夸張,是要強調這是通往自由之門。鳥兒除了被嚇得后仰了一下身子,根本就沒有領我的情,繼續在籠中上上下下地躍動,在食盒里啄啄花生碎片,在瓷杯里喝喝水。有一次已經把頭伸到籠門外,看見一只麻雀飛過,它居然又縮進了籠子里。我的心里被憋出一句話來,“在籠子里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真是哲人哲言!盡管它只是在籠子里待得久了。
大概過去半個月,我接到門的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們早已順利到家,去過貴陽了。目前正與朋友一起籌劃一個搬家公司,他們縣城也要舊城改造了。我問起他朋友的病情。他說真是笑話,之前竟是被誤診了!住上一段時間醫院,相信馬上就能康復。我說,你們終于說上話了吧?真為你們高興。他說你不會笑我食言吧,其實,是他已死過一回,過去一輩子了。等他這次活過來了,就來我公司上班。他當然問起鳥兒,我向他描述了它的落寞。他說,你真的不想養的話就把它放回山上,你爬山的那個老地方,寶壽寺,小鳥飛不高遠,不認識城里的天空。
那天下午,我的腳一踏上往寶壽寺的山路,鳥就在籠子里興奮,不吃不喝,嘴里不斷發出“咕咕啾啾”的聲音,有幾聲尾音里甚至拖出韻味來。我在碰見他們叔侄的地方站定。山坡上,小鳥們,當然其中肯定也會有畫眉鳥,它們在此起起落落,忙自己的生活。在我拉動籠子門的時候,籠中的鳥兒已是迫不及待。這一次,它沒有停留,沒有被驚嚇,看也不看我一眼,撲啦啦,一頭扎進了路邊的灌木叢里。
這時,我相信是門的話更對。
某山寺僧
第一次看見他,是一個夏天的下午,雨后放晴。我大病初愈,隨朋友來此爬山,換換呼吸,他們說山上有個小寺廟,很清凈。我們來到山上時,霧氣正在散去,一半與寺廟若即若離,一半已在竹林之上。斜陽灑落院墻,在迷蒙之外格外明亮。一個僧人在天井里打掃樹葉。
寺廟極小,小得如同一戶山里人家。也簡樸,簡樸得如古時僧人行腳帶的托缽,舍棄掉了一切排場和裝飾。小小院落,磚墻黛瓦,只把南墻刷成了黃色,在陽光下泛起莊嚴。廟里只有師父一人,50多歲,清清瘦瘦。簡得不能再簡了,否則寺廟就失去了宗教意義上的完整性。
重病之人自卑,不喜歡熱鬧,怕人問起病情,也怕被安慰,在寺廟里會感受到特別的慰藉。小寺廟更好,人少清凈。那時,我的臉上很難看,長滿丘疹,疙疙瘩瘩,臉色黑紫,一看就是個病人。我雙手合十,挨個在佛菩薩面前走過,不知道該怎么拜,心里企望神秘力量的護佑。他們不說話,慈眉善目中透著威嚴。師父起身,請我們坐,泡上茶,自己拉出又一條凳子坐下,看著我們微笑,笑得很干凈。直到下山去,他也沒問起我的臉色和病態,一直與我說著平常話,關于山泉、茶葉、畫眉鳥,還有天氣涼熱,他把我拉回到了平常時光。后來,我常常一個人上來,有時是爬山鍛煉,有時避避霧霾,許多時候就是來看看師父,聽他說說與我們的生活很遠或很近的事情,有時一句話不說,無聲無息地坐坐。
我也晚上上來,夜里人家看不清我的病臉。許多時候晚上上來的人還相對多些,有騎單車鍛煉的年輕人,也有開車上來在車里幽會的男女。月半前后的山上,月亮離我們很近,師父獨自坐在放生池邊,我們跟著他看月亮在池中輕晃。一條小魚游進月面,月亮被分離成一綹一綹,魚一樣游動,最后游到一起,合成又一輪圓月。遲了,他起身告辭,說明日要做早課,然后披一身月色,緩緩走去。大門“吱嘎”響過,落上門栓,由我們去作魚樂之想,夜月禪思,他把自己關進空有之地。他的僧舍里有電視機。他說幾乎不看電視,看也只看看新聞,電視劇里不是愛人就是殺人,不適合出家人。
他做早課的情景我沒見過,但見到過他剛好打開寺門出來,收拾門口。晚上有人來過,他聽見他們的車子就停在廟門口,很晚了才回去。他們給他丟下許多雜物:礦泉水瓶、可樂罐、啤酒瓶、雞蛋殼、小動物骨頭和食品紙盒,一團一團的紙巾,甚至還有某種使用過的乳膠制品等等。他把打掃這些東西也當作了自己的早課。他給我們講過早課的內容,因此我可以想象這里的情景。一大早起來,洗漱畢,喝口水,敬上香,一個人的早課在內容上一個字也不漏下,依次還是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經和贊偈。沒有維那,沒有儀式,小廟和尚的心里有九華山寺廟的威儀,有心心相念的宣城宏愿寺的嚴謹,也有溫州某地一個破敗小廟的凄清。
只要去爬山,我們都會去寺里拜拜坐坐。平日里,師父常常在寺廟東邊和后面的空地上除草,除了種一些瓜果、蔬菜,空地上也承載著他的一個愿望。那里據說是規劃中的大殿。言談里他不時流露,他想把釋尊、藥師佛等佛菩薩供奉到高大的大殿里去,受眾生頂禮膜拜;他要把師父接過來,師父年歲大,念經也感到吃力了,一遍《金剛經》念個把鐘頭已經不是輕便活;把師兄也叫過來,他老是住不好廟,現在一直在溫州、紹興的寺廟里掛單。他沒有做大和尚的想法,只想能夠看著一個寺廟興旺起來,還是經過自己的雙手,這便功德殊勝了。endprint
假日暖陽里,一批青年男女來此燒烤,他們自由自主,無拘無束。啤酒味、蛋白質的焦糊味與寺廟前香爐里的檀香、蠟燭交織,氣味十分怪異。他們相互調笑,快樂追打,在一派忘我的放逐里,醉醺醺把雞鴨牛羊肉塞予師父,學著電視劇里濟公和尚的瘋癲,教導師父佛祖心頭坐,酒肉穿腸過。有人一個趔趄,扶著墻壁,酒肉終于穿不過去,卻把一肚子剛經過腸胃粗加工的東西噴在廟里。旁人喝一聲,斥走年輕人。我們都憤憤然。師父拿來水桶一遍一遍沖洗,用嘴里阿彌陀佛的佛號千百遍地擦拭,一臉愧疚,好像做錯的是自己。
也有閑人上來,師父一律奉上茶水,喝茶聊世間。寺廟里又進來幾個年輕女子,她們細聲細氣地說話,在佛殿里拜上一遍,還不忘出來向師父淺淺一笑,打個招呼,款款而去,留下淡淡一縷清香。閑人聞到了香味,想入非非起來,嬉笑著問師父娶過老婆沒有,寂寞時候想不想女人。師父不答,顧自走進佛殿。閑人繼續與我們高聲談笑,述說自己孤單時最想的就是女人,還一再追問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男人都一樣的,呵呵!證悟得了真理般興高采烈。有人勸阻他,褻瀆僧人是要招致惡果的,他才似乎感到了沒趣。佛殿里傳出來木魚聲和誦經聲,是很快的誦讀。我們聽不懂經文內容。閑人怕惡果,想要即刻化解,便向師父要最大的高香,師父回說小廟里沒有。待得閑人下山,我們各取三支清香,點燃供上。師父說過,清香三柱,于修行者是戒定慧,于一般香客是恭敬三寶。他說,人不能沒有了敬畏,敬畏是最高的儀軌,是最大的靈驗。
一個仲夏的黃昏,月半,時間還早,我爬山到此,順便進去歇歇,討碗茶喝。月亮剛剛升起來,清澈的光瀉到院子的墻上、石板上,把這里的一切洗得不染一塵。有孩子從虛掩的門縫里探進頭來,一個在問另外的:你們怕不怕菩薩爺爺?另一個說:怕剛剛下面門口的那幾個。大概說的是下面寺院山門里的天王。他們看見里面是人,一下都涌了進來。師父告訴他們不可高聲談笑,于是他們就端著嗓子很輕聲地說話。一批小人從眼前涌過去,如江河漲了一個小潮。他們馬上被大人叫了出去,卻還是聽得見外面的潮漲潮落。直到明月高懸,潮水遠遠退去。我有些涼意,準備下山,他說還早,再聊聊。如是站起坐下兩三次,我想他可能是感到孤寂了。那次,我勸師父收個徒弟,有個幫手,作個伴。他搖搖頭。有過,呆不住,這里太清靜孤苦。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望著西山。山頭,月光下的竹子浮起一層薄薄的清輝。竹子掩映中,那里有個很小的地藏殿,平時很少有人過去,有點陰森。我常常想一個問題,究竟是什么力量讓人皈依三寶,是為了追求內心世界的平靜,是如菩薩欲拯救人類發下了宏愿,還是厭世避世,抑或遭遇了巨大的不測和苦難,需要佛菩薩的佑護?在眾多的戒律和巨大的寂寞面前,我相信后者,這個世上由凡人而大徹大悟成就高僧大德的畢竟不多,我們都是普通人。在我們無法應對命運時,只好求助神靈,即便真能放下或許也只是一種無奈。我向他講了我的病,述說了內心的痛苦。師父喝口水,也向我憶起一段黑暗的日子,他俗姓周,但他家屬于外遷人家,村里都是朱姓,他家一直受到排擠。他從來沒有說起過父母,我也沒問。祖父帶大了他們兄弟三人,日子一天一天撐了過來。后來,先是大哥陷入了一場命案,全家人四處奔走,傾盡家產,才算判了一個無期。此后,嫂子跟著別人走了,一戶就散了。沒過幾年,二哥腎癌,沒法子,只好眼睜睜把他送走。村里人都說這人家怕要絕戶了,祖父狠狠心,拉起小孫子的手,上了九華山,把他托付給了菩薩。那年他21歲。我說,好苦!他點點頭。我們無聲地坐了一會,他說,苦是藥,解毒消癰。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說又說我。
你知道桃花潭在哪里嗎?太突兀,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就是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桃花潭,它就在我家附近。他說自己老家在安徽涇縣,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汪倫不在了,山水依舊,風物更美。他的語調變得有些輕緩。我問他大哥出獄沒有,是否回去看過,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大哥是有冤屈的,又說都過去了。我第一次聽他說起家人。在我們斷斷續續說話時,一只花腳蚊子安然落在他的手背上,頭一低就把針深深地扎了進去,肚子還挑釁般往上翹一下,無所顧忌開始吸食。他肯定感到了突如其來的癢,但仍然一如說話的語調,不急不緩地抬起手來,抬到與下巴齊高的地方停住,然后噘起嘴巴,緩緩呼出一股氣來,使蚊子能既不受驚嚇,又領會意圖,從容抽身離去。待蚊子飛走,他說侄子侄女們都很好,已在上海大學畢業,有了工作。
夜深了,下山時,路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樹林里,有夜鳥在叫,東一聲西一聲,聲音暗啞。我打個寒顫,急急地走路。
年三十,到處都是忙碌熱鬧和喜慶,我去爬山點香,祈求新年健康安好。小寺廟做好了過年燒頭香的準備,香燭紅紅堆了一屋。這時候,手機響起,他的師父打來電話,聽得出,他們互相問候了新年和健康以后,老法師囑咐他要多打坐。我知道他近來老是頭暈、健忘、乏力,醫生說他頸椎血壓等都有問題,需要進一步治療。但他沒聽醫生的話,小廟和尚沒有醫保,舍不得這筆醫療費用,就一直在打坐。有人也勸他換個香火旺一點的寺廟,老來可以有個依靠。他想過,也去試過,但人家大寺廟對這把年紀的游方和尚極為嚴格,既考凈土,也考禪、密、律等,恨不得把般若經典考個遍。他明白人家的意思,現在許多寺廟都講效益。這樣不幾天,他就自覺走人。都是因緣,他說。那次還順路去溫州一個小廟借宿過一晚,寺廟里的老僧已經臥床好久了,室內惡臭難聞。他離開之前,幫老僧剃了頭發、刮了胡須,擦洗凈了身子。然后,也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看見被擦的人眉眼像極了自己。
城里的爆竹一陣比一陣緊湊,我準備下山,師父也要做晚課了。我知道,他的晚課主要是念經懺悔一天的事情。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會總結懺悔這一年的時光么?我跟他開玩笑,你一個出家人每天誦經拜佛,四大皆空,還有什么可以反思和懺悔的。他說,要把每一天都過得干干凈凈,佛說福不唐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