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如風的少年

譚宇琪

1

九月天，文科班的世界都處在擺脫“理化生”的癲狂興奮之中。身材呈球狀、樣子狡猾、嘴巴卻麻利如機關槍的包子，成了我高二的第一個后桌。我原以為包子像一道嚴實的墻壁股筑在我背后，就能夠抵擋住后排嬉戲打鬧擾亂課堂的嘈雜音浪，然而，他才是真正的音源。他將自己初中時代叱咤校園的傳奇生活分為無數個章節，在無數個課堂上生動開講。

然而，我怎么也沒有料想到，包子課堂上對我潛移默化傳授的那些“知識”，竟在危機時刻派上了用場。那天下課路過男廁所時，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包子，突然而來的一聲哀號，猝不及防地沖入我的耳朵。下一秒，那些“手舞足蹈”的打斗場面立刻在我的腦海里自動播放。我暗叫一聲“不妙”便奔向辦公室，然后帶領值班老師急匆匆折返事發地。

我顫巍巍地躲在值班老師身后，心里念叨著別讓那群人記住我而尋仇。

值班老師身形嬌小，白皙的臉被氣得漲紅。氣場不足的她只能生硬地提高音量訓斥道：“剛開學就到處惹是生非，是不是沒有處分的高中不完整？”幾個高大的男生相互對視幾眼后，腳抹了油似的落荒而逃。殺氣騰騰的事發地瞬間變得空無一人。我仿佛感覺到我身前的值班老師僵硬的身體倏地軟了下來。她猶豫再三后，輕聲叮囑我先不要聲張此事。

盡管我閉口不談，但各種內情版本還是不足半天就在學校流傳開了。可信度最高的一個版本，說是包子惹上了高三年級的一個男生，兩個互相看不順眼，于是高三的那個男生就叫了一幫人去找包子麻煩。這個包子呢，也不知道他長沒長腦子，也不會躲，居然單槍匹馬迎戰。更可笑的是，打架被老師制止后，那些高三學生集體逃跑了，包子卻因為拖著大量脂肪跑不快，終被俘獲。

傳說真假無從考證，后來發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可結果無疑是包子成了同學眼里的“厲害角色”。

2

包子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身邊多了很多“討好”他的人，零食、汽水更是少不了。

那天，我本想找包子催交英語作業，卻發現他神情憂郁地站在走廊上。我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他眺望的地方，然后我忍不住感嘆道：“江山是有了，只缺個美人。”包子沒有回頭看我，卻突然笑了起來，嬉皮笑臉地說：“要不你來當美人？”包子的性格眾所周知，我當然知道他是在逗我玩，便沒有反駁，誰知路過我們身后那幾個同學卻信以為真，溜回班里繪聲繪色地大肆傳播我跟包子的秘密。更讓人氣憤的是，每次別人拿我倆開玩笑，包子不但不出面糾正，倒是笑意更深了。

有一天，路過學校旁邊的奶茶店，我看到包子獨自一人叼著吸管在等人。當他眼光掃向我的時候居然挑起了眉毛。白色的吸管在他嘴唇有節奏地律動著。他招招手示意我走近。

當時包子語氣怪異地問了我一個問題：“書呆子，你說年齡是不是愛情的枷鎖？”我愣愣地搖頭，正困惑于包子那個文藝的問句。他又搶先一步說話了：“那分不分身份地位？”我又搖搖頭。問他：“怎么這么問？”包子笑著，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小龍女老師真的是我喜歡的類型。”

實際上我早已目瞪口呆，但包子顯然對我的反應視而不見。而他所說的小龍女老師，就是那天在他被高三學生圍攻時救下他的值班老師。包子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愛慕，千叮萬囑我要守口如瓶。我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出事了。至少是思想上出事了。

小龍女老師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她平常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嬌小的身材，圓圓的娃娃臉，雖然馬上就三十了，可總給人只有二十歲的錯覺。小龍女老師很受學生歡迎，我也很喜歡她。我知道包子對小龍女老師的喜歡與我截然不同。我曾不止一次地發現包子總能抓住一切可以到走廊上的時間，緊緊搜索一切小龍女老師可能落入他視野中的地方。

雖然在班里我們不怎么說話，即便說話也與小龍女老師毫無關聯。但在私底下，我還是會苦口婆心告訴他，這是不被世俗所理解的，試圖引導他的思想回歸正軌。然而，這并未起任何作用。

我說：“傻包子，人家有老公有兒子的，家庭幸福得很呢。”

包子說：“關我什么事？關你什么事？我就是看著她順眼。”

3

高二的學習越來越緊張。數學作業鋪天蓋地，英語單詞窮追不舍，還有陰魂不散的包子每天在我耳邊朗誦從網上抄來的、給小龍女老師的“情書”。那段時間我經常被不明真相的人揶揄一番，問我是不是真的跟包子早戀了。不管我如何翻白眼如何費勁跟身邊朋友解釋包子喜歡的另有其人，卻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

后來包子索性連老師兩字都省了，比如我悄悄發現他的英語聽寫本末頁全被他寫滿了“小龍女”三個字。每當我嫌棄地跟他提起這件事。他只會賊兮兮地說每次英語聽寫都是我這個英語課代表改，英語老師根本不會發現后面的秘密。

在得知高二下學期選修課可以選小龍女的古詩鑒賞時，沉默許久的包子終于行動了。他毫不猶豫地填了小龍女的課。而當我準備報名數學提高課的時候卻被課代表似笑非笑地告知，包子早幫我報了古詩鑒賞課。

我對古詩鑒賞毫無興趣，接近一個小時的課我幾乎在與數列搏斗。突然，包子用手肘戳了我好幾遍，低聲告訴我小龍女剛剛提問指了我的位置。我站起來，被幾十雙眼睛注視著，尷尬又別扭地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個字。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大噴嚏劃破了平靜。教室不大，連角落里的同學都被嚇了一跳。然后，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聲源處。

包子舉起雙手，認罪似的站起身，說要將功抵過，由他來回答剛剛老師提的問題。小龍女老師似乎也被他的噴嚏嚇得還沒回過神來，居然點頭應允了。包子指著投影上那道古詩鑒賞題，輕咳兩聲，說道：“老師你看這句‘親射虎，看孫郎，我這個體型想捉只貓都難，這蘇軾一把年紀，還想跟人家孫權比射老虎，這不擺明鬧著玩嘛。”

包子簡單的一句話，掀起一陣狂笑，就連講臺上的小龍女老師也溢出了笑意。事后包子唉聲嘆氣地說我毀了他在小龍女心目中的好形象，讓我補償。在他的威逼利誘下，我不得不答應。我準備用零花錢請他大吃一頓，卻沒想到他最后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讓我幫他輔導功課，說是為了讓小龍女刮目相看。包子那時堅定的表情，往后每次我想起，都會備受鼓舞。

4

第二天我便把各科目的筆記本、參考書，一股腦兒塞給了包子。他說他要買幾本練習冊，我又陪著他前往書店挑選合適的輔導書。

可是我忘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一個星期后，我準備向包子索要筆記本卻尋人無果時，竟得知他被全校通告處分的消息。包子的大名被寫在教學樓前的布告欄上。來往者無不駐足。據說包子偽裝成走讀生悄悄溜出學校去附近網吧，卻不幸被保安現場逮住，被停課一周，回家專心寫檢討。

我還未來得及打電話給包子逼問事情始末，就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班主任神情嚴肅地告訴我。中學生不應早戀，并自顧自地闡述其極大的危害性，絲毫不理會我哭笑不得地辯解我并未早戀。班主任拼命搖頭嘆氣，然后在辦公桌上拿起一疊皺巴巴的紙張。它們本該是被包子細心折成心形的情書，安安靜靜躺在我的抽屜，等待著我的毒舌吐槽并好心修改。此時，班主任像個掌握致命證據的法官，等待我不必要的辯解。可是，我突然覺得已經沒有辯解的必要了，于是以上課為由逃命似的奔回課室。結果，上課的時候，每當我抬頭，總能看到老師對我別有深意的微笑。以寬容鼓勵迷途小孩的姿態。在人頭攢動的教室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寂寞，它像潮水一樣，猝不及防地向我涌來。

當天晚上我接到包子的電話，他聲音里溢滿了興奮，與我預想中的隗疚語氣截然不同。他說：“哎呀書呆子，我跟你說，我昨天上網報名了《舞動全城》，下個月就要初賽了，所以這幾個星期估計都沒法回學校了。你不要太想我哦。”

一想到電話那端的包子嬉皮笑臉，對自己被停課被處分毫不在意，而我卻無緣無故成了“背鍋俠”，我的火氣立馬就上來了。我忍不住沖電話那頭諷刺了一番“用你自己的話說，你那體型連捉貓都難，還跳舞？你這不是擺明鬧著玩嘛。再說了，你的事跟我無關，我只是來向你拿回我的筆記本而已。”

“我說書呆子，你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找到人生目標，你非要冷嘲熱諷才高興？”包子突然著急了起來，似乎隱忍著想要爆發的火氣。沉默半晌，包子終是嘆了一口氣，答應明天還我筆記本，接著便以練舞為由匆匆掛了電話。

第二天筆記本完好無損地躺在我桌面上，卻不見包子的身影。

高三開學考我踩了狗屎運進了實驗班，而本來學習就吊車尾的包子則被毫無懸念地扔進全年級最差的班。包子因頻繁缺席自習課去舞蹈社練舞而被多次警告，卻依舊我行我素。包子似乎整個人都變了，我跟他的軌道似乎在短暫交集后又重新交錯延伸。

5

秋季，我們正式成為高三畢業生。校長慷慨激昂地在國旗下演講：“哪位同學學習的時候能坐得住，能心無雜念，成績就能搞上去。”每一屆都是相同的演講詞，我竟想起包子在上一屆高三開學典禮時的反駁：植物人就很能坐得住，且心無雜念，可惜成績沒上去腦力先下去了。

其實我也羨慕包子，在這個青春躁動的時期，誰不曾想過把筆一扔。義無反顧去追求一場轟轟烈烈的叛逆青春。可是于我而言這種想法永遠只能想想，我從小就被灌輸了“學習大過天”的思想。在漸漸厚重的試卷堆里，在漸漸壓抑的緊張氣氛里，自顧不暇的我再沒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包子身上了。

人一旦專心做一件事。日子就過得特別快。

在高考面前，青春變得單調而具體，是黑板上血紅大字書寫的倒計時，是桌角堆積如山高的練習冊，更是疲憊到麻木的心和眼。我開始在深更半夜從夢中驚醒，被洶涌而來的不安與焦慮逼迫著掏出手電筒。然后扎進各科提綱里掙扎到神智徹底不再清明。

在這樣的緊張不安和失眠中，高考來了。那天天晴，心情很好，題目也沒想象中那么難。

之后的畢業照、謝師宴、聚會、畢業旅行有條不紊地進行，它們像是儀式一般不可缺少，我卻絲毫感覺不到高三那會兒想象中的狂歡，心里始終空落落的。

再次見到包子的時候，他漸漸瘦下來的身材使他身上那件寬大的衣服顯得格外嘻哈。在晨光的籠罩下，他朝我看過來，沖我笑了。這是高三學生最后一次返校，天氣出奇的好，學校里來了許許多多的招生老師，支起帳篷拉起橫幅，派發宣傳單。

包子沒有參加高考，而是報名了單招，準備去一所專科學校。想起當時他信誓旦旦要好好學習的場景，我還是忍不住問他會不會后悔那段時間選擇了跳舞而不是所謂的“拼一載春秋搏一生無悔”。

彼時湛藍的天空，有一架飛機遠遠而渺小地飛過去。這個盛夏的天空，是耀眼的藍。

我眼前的少年笑得自信又堅定。他說：“就連人生有多長都沒有人知道，更何況什么決定是對，什么決定是錯。沒有轟轟烈烈過的人生。我又怎么會甘心平平淡淡？”

包子朝我揮揮手，轉過身，離開了。

6

想起高二的那個八月，包子的舞團會去歡樂谷參加“比舞大賽”的消息在班里炸開了。許多人紛紛表示想去現場為包子加油。最后我跟隨大隊。親臨了當天的比賽現場。

那天熱浪逼人，包子跳的中槍舞不禁讓人覺得驚艷，由他掀起的熱浪更是席卷全城。最后包子的舞團獲得第三名的好成績，被評委稱贊為大有可為的后起之秀。包子代舞團發表獲獎感言，他說了很多謝謝，其中讓我不禁莞爾的卻是他那句“謝謝我的小龍女”。主持人似乎捕捉到這個有趣的稱呼，便追問小龍女是不是他喜歡的女生。場下起哄聲越來越熱烈，包子連忙擺手，笑著解釋“她一直不知道她有這個稱呼。我不知道她在不在現場。但還是想祝福她往后的日子一切順利。”包子頓了頓，嘴邊的笑意更濃：“還有，不要整天做書呆子！”

我想起包子的好朋友曾跟我抱怨說：“包子在宿舍里安靜得很，什么活動都不參加，就知道跟你發短信，還每天寫信，又不寄。”突然記起，那會兒就連我的閨蜜也會時不時說，包子怎么老偷看你啊？我看你跟包子還挺親密的。他對你有意思吧？！

從前我將所有好意提醒我的人都視為笨蛋。卻沒想我才是全世界最笨的那個人。

或許年少就是這樣，沒有所謂的對錯好壞，也沒有已知的未來。在別人眼里，包子叛逆，年少輕狂，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比我們更為勇敢地選擇了傾盡熱血。我們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方式追逐自己向往的人生，各奔東西，僅此而已。

正如歌中所唱：你啊你，是自在如風的少年，飛在天地間。比夢還遙遠……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