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牛肉之謎

沈寅飛+顧波濤+李虎俊+劉展

從路邊烤串豬肉刷羊油冒充羊肉串的做法中受到啟發，孫長平決定用牛肉膏等食品添加劑來制作牛肉半成品。于是他在生產車間內建了一個實驗室，憑借著自己多年從事肉類品經營的經驗開始配制制作假牛肉的配方

在位于江蘇省常州市天寧區的蘇誠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誠公司）里，有一間神秘的實驗室。平日里，只有公司的老板孫長平和他的妻子以及妻妹夫婦能夠進出，其他員工是被嚴格禁止入內的。在蘇誠公司運作期間，孫長平等人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在這個實驗室里將準備生產的產品按照配方比例配好，之后再交給工人進行生產加工。

近兩年，雖然市場上生牛肉價格一路上漲，但是蘇誠公司經營的牛肉制品總能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優勢吸引大批訂單，無論在常州的樂購、家樂福等大型超市，還是在各個區的菜市場都能買到蘇誠公司生產的“物美價廉”的牛肉制品。

直到案發，大家才知道蘇誠公司這個實驗室里的“商業秘密”。

會變色的牛柳

2015年年初，家住常州新北區的河海派出所民警小劉換下警服下班去買菜。最近家里人想吃牛柳，正好聽同事說河海菜市場腌制好的牛柳特別便宜，于是就匆匆趕往那里。果然，小劉在菜市場買到的新鮮牛柳只要26元一斤，按照當時的市場價格，沒有加工過的生牛肉價格都在30多元一斤。經過加工的牛柳反而便宜讓小劉心生疑問，不過賣肉的老板說了大家吃了以后反饋意見都說牛柳味道不錯。出于職業的敏感性，小劉半信半疑地買了一些牛柳，她打算自己回去研究其中是否有貓膩。

回家之后，小劉用清水將已經腌制好的牛柳反復沖洗了幾遍，發現原本肉色鮮紅，上面似乎還有血絲的牛柳卻出現了色差。同一條牛柳上，有些地方有肉紅色，有些地方則是明顯的淡色。后來，小劉又用這些牛柳炒了一盤菜，家里人一起品嘗之后得出一致的結論，這個牛柳雖然特別嫩，但是嫩得卻不正常，反而不像牛肉。

第二天，小劉向派出所領導匯報了河海菜市場內涉嫌賣假牛肉的線索。經過調查走訪之后，讓民警出乎意料的是，不僅河海菜市場在出售這種牛柳，轄區內的幾個菜市場和大型超市都有這個品牌的牛肉制品在銷售，而且價格普遍比其他品牌的牛肉制品每斤要低三四塊錢一斤。

然而這僅僅是懷疑而已，誰都無法證明這不是牛肉。于是，他們收集了多家菜市場和超市同品牌牛柳的樣本，送到南京森林警察學院司法鑒定中心檢測，而正是這份檢測結果印證了民警小劉的猜測。檢測報告顯示，從菜市場購買的牛柳樣本中完全檢測不到牛肉的成分，從超市購買的價格略高于菜市場中的牛柳樣本也只有部分成分屬于牛肉。

據此，警方認定這是一起涉嫌造假的食品案件。拿到檢測結果的當天就聯合工商、食藥監局等部門分頭前往銷售問題牛柳的超市和菜市場進行正面調查，而所有的被調查人員和產品都指向了常州蘇誠食品有限公司。

查閱工商登記顯示，這是一家成立于2012年5月的私營企業，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為孫長平，地址在常州市天寧區。2015年2月2日上午8點，警方包圍了蘇誠食品有限公司，對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的8名涉案人員實施了抓捕。

神秘的實驗室

在被封之前，每天一大早，在蘇誠公司的生產車間內，幾臺滾筒攪拌機就已經經過預熱開始工作了。滾筒里面正是市場上銷售的牛柳，而警方在現場發現的不僅僅是生鮮牛肉，還有大量的豬肉和雞肉。這幾種肉被一起添加到滾筒攪拌機里面進行攪拌，然后壓縮成條，制作成牛柳的半成品。

在生產車間的一個角落里，還有大量的牛肉精膏、高彈素、肉香王等食品添加劑。車間里的工人表示，這些食品添加劑是添加到牛柳里面的，但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添加多少，這些添加劑的種類和用量只用老板和妻子以及他家人才知道，而這一切準備工作都是在那神秘的實驗室里面完成的，那里是所有工人的禁地。

事實上，從2012年開始，孫長平就因為一路高漲的牛肉價格犯愁。為了讓自己的產品在市場上有更強的競爭力，他開始關注食品添加劑的作用。從路邊烤串豬肉刷羊油冒充羊肉串的做法中受到啟發，他決定用牛肉膏等食品添加劑來制作牛肉半成品。于是他在生產車間內建了一個實驗室，里面試驗用的試管、電子秤等一應俱全。憑借著自己多年從事肉類品經營的經驗開始配制制作假牛肉的配方。

配制實驗的過程簡單但卻枯燥。孫長平把自己一個人鎖在里面，一遍遍地往豬肉和雞肉里添加各種食品添加劑進行調配。每次對每種添加劑使用的劑量進行詳細的記錄。而檢驗結果方式更是通俗，他將幾種制作好的假牛肉分別燒好，然后進行試吃，發現口感較好的就特別備注出來，進行進一步的改良。

對于孫長平而言，這個過程并非易事。因為蘇誠公司生產的不僅只有牛柳一種，還包括什錦牛排、黑椒牛排等多種假牛肉制品。對于供貨對象也有著不同的比例，如一般菜市場的牛柳要求低，就用七成豬肉三成雞肉放入添加劑攪拌，而超市要求較高則放入三成牛肉、七成豬肉進行攪拌，而市面上出售的牛排，實際上全是豬里脊“變”出來的。

每一種產品都經過他的反復試驗，作為公司老板他也擔心，用這些食品添加劑會不會出現食物中毒的事情。他還專門找這方面的人了解過，目前，國家對大部分香料香精沒有嚴格的劑量要求，而牛肉膏、高彈素等食品添加劑只要不是整天“當飯吃”就不會有什么問題。

于是，一開始，這個實驗室成了孫長平等人制造假牛肉的試驗場所，后來就徹底成為了大批量生產中調配添加劑的暗房。

販賣中的暴利角逐

用各種添加劑調配出來的假牛肉，不僅肉質鮮嫩，而且價格便宜，蘇誠公司的產品因此成為了常州市場的有力競爭者。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僅有賬目記載的數量，蘇誠公司就生產了60多噸偽劣牛肉制品，銷往常州6家大型超市和10個菜市場，涉案金額高達470多萬元。據孫長平交代，除了銷售給常州，外省市的生意他們也做，江蘇無錫、浙江、安徽等地都有他們的產品。

在具體的分工中，孫長平夫婦負責假牛肉的銷售工作，他們不僅直接供貨給菜市場的賣家，而且還通過批發市場、食品銷售公司和大型超市柜臺承包者進行銷售。對于不少孫長平的客戶，總是在供貨之后會問產品為什么比市場價低。孫長平也隱約透露其中的奧秘，而這些客戶即使知道真相后也繼續著交易。

巫某是常州一家銷售公司的負責人，自2013年11月至2015年2月間，他明知向蘇誠公司進購的“黑椒牛柳”是偽劣產品，仍然冒充純牛肉制品銷售給江蘇七加七管理有限公司、禮河名都超市等牛柳6噸、總價值25萬多元的蘇誠公司產品。與此同時，巫某還是常州最大的批發市場的供貨商，案發時他已經向批發商銷售偽劣包裝黑椒牛柳6噸、總價值24萬多元。僅此兩筆銷售，巫某就盈利近五萬元。

河海菜場牛肉攤主吳某（另案處理）是蘇誠公司的一個大客戶。在與孫長平多次交易之后，即使私底下被告知是假牛肉后對蘇誠公司的產品仍然十分青睞。在吳某的眼中，以前銷售的牛肉口感與蘇誠公司的假牛肉相差無幾，但是價格卻已經完全沒有利潤優勢，蘇誠公司的牛肉制品不僅價格便宜、利潤（進價在每斤20元左右，售價為25元以上）翻數倍，而且在他的肉攤中銷量也是最好的。吳某銷售以豬排冒充的散裝烤牛排、以豬雞肉制品冒充的散裝牛柳等銷售金額高達上百萬元。

正是在中間商的層層暴利之下，蘇誠公司的假牛肉在整個常州地區泛濫，而消費者僅僅以略低于市場價兩三元的價格買到了多色多味的“牛肉”。

無法因濫用食品添加劑起訴

常州假牛肉的案發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除8名蘇誠公司的主要責任人外，警方又先后抓捕了34名經銷商。2015年5月、6月和7月中，被告人孫長平、巫某、吳某等人先后被移送審查起訴。然而對于這一類新型案件，案件的辦理卻進行得異常艱難。

據辦案人員介紹，這起案件的核心事實是犯罪嫌疑人濫用食品添加劑制造假牛肉，但以“濫用食品添加劑”為由追究其刑事責任卻存在法律上的兩難選擇。

據《方圓》記者了解，涉及食品安全的刑法罪名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指生產者、銷售者違反國家食品衛生管理法規，故意在生產、銷售的食品中摻入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或者銷售明知摻有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食品的行為。譬如我們常見的蘇丹紅、罌粟殼、工業用明膠等都屬于明令禁止在食品中添加的成分，這樣的添加或銷售行為有可能構成這個犯罪，通常為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具有加重情節的最高可判處死刑。

另一個常見罪名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指以非法牟利為目的，違反國家產品質量管理法規，故意在生產、銷售的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的行為。由于偽劣商品對人體健康損害的程度要較有毒有害食品輕，因此，其量刑標準也要比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輕，需要達到一定的數額，通常為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具有加重情節的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

就本案而言，“犯罪嫌疑人使用的是正規廠家生產的食品添加劑，屬于合法添加劑，只是存在濫用問題，其食用對人身健康造成的傷害后果無法取得確切的檢測報告進行證明，所以我們無法對犯罪嫌疑人‘濫用食品添加劑行為以生產有毒、有害食品罪來起訴，而是只好對其‘生產虛假牛肉行為以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來提起公訴。”辦案檢察官解釋。但兩個罪名相比較，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顯然量刑要更輕一些。

2012年，在常州市武進區同樣發生過一起違規加工肉制品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把發霉發黑的牛肚牛雜用雙氧水煮泡、老母豬肉添加胭脂紅和牛肉香精等添加劑變身“五香牛肉叉燒”。犯罪嫌疑人自始至終不承認自己使用過雙氧水等食品中加工中禁止添加的物質，而相關職能部門又不能夠提供相關鑒定證據，所以，法院不能以罪名較重的“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來起訴，作坊老板僅獲刑一年。

事實上 ，即使是較輕的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定罪也一件難事。按照我國刑法規定，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需要銷售金額達5萬元以上，且主觀上為“明知”是偽劣商品而生產、銷售的。

辦案檢察官接受記者采訪時指出，首先我們要證明牛肉是假的。警方從現場查獲的肉類完全無法用肉眼識別，只能將樣品多次送到鑒定機構檢測，每一次檢測的時間和金額都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由于鑒定結論存在爭議，也導致該案兩次被檢察機關退回補充偵查。

其次，要證明生產者和銷售者知假售假。特別是對于眾多銷售商，這一點也是比較難證明的，“誰會說自己賣的就是假牛肉呢？”除了現場的物證，警方在偵查過程中必須提取大量的口供和旁證才能達到定罪的證據標準。

對于蘇誠公司假牛肉案件，截至記者發稿時，該案在起訴后一年半內仍未宣判。一位辦案檢察官透露，“包括鑒定結論在內幾個主要方面內容，目前還存在分歧，但法院已經用足了訴訟時效，可能會在近一月內宣判。”（文中孫長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