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談，童年最好的記憶

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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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時候，我媽媽為了能全天候地照應我們姐弟三個，放棄車輛調度員的工作，當了一名加油員，因為車輛調度員必須坐班，而加油員只需隨叫隨到。本來她可以體面地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不用在深更半夜被要求加油的汽車喇叭喚醒，但是她需要照顧三個孩子，需要有更多自由時間待在家里從事一份名為“母親”的工作。我要說，“母親”的責任的確很重大，她為此犧牲甚多。

我受媽媽影響至深。從小她就對我們說一切事情：她家庭的歷史、自身的遭際、外公外婆舅舅們的故事、她身居各行各業的朋友們、家里的經濟狀況、家庭計劃、她對我們的希望……在我長大的過程，她全身心參與到我的成長中來，也把我拉入她的生活。

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寒冬的夜晚我們家常會聚集許多人：左鄰右舍、媽媽的女朋友們、汽運隊的司機或者修理工……都喜歡聽我媽媽講故事。《梅花黨》《一雙繡花鞋》《第二次握手》《青春之歌》等書都是這樣一本本講過來的。我的童年縈繞著冬天的爐火、氤氳的水汽、媽媽講故事的聲音、逐漸降臨的抵擋不住的睡意……許多夜晚，我就在對睡意的抗拒中沉沉睡去。

直到現在，漫長的交談依然是我和媽媽之間交往的模式。不通過交談人們的心靈如何才能靠近呢？沒有心靈的貼近又如何去施加教育的影響力呢？

媽媽從來沒有刻意地要教育我，但是，在家里講的每一件事對孩子其實都構成教育的機會。正如著名語言教育家瑪格麗特·米克所言：“談話，構成我們童年最早的記憶……從孩提時代聽過的談話中，我們繼承了講述自己感覺的方法，繼承了我們認為舉足輕重的價值觀念，繼承了我們所信仰的真理。”

我意識到媽媽跟我交流的價值，就把這種方式承繼下來用在女兒秋秋身上。我們這個三口之家的結構異常簡單，我和秋爸都過著規律、穩定，波瀾不驚的生活，我們生活的半徑小到步行15分鐘的距離。于是我有意識地跟她講家里親戚們的故事，由我們這個三口之家輻射開去的龐大支系。一個家族的歷史構成了一種像根一樣的東西，當她去到外面的世界，她知道自己有來處。家族的歷史像蜿蜒的長城，構成心靈的屏障，阻擋漂泊、沮喪感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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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前面有漫長的人生之路，有艱辛坎坷，可能會摔倒，但是孩子如果一直攜帶著關于家的記憶、家的情感，這將成為他內心力量的源泉，讓他無論何時都有重新站起的勇氣。

美國作家阿瑟·米勒說：“你要盡其所能把你的家庭造成一個生活中心，在這里面，一切良好的事物會被撫育培養起來；在這里面，你的忠誠、熱望、同情，以及整個你生命中高貴的東西，會被發揚光大起來。”

這，也是我個人全身心努力的目標——創建一個關于家的故事。

這個家庭中心必須在一塊塊基石之上才能得以構建，那餐桌邊、散步途中、臨睡之前……一次次的談話，正是構建房子的基石。依靠談話，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創造了一個關于家的故事。

實際上孩子們多是健談的，面對一個新奇世界他們有多少要說的啊！作家陳蔚文記錄與五歲兒子乎乎的交談：

你向我描述午睡，“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可能做了個夢”；

你說起昨晚的夜宴，“姑姑喝了酒，我被她親得有點膽怯”；

你描繪什么是美好生活——“就是媽媽什么都不管我，讓我玩半天電腦，另半天陪我玩”。

全身心的陪伴，一個重要指標就是聽孩子說話。他們的情感體驗，對事物的認識，腦海中思考的東西，都在談話中一一呈現，就如同乎乎對自己生活與愿望的描述。那是世界在他面前展開的細碎圖景，以及他對這個世界的真實反饋。

秋秋小時候，我每天下班回家見到她，第一句話總是說：“今天過得好嗎？”

“非常好！”她快活地揚聲回答。那毫無陰影、清澈透亮的聲音在她長大后還經常回響在我耳邊，令我戀戀不已。小孩子那與生俱來的樂觀天性是多么具有感染力啊，從她的傾談中我常能獲得無上的樂趣。

比如，她熱情洋溢地說：“媽媽，我好愛好愛周老師。”

周老師是數學老師，正想聽聽周老師是如何贏得她的愛的，她繼續說：“我只愛昨天的周老師——昨天她一個作業都沒有布置——昨天她根本就沒有來！”

哈哈！真是讓人忍俊不禁的孩子話啊。

偶爾，也出現過哭喪著臉的情形，比如被同桌小男孩往臉上吐了一口口水。

……

我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的小說《估衣廊》，其靈感亦來自與秋秋的談話。我們家客廳對著一個叫厚載巷的小巷，母女倆常趴著窗戶上俯視下面的巷子。

有次秋秋說：“有時候我會亂想，這條巷子一到晚霞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一個賣衣服的市場了，擺攤的全是各種各樣的動物，它們賣各種各樣的衣服，有晚禮服、燕尾服、長裙……”

我驚奇地看著她，多么匪夷所思啊，這條普普通通滿是人間煙火氣的巷子，在孩子的想象中變成了一個斑斕神奇之地！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孩子的話，有時令我激賞，有時令我歡笑，讓我更了解她，也讓我反省自身。只要去談，你就會發現孩子談話中蘊含的養分。

不是只有你可以教導孩子，他們童真的心靈也滋養著你，只要你看到和聽到他！張愛玲曾說，如果允許孩子們把心中想的事情統統說出來，大人們一定會嚇一大跳！

在持續的交談中，經年累月的交談中，你一點一滴了解你的孩子。你會驚奇地發現，雖然你們朝夕相處，雖然你那么愛他，可是你永遠不像你以為的那么了解他。每一次談話給你帶來的新鮮感都沖擊著你，幫助你認識一個新的孩子。

孩子的心靈比我們想象的更敏感和細膩，通過傾談，你會理解一個完整的孩子。

編輯 朱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