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他看見一顆花白的頭顱隨著鐵鎬的起落而不斷地仰俯,生動靈活得像一只通了電的招財貓。一身的活力讓老夏羨慕不已。
老夏背著雙手站在坡上,伸頸探腰地看坡下管道溝里揮鎬的到底是啥人。坡下管道溝里的老尚也拄了鐵鎬仰臉看坡上的老夏。城里人就是有福氣哦,養得白白胖胖,整天閑得蛋疼。老尚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掛出一臉的羨慕。
老夏早晨去小區花園廣場散步回來,被坡下管道溝里吭吭咔咔的聲音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他看見一顆花白的頭顱隨著鐵鎬的起落而不斷地仰俯,生動靈活得像一只通了電的招財貓。一身的活力讓老夏羨慕不已。
“老弟,早啊。”老夏今天興致高,主動打了招呼。
“不早不行啊,過一會天一熱就干不成了。”老尚露出兩顆缺牙的豁口,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把自己抹成了一個大花臉。
“老——哥,今年高壽啊?”老夏看見老尚已經掉了牙,硬是把一個“弟”字在喉嚨間壓了壓,壓成一個含糊的“哥”字給拖了出來。老夏心想,這農民的年紀吧你還真的不好把握,你看他臉上的皺紋已經標到六十了,說不定人家才五十出頭;你看他身板硬實得也不過才六十左右,說不定人家年紀早就過了七十了。
“俺啊?虛活七十六了。”老尚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朝手心里吐了點唾沫,握住光溜溜的鎬把又挖起來。
老夏心里暗暗嘆服,都快八十的人了啊!整整比自己大了十歲!十年后自己要是每天起床后,還能夠自己走到小區公園,再自己走回家,那就該念聲阿彌陀佛了。自從退下來之后,老夏就渾身不得勁,吃了不消化,睡覺也睡不實,連起夜的次數都多了。幾個老同事遇到一起,少不得要感慨:一歲年紀一歲人,不服老可不行!這些農民老哥怎么就不知道自己老了呢?每次回老家,總看見那些老哥哥懷揣著“老年卡”,拎著碩大的茶杯或裝了午飯的袋子,擠上公交車,去城里工地上干活。他們早出晚歸,一身疲憊,卻也是一臉的快樂。
老夏站在管道溝邊腿有點酸,就在路邊散放的水泥涵管上坐下了,掏出一包軟中華,給自己嘴上叼上一根,也扔了一根給溝里的老尚。那根煙落在老尚驚慌失措地曲起的胳膊上,老尚拿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就夾到了耳朵上。
“老哥,都這把年紀了,也該在家享享福了,還來做什么工?”老夏說不清自己是因為關懷還是因為嫉妒,聲音中已滿含了調侃。
老尚心想:我要是能和你們城里人一樣有退休工資拿著,我還不曉得享福嗎?我當了一輩子農民,一分錢退休工資沒有呢。
“不干不行啊。找兩個零花錢唄。”
于是兩個陌生的老人像兩個老熟人似的聊起來,老夏問老尚在工地上掙得多不多,這錢怎么花,設不設小金庫。老尚說平時沒有什么大開銷,衣服鞋子都是孩子們給買,糧食和蔬菜自己家種呢,掙的錢拿少數出來買魚買肉吃,大部分留起來,防止老了生病住院哩。老夏盛贊“自己種的”菜好,新鮮,綠色無污染,吃了健康。老夏也有意無意地透露一下自己五六千塊錢的退休金,但一想到自己時常要往醫院跑,剛剛激活的虛榮心立即又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了。
“夏處,早上好。”老夏和老尚聊得正火熱,一輛電動車突然“吱”地停在老夏的腳邊,車把上吊著一袋子早點直晃蕩,一個年輕人恭恭敬敬地向老夏問好。
老夏的神情突然變得矜持了,好像從浴池里爬上來套上了衣服,顯得一本正經起來,他站起來朝那個騎車人點點頭,問道:“上班去啊?”問也不是真問,就是要展示一下自己和藹又很有身份的姿態。爾后,老夏也朝溝底下的老尚點點頭,抬起他已經血栓的雙腿,腆起他脂肪肝的肚子,背起雙手慢慢悠悠地踱遠。他的后背上粘著老尚羨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