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品如人品

范大宇

白富美的林麗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仍是單身一人。十幾年漫漫相親歷程，前后相了N個男人，到今年，自己的個人大事才終于塵埃落定，算是找到了自己后半生的歸宿。她的男朋友叫徐昆明，大她整整一輪十二歲，而且是喪偶的。雖然歲數(shù)大一些，又是再婚的，不過，其他方面還算可以。徐昆明有個女兒，在國外工作，其本人沒有什么不良嗜好，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高級工程師。

進(jìn)入到談婚論嫁階段，這準(zhǔn)女婿就得見丈母娘了。這天，林麗把自己的父母引到了芙蓉大酒店，隆重地推出了徐昆明。剛一見面，就發(fā)生了戲劇性場面。怎么呢？那林麗的媽媽就像是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似地，盯著徐昆明不錯眼珠地看，看得徐昆明臉一陣紅一陣白，局促不安，不知自己哪兒弄錯了。還是林麗的父親打破了僵局。他拍了一下老伴兒，打趣道：“看什么看，以后有的是時間看呢！”說著，打開自帶的一瓶茅臺，在面前的四只杯中一一倒?jié)M，然后舉起杯，高聲地對徐昆明說：“我林家小女今后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來，為我們即將成為一家人干一杯！”

但是，徐昆明卻微微搖了搖頭，輕聲地說：“對不起，伯父，我，不會喝酒！”

林父端杯的手舉在半空，立時愣住了。他掃了一眼林麗，射出困惑的目光。

林麗也感到意外，臉紅了一下，問徐昆明：“你不是說到時候給足我面子嗎？怎么剛一上陣，就這個樣子？”

徐昆明喃喃地道：“我真不會喝。”

林父感到萬分掃興，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說：“我林某今年快八十了，喝了一輩子的酒，可謂在酒桌上見多識廣。小徐啊，你不會喝不要緊，從今天開始，你就學(xué)著喝。這酒呀，喝多了，自然量就大了。等學(xué)會了，咱爺倆今后也好在一起享受杜康之樂呀。”

可徐昆明不為所動，仍是說：“我不會！”

林麗急了，提高嗓門：“你不會？可以學(xué)呀！難道這酒是毒藥，能喝死人？就是毒藥，你也得喝！”說罷，自己端起酒杯，“咣”地一口，干了。

三個人，六只眼睛盯著徐昆明。徐昆明臉憋得通紅，豆大汗珠直往外冒。

林麗把酒杯端到徐昆明嘴邊，有些撒嬌地說：“昆明，為了我們的幸福，喝下去！喝嘛！”

但，徐昆明像頭犟驢，低著頭就是不喝。氣氛一下子尷尬萬分。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兒。林麗為了打破僵局，又退了一步，說：“第一步，你就抿一丁點(diǎn)兒，嘴唇碰一下，意思意思就是了。”可是，徐昆明仍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生硬地說：“對不起，我滴酒不沾！”林父見識過多少酒場，見識過多少不會喝酒的人在氣氛的烘托下，也能斗膽上陣，一醉方休。可今天，自己女兒的未婚夫竟這樣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他有些不解，更有些氣憤，說：“恕我嘴直。喝酒這事兒，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這酒品吶，就如同人品。一個人，耿直大方，心胸坦蕩，就是喝酒喝醉了，為了朋友，為了事業(yè)，也敢喝下去！如果在喝酒上藏奸耍滑，處處以自我為中心，那，這個人就不可交！”

林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是定了調(diào)調(diào)：你徐昆明喝下這杯酒，就算個男人，不喝，你和我女兒的婚姻大事就得重新考慮。

徐昆明顫抖著接過酒杯，慢慢地放到嘴邊，他閉上眼睛，仿佛在思索著什么。林麗鼓勵他：“不就是酒嗎？你就當(dāng)是喝中藥呢！一二三，喝！”

但是，三分鐘后，徐昆明還是把酒杯放下了，連抿都沒有抿。

此時，林麗的媽媽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弄得林麗心神不定，說：“媽，你干嗎呢，身上有虱子啦？”

林母沒應(yīng)聲，卻突然盯著徐昆明問：“你說你從來不會喝酒？”

徐昆明點(diǎn)點(diǎn)頭。林母突然冷笑地問道：“你是在28中學(xué)上的初中吧？”

徐昆明聽罷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林母又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當(dāng)年的名字叫徐連昆，對吧？”

“您是——”徐昆明驚愕了，張著嘴，半晌才說：“是的，我曾用名徐連昆。”

“哼！”林母重重地從鼻孔里發(fā)出一個冷冷的聲音，說：“不會喝酒，從來不會喝酒。這話真虧你說得出來？40年前，你一次就能喝半斤高度白酒呀。”

“您是——”

“忘了？我是28中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劉玉茹！”

“啊，劉主任！”徐昆明做夢也沒料到，這眼前的準(zhǔn)丈母娘竟是自己40年前的中學(xué)老師，而且自己當(dāng)年的“風(fēng)流”事她全知道！是啊，當(dāng)年他喝酒鬧事的事兒就是劉玉茹親手處理的。“勒令退學(xué)”，是對他人生第一個重大的打擊！

徐昆明此時深恨地上無縫。人怕揭短，樹怕揭皮。他少年時的隱私現(xiàn)在被劉玉茹連鍋端了，他還能說什么？徐昆明尷尬無語，他搖晃著站起來，對著劉玉茹夫婦深深鞠了一個躬，說道：“對不起了！”說罷，轉(zhuǎn)身而去。

林麗追出去，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厲聲責(zé)問：“你這是干什么？要溜？”

徐昆明的臉通紅通紅，說：“小麗，對不起！但，如果以后你需要我的話，我會全力盡心的。”

“以后，還會有以后嗎？”林麗傷心地問道。

一場定親會不歡而散。林麗的父親將幾杯酒攏到自己面前，苦笑道：“嘿嘿，這叫什么事兒？”邊說，邊把杯中的酒一一干了，干一杯酒說一句話：“麗麗，這是好事！好事啊！好在你們還沒有結(jié)婚，否則，唉——”

林母說：“要不是我認(rèn)出他來，這小子還不定得藏到什么時候呢。人心吶，真是難測！”

林父又喝了一口酒，說：“這酒，有時真能測出人品來。他為什么不喝？是怕酒后失言。興許他的內(nèi)心還藏著不知多少秘密。”

林麗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幾個月與徐昆明的交往中，她從各個方面觀察他，處處都滿意，可沒有料到，在喝酒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全盤皆輸。可為什么他就這樣不近人情呢？媽媽不是說他上初中時就會喝酒嗎？

回到家，林麗剛剛打開電腦，她的QQ就閃動起。她掃了一眼，是徐昆明女兒寶寶的。林麗厭惡地要刪除掉。可是，寶寶幾十條短信像飛一樣“刷刷刷刷”撲上了屏幕。其中一句話讓林麗不能不多看兩眼：“阿姨，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悲劇了。不過，你們錯怪了我爸爸——”

我們錯怪了他？

此時，徐昆明痛苦地趴在家中的沙發(fā)上，任由淚水潸潸流出。是啊，酒，這個自己從中學(xué)時品嘗的，并在以后伴隨自己走過大半生的美味東西，已經(jīng)將近20年沒有沾過了。今天，本可以喝上幾口，甚至喝他個一醉方休，以得到林麗和她父母的歡心。但是，20年前那個風(fēng)雨夜的一幕幕總在眼前晃動。

20多年前，酒，那是徐昆明不可或缺的東西，每天中午、晚上，他都要喝得微醺才能睡個好覺。

那個難忘的風(fēng)雨夜，妻子突然腹痛難忍。徐昆明不顧自己喝了酒，把妻子扶上車，一踩油門，就沖入了雨幕中。幾十里的山路，不到一個小時就趕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對他說：“你愛人是急性腸穿孔，大出血，需要立即手術(shù)！”徐昆明放下了心，這病，不算什么。于是他簽字、辦理手續(xù)，一切有條不紊進(jìn)行著。但醫(yī)生突然面色凝重地說：“遇到了麻煩。你愛人是RH陰性血，我們這兒沒有，需要立即轉(zhuǎn)院，但是時間，唉……”

徐昆明聽后一樂，伸出胳膊，對醫(yī)生說：“抽我的吧！我也是這種血型！”

醫(yī)生大為驚喜，感嘆道：“天，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夫妻倆都是熊貓血的。”

但是，經(jīng)過化驗(yàn)，徐昆明的血不能輸給他妻子。

“為什么？我們是一樣的血型！”

醫(yī)生搖搖頭，說：“你的血里雜質(zhì)太多，酒精含量超過了規(guī)定。不能輸！”

徐昆明急了，“噌”地站起來，一把薅住醫(yī)生的脖子，吼道：“你們得把她搶救過來！輸血！就輸我的，出了事，我負(fù)責(zé)！”

醫(yī)生十分為難，按規(guī)定，血液不合格不能輸，但眼下又是人命關(guān)天的時刻。萬般無奈之下，醫(yī)生請示了領(lǐng)導(dǎo)，又對徐昆明講明了會發(fā)生的事項(xiàng)后，才將針管插入徐昆明的胳膊。

妻子被搶救過來。可是，沒容徐昆明多高興一會，妻子發(fā)生了預(yù)料中的并發(fā)癥。按常理，這在平時沒有什么，但因?yàn)樗难豪镉辛诵炖ッ鳌安桓蓛簟钡某煞荩懦饪咕幬铮裕糁撇蛔〔∏椤＿@并發(fā)癥來勢兇險，半天后，妻子就陷入彌留狀態(tài)。

最后的生離死別時刻，徐昆明跪在妻子的身邊，泣不成聲。他一個勁兒自責(zé)：為什么要喝酒？為什么呀？妻子沒有責(zé)怪他，只是輕輕地說：“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寶寶！”徐昆明拍著胸口痛哭道：“你放心！我發(fā)誓，從今后，我滴酒不沾！”

從那以后，徐昆明真的再沒有喝過一滴酒。遇到再難堪的場合，他也以一句“我不會喝酒”搪塞過去。近20年中，徐昆明面對美酒，不止一次地想開戒，可一想到對死者的承諾，他就把酒欲合著唾液強(qiáng)咽了下去。今天，在林麗一家三口人的輪番勸說下，他本來要開戒的。但細(xì)細(xì)想來，如果喝了，那怎么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妻子？他也想把這事直說出來，可思來想去，還是張不開口。是啊，在一個未婚的女友面前，在準(zhǔn)丈人面前，大講自己對前妻的承諾，人家會怎么想？最后，徐昆明只能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

林麗知道了徐昆明為什么不喝酒的緣由。不由感嘆：為了贖罪，20年滴酒不沾，也難為了他，他是一個真男人！

此時，寶寶又發(fā)來一條信息：阿姨，其實(shí)，爸爸本來今天是要喝酒的，他真地很愛你！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甚至破一次例。他認(rèn)為，媽媽的在天之靈也會原諒他的。但他前天看到了你們的體檢報告后，于是，他決定堅(jiān)持不喝酒。

體檢報告？這與喝酒有什么關(guān)系？猛地，林麗醒悟了，天，自己也是RH陰性血啊！他徐昆明是怕一旦開始復(fù)喝，控制不住自己的酒量，再發(fā)生什么不測——

林麗在電腦上敲打出：你爸爸為什么當(dāng)面不說明？

“因?yàn)椋职譀]有想到，奶奶會是他的中學(xué)老師。他沒法子幾句話就能做出讓你們信服的解釋。爸爸說了，即便你們成不了夫妻，他也會在你需要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的。”屏幕上最后閃出四個字：大愛無言！

林麗淚流滿面。她沖出自己的臥室，跑到父親的房間，問：“爸爸，爸爸，是不是酒品如人品？”

林父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還是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林麗說：“昆明他，他是為了一個莊重的承諾，他也是為了我，才、才不喝酒的。他的酒品、人品都是一百一，我不能失去他！”

林母搖搖頭，對老伴兒說：“哎呀，年輕人，戀愛中的年輕人頭腦不正常。小麗，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

“不，我很正常！”林麗將剛剛獲知的有關(guān)徐昆明的故事講了出來。二位老人聽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久默默無語。最后，他們對視了一眼，站起來，對女兒說：“走！我們?nèi)グ参堪参克∵@個女婿，我們認(rèn)了！”

（責(zé)編/方紅艷 插圖/丁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