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林梅琴
蔡尚思他說陳寅恪不是“國學大師”
本刊記者 林梅琴

蔡尚思(1905—2008),泉州德化人,歷史學家、中國思想史研究專家,曾任復旦大學副校長,與錢鐘書并稱“北錢南蔡”。
陳寅恪在學術界的地位高高在上,就連一生罵人無數的魯迅,也對他沒有半句非議。而蔡尚思身為他的學生,對他尊重欽佩,卻獨獨不同意他“國學大師”的身份。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讓“語無泛沒,悉有分寸”的蔡尚思反對起了自己的老師呢?
陳寅恪通曉20多種語言,著作等身,被稱為“清華四大國學大師”,在學術界的地位高高在上,就連一生罵人無數的魯迅,也對他沒有半句非議。不過有一個人,身為他的學生,對他尊重欽佩,卻獨獨不同意他“國學大師”的身份。
這個人便是和錢鐘書并稱“北錢南蔡”的蔡尚思。上個世紀20年代初,陳寅恪曾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的身份,在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講課,蔡尚思聽過他的課。
早在1936年,蔡尚思才31歲時,史學家顧頡剛便撰文盛贊蔡尚思:“益信君于學蓋無所不窺,故能語無泛沒,悉有分寸,汰其成見,避厥籠統,既町畦廣辟,亦丁豆弗辭,確乎苦心孤詣,戛然獨造。”
那么,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讓顧頡剛口中“語無泛沒,悉有分寸”的蔡尚思反對起了自己的老師呢?是嘩眾取寵?是標新立異?還是故弄玄虛?
說到這樁公案,就不得不提蔡尚思1997年10月14日發表在《文匯報》上的一篇文章——《陳寅恪不是“國學大師”》。
在這篇文章中,蔡尚思認為:“陳寅恪先生確是大師,但要知道,在大師中,他是中國史學大師之一與通曉多種多國文字的大師,而不是所謂的‘國學大師’。”
時任《文匯報》高級記者施宣圓,在后來的紀念文章中提到了這件事:“1997年國慶節,我去他家,他說現在學術界都說陳寅恪是‘國學大師’,簡直是‘大家公認’的,他認為評價歷史人物貴在實事求是,不能信口開河。”
在蔡尚思看來,周秦諸子是中國文化的老祖宗,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最值得驕傲的一部分,而“周秦諸子,實無足稱”“今人盛稱周秦之國粹,實大誤”這些觀念,卻都是陳寅恪提出的,這樣的“國學大師”,實在名不副實。
施宣圓回憶,蔡尚思對陳寅恪很是尊重敬佩,并再三強調:“僅憑陳寅恪通曉十六七種文字,他就真是古今中外第一人,比所謂‘國學大師’更加難能可貴,更加值得我們中國人驕傲。”
當時施宣圓還問蔡尚思敢不敢寫文章發表。蔡尚思回答他:“怎么不敢?”說罷就從信封中抽出一篇文章,標題是《我知道的陳寅恪先生》,后來發表時改成了《陳寅恪不是“國學大師”》。
“我愛我的老師,但我更尊重歷史事實。”蔡尚思說。
在學術界里,蔡尚思是出了名的敢說真話。比起他別的事跡來,說陳寅恪不是“國學大師”這事,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身為一名學者,蔡尚思早在1929年,便開始積極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革命文化斗爭。1935年到1936年期間,在擔任滬江大學文史特種教席的同時,他為地下黨保存和傳遞秘密文件,并為革命活動提供便利條件。

陳寅恪通曉20多種語言,著作等身,被稱為“清華四大國學大師”,是蔡尚思的老師。
1946年,時為復旦大學教授的蔡尚思,與張志讓、沈蘭體、周予同等人發起成立上海大學教授聯誼會及文化研究所,成為解放戰爭時期共產黨的重要外圍組織之一,發表了數十次戰斗性政治宣言。
當時正處上海解放前最黑暗的時期,蔡尚思卻在《文匯報》《大公報》《時與文》等重要報刊上,發表了100多篇矛頭直指蔣介石統治的批評文章,公開和國民黨叫板,被人稱為“紅色教授”。他抨擊國民黨政府發動內戰,導致民不聊生,“全國教育經費僅夠養活兩師國軍”。
國民黨可不是好惹的,1948年,當局教育部下發命令給滬江大學:“該校中國通史教授蔡尚思,系奸X分子,持論狂妄,平日教學專事打擊政府;而在滬版《大公報》暨其他雜志發表之言論,尤言偽而辯,悖逆反動等情,仰察切予以注意為妥。”蔡尚思就這樣被列入了黑名單。
只要是自己認為對的,蔡尚思就會堅持。“文革”時,他遭到批斗,被誣陷為“反革命”“臭老九”,前前后后被抄家10多次,花費30多年心血寫就的《中國思想史通論》手稿失落無尋。即便這樣,蔡尚思仍舊不改初衷。
在那樣的境遇下,他還敢拒絕為2000多名聽眾講“儒法斗爭史”,還敢針對某個權威人士寫的儒法斗爭文章,指出那是對荀卿言論的歪曲,被當時上海“市委寫作組”視為“學究”。
蔡尚思討厭趨炎附勢的所謂“專家”,討厭捧場唱贊歌的研討會。“文革”一結束,他便發表《解放思想,繁榮學術》,呼吁“學術沒有禁區,學術必須民主,學術必須爭鳴”。作為國內著名的思想文化史研究專家,他出席過很多學術研討會。每每參加學術研討,他都直話直說,不懼和別人針鋒相對,每每討論得面紅耳赤,因此常有人覺得他“過于激進”“火氣太大”。但會后,他又能做到和爭論者握手言歡,心無芥蒂。
與此相同,他的文章也富有爭鳴精神,勇于爭論。面對非議,他依然執拗地不屑做學術界的“好好先生”,力主“學術貴在爭鳴,沒有爭鳴就沒有創新”。
“學術研究和創作沒有自由爭鳴的空氣,便成不了大家,也出不了名著。”蔡尚思說。
上個世紀90年代,福建召開朱熹學術討論會,蔡尚思作為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名譽理事長出席了會議。他在會上公開主張百家爭鳴、各抒己見:“真金不怕火來燒。一種學說或一個人物是否正確,不是靠什么人一時去捧就能永遠樹立起來。”
“在學術上能互相講出獨立的意見,才能不斷前進。像顏回那樣,一切對孔子唯命是聽,這種態度當然不好,后人千萬不要再像他那樣盲從。對于孔子對的方面加以贊揚,錯的方面加以批評,學術才能有創新。”蔡尚思不僅敢于批評他同時代的學者,對于那些被捧上神壇的圣人,也能做到客觀評價。
“文革”期間,全國一片“批孔”“斗孔”的聲音,他卻毫不避諱地發表署名文章,認為應該對孔子“一分為二”,不能把孔子和那些“歷史孔子崇拜者”混為一談。
而對孔子,他則表示:“中國的傳統思想幾乎就是封建思想,封建思想幾乎就是儒家思想。儒家的祖師是孔子。”在他看來,孔學是“中國大多數人民精神上最重的刑具,思想上最大的毒品”。
"真金不怕火來燒。一種學說或一個人物是否正確,不是靠什么人一時去捧就能永遠樹立起來。"
上個世紀80年代,學者匡亞明發表文章《如何實事求是地評價孔子》,提出對孔子評價應采用“三分法”。蔡尚思則在《文匯報》上發表《也談實事求是地評價孔子——與匡亞明同志商榷》,認為對孔子要采取“兩分法”評價,也就是說要根據具體材料具體分析。
對此,歷史學家朱維錚曾表示:“他立志站在時代思潮前面,總是堅信自己的選擇和追求,在學術上決不朝秦暮楚。”
蔡尚思的兒子蔡法在回憶文章里寫道:“(1925年)蔡尚思在北京大學自由聽課,又考取了孔教大學研究科。彼時孔教大學校長乃大名鼎鼎的陳煥章,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資格最高’。屆時入校,陳便敦促蔡對孔子非得先信后學不成。他則不以為然,‘我則反而以為應當先學后信,彼此對立起來。’——但如此一來,他寧可再考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哲學組,也不讀孔教大學了。”
蔡尚思說:“人活在世上,你要發表意見,就有人恭維,有人謾罵。我不怕別人謾罵。曲阜開過孔子紀念會,我見有的中年人總全盤贊美孔子,不惜加以夸大甚至歪曲,說孔子‘尊重婦女’‘尊重勞動’。我坐在那里問自己:我要不要講話?可是我若講了,會被認為是倚老賣老、壓制中青年;不講,等于默認這些說法。真令我啼笑皆非。后一次聽說有一個外國人講:蔡尚思‘批孔’是受了‘四人幫’的影響。對此不用我去澄清,有人替我作了回答:蔡先生‘批孔’時,‘四人幫’有的也許還未生出來 。”
“蔡先生一生‘反孔’,但各個時期的‘反孔’不一樣。前期‘反孔’,主要是打倒孔家店,有政治上的因素。后來的‘反孔’主要是在學術上,他認為孔子思想對中國產生的負面影響很大。”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樊樹志說,“我1957年考入復旦大學時,他已經是著名教授了。他一生反對孔子,表達有時矯枉過正,這在學術界引來了一些批評。”"人活在世上,你要發表意見,就有人恭維,有人謾罵。我不怕別人謾罵。"
“現在如下一個總判決,便是:古代片面謬說的大成,他在社會時代中,是限于等級社會的,在等級社會中,是限于男性的;在男性中,是限于貴族富人、官僚政客、獨夫民賊的;這樣最少數人所崇拜的唯一師表。”蔡尚思毫不掩飾自己對孔子的態度,他把對孔學的批判視為反對封建傳統思想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我一生反封建!”
在蔡尚思看來,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中,最值得弘揚的,反而是長期被忽視、壓制的墨家思想。“只要你不站在封建朝廷的立場,便會發現墨子的大部分思想與精神,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是無比偉大的。中國出了一個墨子,是最值得中國人民驕傲的。”
“不能只知尊孔子、儒家,而以虛無主義對待墨家與西方文化。”蔡尚思說。
蔡尚思敢說真話,也敢于修整自己的觀點。他曾經公開反對“儒教是宗教”的觀點,2001年7月,已經96歲的他,又向《文匯報》投稿,表示同意儒教是宗教。
2005年復旦大學百年校慶,同時也是蔡尚思的百歲生日,復旦大學歷史系老師共同寫文賀道:“他參與了這期間關于傳統思想的歷次重大爭論,而且有話直說,不為賢者諱,不怕開罪當時的顯赫人物,使他本人也成為有爭議的思想史家,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這位百歲老人,給后人留下一筆思想史、文化史、學術史的財富,必將永垂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