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已發現最早古醫方：里耶秦簡之醫方簡略考

張朝陽

(上海交通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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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文化研究】

中國已發現最早古醫方：里耶秦簡之醫方簡略考

張朝陽

(上海交通大學 歷史系，上海200240)

新發表的里耶秦簡第8層簡牘中有多枚散落的醫方簡，是迄今發現最早的古醫方。醫方簡所用的藥材大都著錄于現存最早的藥物學專著《神農本草經》，所記錄的藥物炮制、劑量控制、用藥方法、禁忌等在著名的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中有類似內容，甚至有個別方子完全一致，但殘存的病名則不見于該帛書。醫方簡一方面極大豐富了我們對早期中醫的認識，另一方面幫助我們研究秦的縣一級機構對專業技術資料的搜集、歸檔，殊為可貴。

里耶；秦；醫方簡；中醫史；檔案制度

學界企盼的里耶秦簡及時出版了第一輯*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的《里耶秦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里耶共發掘近四萬枚簡牘，包括里耶古城一號井的三萬八千多枚和北護城壕11號坑的51枚簡。簡牘的斷代為秦始皇二十五年—秦二世二年(前222—前208)。第一輯發表了第5、6、8層的簡牘，共2627枚。。其第8層簡牘有11枚*由于技術原因，筆者此處存在疏漏，留待以后進一步研究時再彌補。散落的殘簡(簡876、1221、1243、1290、1363、1397、1476、1620、1718、1772、1766)是醫方，本文稱之為醫方簡。這11枚醫方簡無疑是中醫史上極其珍貴的資料，可以說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古醫方——早于此前被認為最早的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約抄成于前3世紀末，以下簡稱《病方》)[1]25-130。通過與其他早期醫學文獻比勘，可以看到：醫方簡所用的藥材可見于現存最早的藥物學專著《神農本草經》(約成書于戰國，以下簡稱《本經》)[2]，所記錄的藥物炮制、劑量控制、用藥方法、禁忌、甚至個別方子在馬王堆帛書《病方》中都有類似內容，但殘存的病名則不見于《病方》。此外，醫方簡對我們研究一個新問題有很大幫助：秦的縣一級機構對專業技術資料的搜集、歸檔。因此筆者不揣淺陋，對其做以簡單的分析，以期拋磚引玉。

先談談時代。在里耶秦簡出土之前，古醫方有6次重要發現，包括：(1)1972年甘肅武威旱灘坡東漢墓出土92枚木簡，共有30多個醫方；(2)1973年馬王堆漢墓3號墓出土的帛書《病方》；(3)1972—1974年額濟納漢簡包含有若干醫方；(4)1987年張家界古人堤遺址出土若干漢代醫方；(5)1990—1992甘肅敦煌懸泉遺址出土若干醫方簡(尚未發表)；(6)周家臺秦墓《病方及其它》*本統計參考了沈頌金的《20世紀簡帛學研究》第二章《簡帛的發現、整理及其價值》，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61～75頁；周家臺秦簡見李解民的《關沮秦漢墓簡牘》，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沈氏遺漏了本次發現)。需要申明：1973年馬王堆出土的其他古醫書，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夏侯灶墓出土的《萬物》，1983年張家山247號漢墓出土的《脈書》《引書》，雖然都是早期醫學文獻，但因為不屬于醫方類，故沒有在統計中列舉。。在這些發現當中，馬王堆帛書《病方》曾一直被認為是已發現最早的古醫方。馬繼興和李學勤先生曾根據字體特征和用字特點，推斷該書抄寫于公元前3世紀末*馬繼興、李學勤的《我國現已發現最早的古醫方——〈帛書五十二病方〉》，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五十二病方》(以下簡稱《病方》)，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182頁。。這個斷代大體與里耶簡(前222—前208)是同一時期*參見《里耶秦簡·前言》(壹)，第4頁。。但馬王堆墓本身為西漢墓，時代下限為漢文帝十二年(前168)，而里耶則是秦的遺址，時代下限為秦二世二年(前208)。單從下限上講，里耶醫方簡比《病方》早了整整40年。那么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成書年代上也很可能是前者早于后者，應該取代后者被稱為我國已發現最早的古醫方*據研究，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夏侯灶墓出土的《萬物》比《病方》成書年代早，但《萬物》被歸為本草類文獻，不是醫方，并且《萬物》也是出土于漢墓，時代下限晚于里耶簡。參見胡平生、韓自強的《〈萬物〉略說》載《文物》，1988年第4期，第48～54頁；萬芳、鐘贛生的《〈萬物〉與〈五十二病方〉有關藥物內容的比較》載《中華中醫雜志》，1990年第2期，第55～58頁。周家臺秦墓斷代大體和里耶遺址相同，但簡牘可考的最早紀年為前213年，略晚于里耶簡的前222年。。

下面談談內容。按照所記載的內容之間的邏輯關聯，這11枚簡可被分為三組。

第一組：有一枚殘簡是治療“少氣”的藥方。

顯然，該簡是針對“少氣”這一疾病的第一治方：當患者由于“氣”少而聽不到聲音，看不見東西，吃飯感覺惡臭時，使用赤雄雞冠。“少氣”不見于《病方》，“第一”這種順序表達方式也不見于《病方》*《病方》中列舉各種治方時，全部只用“一”起頭，不加“第”字。例如，治療諸傷的方子：一，□□□□朐，令大如荅，即以赤荅一斗并……一，冶齊實，□淳酒漬而餅之，瓦鬵炭□□□□□□□□□□□□□漬□之如□，即冶……一，燔白毛及人發，冶(各)等。百草末八灰……以上引文，見《病方》，第27～29頁。，但赤雄雞冠這味藥應該與被《本經》歸為蟲獸上品的“丹雄雞”有關：赤與丹同義。丹雄雞，“味甘，微溫，無毒。主女人崩中，漏下，赤白沃。補虛溫中，止血通神，殺毒，辟不祥。”[2]180

第二組：有四枚簡(簡876、1221、1397、1718)似乎是“治暴心痛方”。

簡876：治暴心痛方。令以□屋□□□□□□□□□□草蔡長一尺□□三析□□病者心上

簡1221：·七└，病暴心痛灼=者，治之析蓂實，冶二，枯橿、└菌┘桂，冶各一，凡三物并和取三指冣到節二，溫醇酒

圖1

這一組的內容可與《本經》《病方》互校。在藥物上，除草蔡不可考外，其余均著錄于《本經》。“析蓂實”應該就是“析蓂子”。按《本經》屬于草上品，“味辛，微溫，無毒。主明目，目痛，淚出，除痹，補五臟，益精光。久服輕身，不老，生川澤及道旁。”[2]82值得注意的是：六朝之前的古注在“久服輕身，不老”之后有“心腹腰痛”四字注解，這既可以與簡1221針對的“病暴心痛灼”互證，也支持本文將簡1718“治心腹痛者”歸入簡1221所在之組的做法。“菌桂”按《本經》屬于木上品，“味辛，溫，無毒。治百病，養精神，和顏色，為諸藥先聘通使。久服輕身，不老，面生光華，媚好常如童子，生山谷巖崖間。”[2]118菌桂既然治百病、為諸藥先聘通使，則與析蓂實的搭配合乎情理。“枯橿”不見于《本經》。按《說文》，“橿，枋也，”可推測出是指干枯的枋木皮或枝干[4]。但更有可能的是，古代抄手將“薑”誤寫為“橿”*筆者對校了圖版，發現釋文的錄文很準確，原簡上就是“木”字旁。。薑是常見藥材，《病方》治療癰(一種化膿性外科疾病)的藥物就有枯薑[1]113。而《本經》則有干薑，歸入草中品，“味辛，溫，無毒。治胸滿，咳逆上氣。溫中，止血，出汗，逐風，濕痹，腸澼，下利”[2]192。

令金傷毋痛方，取鼢鼠，干而冶…皆合撓，取三指最(撮)一，入溫酒一咅(杯)中而飲之。[1]34

令金傷毋痛，取薺孰(熟)干實…凡二物并和，取三指最(撮)到節一，醇酒盈一衷桮(杯)，入藥中，撓*“撓”按整理者的注解指“攪和”。飲。不者，酒半桮(杯)。[1]34-35

可見，用拇、食、中指抓取并利用指關節作為標尺來控制劑量，用溫酒調和服藥是戰國秦漢時期的通常做法。但簡1397規定的女性禁食豬肉，不見于《病方》，顯得比較獨特*《病方》治療脈痔的藥方有禁食豬肉、鮮魚的規定，但不分男女。治療癰的藥方有“傅藥□毋食彘肉、魚及女子”的規定，但此處的“女子”按整理者的注釋指“房事”。參見《病方》，第85、114頁。。

第三組：有6枚簡(簡1243、1290、1476、1620、1772、1766)因缺乏上下文而無法判別到底針對何種病癥，但都涉及藥，按殘留信息可再細分為三小組。

簡1772:若有所燥，冶=已乾,取乾、取實臧

這兩簡涉及藥物炮制。直觀地看，簡1772的開頭“若有所燥，冶”與簡1243的結尾重復，似乎形成了文字接龍，或頂針式的修辭。但這只是巧合，兩簡在內容上沒有直接的呼應關系，因為簡1243已經以“冶”字煞尾：圖版顯示，“冶”字后是一大片空白直到底部，行文顯然已經結束(見圖1)。

簡1772的內容簡單，是講某藥材曬干后，將其枝干和果實收藏備用。但簡1243則含有重要信息：該簡與《病方》“諸傷”之第17治方下面這段話驚人的一致：

按中醫古籍專家嚴健民的注譯，《病方》這句話是講：即使病已經好了也要準備好藥，不分季節都可治療。粉碎好了的藥粉要用細帛包好，收藏備用。在配藥時，要將去了皮的“術”(一味藥材)*“術”見于《本經》，被歸為草上品“味苦，溫，無毒。治風寒、濕痹、死肌、瘞、瘟。止汗、除熱、消食。久服輕身、延年，不餓”。參見《本經》，第52～53頁。曝曬干燥后粉碎。方劑就是如此這般[3]16，17。那么，簡1243的內容也應該如此理解。

這三簡涉及如何用藥。簡1290前半段文字不好理解，但后半段是講飲用某藥20天后，病一定會治愈。簡1620前半段殘文講燃燒某藥(藥燔)，燃盡后(末艾盡)再換新藥(更)。后半段殘文“韰白壹更”很難理解，但是后面的“尉熱”應該就是《病方》中常見的熨治療法。例如治療“嬰兒索痙”的方子有：

取封殖土冶之，封殖二，鹽一，合撓而(蒸)，以扁(遍)熨直肎攣筋所，道頭始，稍熨手足而已。熨寒去土，復丞(烝)，熨干更為。令。[1]40

該簡并無直接信息指向某疾病或藥，但是存在關鍵字“食”，而簡1363(第1組)和簡1766(第3組B)都提到了“食”，似乎有一定關聯，所以本文也將簡1476視為醫方簡。

綜合而言，以上分析的11枚醫方簡內涵豐富，涉及病名、藥材、藥物炮制、用藥方法與禁忌等諸方面。這些信息表明，已知醫方簡是一篇秦醫方文獻中的只言片語，內容可與其他早期醫學文獻的內容互證，尤其與馬王堆《病方》存在一定的親緣關系。或許在尚未發表的里耶簡中能找到更多的相關殘簡，甚至我們可以期望復原這篇醫方文獻的主體。無論如何，現有的這些信息已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早期中醫的認識，填補了很多空白。遺憾的是，由于知識有限，筆者難以更深入地研究這批珍貴資料所蘊含的專業知識，并且所做的分析也可能存在很多錯誤，望方家指正。但這里想探討一個歷史問題：里耶簡主體上是洞庭郡遷陵縣行政運作中產生的行政、司法等記錄(官文書)*整理者將簡牘分了10類：書傳、律令、錄課、簿籍、符券、檢楬、歷譜、九九數、醫方、里程書、習字簡。分類見《里耶秦簡·前言》，第2～3頁。關于秦的官文書，參見汪桂華著《從湘西里耶秦簡看秦官文書制度》，《簡帛研究》，2004年。，為何這些政府文書資料中會混雜有治病的藥方？對此，本文提出兩種推想。

第一種推想是：這些醫方簡和秦的焚書有關。據《史記》，秦相李斯因厭惡有人以古書議論當局，于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建議：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7]

這個建議中明言醫藥之書“不去”。而從次年始皇下令坑儒時所言，“吾前收天下之書不中用者去之”，可知焚書的具體操作方法是:將民間之書先都抄收到官府，然后由官方將其所厭惡的“不中用者”去掉。我們又已知，里耶秦簡的時代為秦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前222—前208)，焚書事件恰好發生在這個時間段內。那么我們可以推測：始皇三十四年，始皇下令各郡縣收集圖書焚燒，里耶所在的遷陵縣也不例外。但在焚書時，抄收到的醫書按要求被保留下來，收入了官府檔案庫中，所以這些醫方就與行政、司法記錄等混在了一起。

另一種推想：這些醫方簡本就是遷陵縣的官方自身的檔案資料。據簡牘中出現的“遷陵醫靜”這一信息，可知當時存在縣一級的官方醫生*參見《里耶秦簡·前言》(壹)，第5頁。需要申明，筆者在已發表的釋文中沒有檢索到這一信息。。雖然這種職務不見于傳世文獻，無從得知其具體執掌，但從名稱上推想，應該掌管一縣的醫藥事務。想必他們擁有醫學專業資料，而這些資料(包括醫方)是政府檔案的一部分，歸政府統一管理。這樣，這些醫方就與行政、司法記錄混在了一起。

在以上兩種推想中選擇，筆者更傾向于第二種，因為這種醫方與行政文書一同出土的狀況也見于三處漢代遺址：內蒙古額濟納漢簡、甘肅敦煌懸泉漢簡以及湖南張家界古人堤遺址漢簡。這其中古人堤遺址的情況最具有可參照性。里耶所出土的與行政運作無直接關系的簡牘，除醫方簡外，還有一份《九九數》；*參見《九九數》，見《里耶秦簡》(壹)第六層，簡1。《九九數》也就是現在所說的乘法口訣表。而古人堤遺址也有醫方和九九乘法表，與漢律、官府文書、書信及禮物謁、歷日表一起出土。[8]古人堤遺址的斷代是東漢時期，并未發生過有史可考的焚書事件。雖然這無法告訴我們醫方與行政文書混雜在一起的原因，但表明這種混雜情況不一定與焚書之劫余有關。若第二種推測成立，則殘留的醫方簡透露出了秦縣一級機構對專業技術性資料的搜集、歸檔信息，而這種信息為以往的研究所不曾接觸。

綜上所論，本文認為里耶醫方簡是極其珍貴的出土文獻，為學界研究早期中醫史和秦官方檔案制度提供了寶貴的信息。由于大量的里耶簡尚有待于發表，我們有理由相信，更多的醫方簡、更豐富的信息正等著我們去發現和利用。

(作者說明：本文創作于2012年初，未能見到《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也未能見到方懿林先生之研究。后閱讀《校釋》和方文，發現有暗合之處，印證了拙作的看法，但也存在理解和關注點的不同，存在研究方法和框架的差異，姑且見仁見智。本文不足之處，留待將來里耶資料出盡之后，再進一步探討吧。此外，本稿原于2012年初投給《江漢考古》，經審稿專家指正，筆者修訂，于2012年底,欣喜地收到了用稿通知，但迄今一直沒有刊出。感謝《唐都學刊》給予刊登機會，也感謝王進峰、劉瑞等學友以及江漢匿名審稿專家對本文的貢獻。)

[1]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五十二病方[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

[2]馬繼興.神農本草經輯注[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5.

[3]嚴健民.五十二病方評注補譯[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05.

[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18.

[5]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9：205-206.

[6]陳松長.馬王堆簡帛文字編[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417-418.

[7]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255.

[8]張春龍，李均明，胡平生.湖南張家界古人堤簡牘釋文與簡注[J].中國歷史文物，2003(2)：72-84.

[責任編輯朱偉東]

Examination on Liye Medical Prescription Strips of Qin:the Earliest Medical Inscriptions Ever Discovered in China

ZHANG Chao-yang

(HistoryDepartment,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In the 8thlayer of the newly publishedLiyeStripsofQin, there scattered many medical prescription strips, the earliest medical inscriptions ever discovered in China. The medicinal herbs in it were mostly recorded in the earliest existing pharmacological monograph, entitledShennong’sMateriaMedica(ShenNongBenCaoJingin Chinese). Similar concoction, dosage control, medication methods, medication contraindications, etc. were found in thePrescriptionsofFifty-twoDiseases(52BingFangin Chinese) of the famousMawangduiSilkBooks(MaWangDuiBoShuin Chinese), some prescriptions were even identical, yet, the remnant names of diseases were not to be found in it. In short, these medical prescription strips have not only greatly enriched our knowledge about early Chinese medicine, but also have been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helping us research into the system of collecting and filing technical documents at the county level in the Qin Dynasty.

Liye; Qin Dynasty; medical prescription strip; 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 archive system

K877.5

A

1001-0300(2016)05-0069-06

2016-05-03

張朝陽，男，河南孟津人，上海交通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史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法律、社會史、出土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