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杜以及整個唐詩的經典部分,標志著一種至高的文字藝術享受,也是我們代代相傳的文明之果,一種超越藝術的精神和情操。不幸的是這種至美的語言藝術遭遇了數字時代,從此與這個世界也就有了大隔膜。我們不知道其他民族的經典與這個時代相逢的具體情形,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們現在身心的痛感并且深刻體味的,只是來自周邊發生的這一切:自《詩經》、唐詩、宋詞一路建立的語言規范受到了破壞和瓦解,有時連最起碼的語文法度也蕩然無存。
這個時期拒絕經典的理由極為簡單,就是“晦澀”和“無法卒讀”。一種提倡反經典閱讀的理論依據是:既然有好讀的通俗讀物,為什么不讓我們的讀者去飽餐一頓,反而一定要去啃那些拗口的古代詩文?那些通俗讀物好讀而不下流,它們的主題思想和經典作品都是一樣的,也教人學好向上,也倡導崇高善良。他們的結論是,這種閱讀愉快而且絕無害處。
這種樸素真實的見解看上去好像無懈可擊:讀者既然選擇了“主題思想”良好的通俗讀物,放棄經典也就無可厚非了。這就是他們的全部理由。他們并未意識到這樣的選擇和認知走入了怎樣的謬誤。
據說這些讀物很通俗,但絕未公然號召人們作惡,它與經典名著所倡導和宣揚的基本精神都是一樣的。所以網絡和小報上流傳的那些文字,只要不下流,也就可以選擇。這里已經排除了網絡里大量的、公然宣傳的卑劣粗俗和誨淫誨盜,也排除了庸俗社會學——我們像筑防火墻一樣把它隔離就可以了,剩下的這一部分就是“通俗的良性讀物”,孩子們愿意讀,社會上喜歡看,難道還需要猶豫嗎?這就叫“喜聞樂見”。于是這類通俗流行作品堂而皇之地成為經典名著的強大對立面。
這樣的判斷太粗陋了,這樣的要求也太低廉了。其實許多通俗讀物并沒有追尋真理的熱情,沒有傳播人類共同價值追求,更多是做出了平庸的道德姿態,是偽善。退一步說,如果這些作品真的有一個“崇高的精神目標”,那么它闡述和實現這一切的手段仍然需要辨析。它的表述是粗糙甚至粗魯的,而且極其簡單,尚未進入語言藝術的層面。這其中的大量文字連遵守基本的語言規范都做不到——先不說它通過這種途徑能否抵達經典作品的深度和高度,單講這種實現的過程就已經構成了極大的損害。
“目的”和“手段”是不能分開的。語言藝術的實現,是通過詞匯和文字,一步一步抵達的,每一個環節都不可缺失,每一個詞匯每一個標點都是出發,同時又是抵達。那種精致的藝術,崇高的精神,潔凈的思想,克制與道德感,全部的倫理關系,都溶解在這一個個標點符號里,口吻,節奏,工整的書寫,嚴整的姿態,幽默感,愛與溫情暖意,所有這一切都包含在字句中了,誰也無法將其剝離出來。我們如果在局部、在細節、在這個過程中隨便妥協和茍且,那么最終抵達的又會是什么目標?其實沒有一部粗糙的、流行的所謂通俗作品,在最終的目標方面,能夠抵達經典作品所給予的那種深刻的激勵與靈魂的震撼。那類粗俗的流行作品在一種招牌、廣告的掩飾之下,兜售的仍然還是拙劣和廉價之物。人在精神上向下是容易的,向上是困難的。人的情懷與知識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才能在不斷向上的過程中獲得快感。以晦澀為由拒絕經典不過是一個借口,比如以李杜為代表的唐詩為例,這些詩篇除了時間留下的某些文字障礙,特別是一些古代人名地名的生僻之外,還會剩下多少晦澀?它們好就好在流暢自如,明白如話。那些被千古傳唱的詩句正因為有脫口而出之美,才更加令人稱奇叫絕。
在正常的情形之下,社會經典閱讀的意義完全不必過分地強調和夸大,因為在稍稍健康的社會族群中,這只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常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