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的心里，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文_林特特

愿你的心里，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文_林特特

1

我靠寫作謀生。

一周總有十來個小時，在自家書房里寫。

我的書桌是楓木色的，連著一排書架。每次開始寫前，我都要用一張柔軟的面巾紙仔細把它擦干凈，在電腦下墊一本厚厚的大字典，在一旁攤開參考書，拿出紙、筆。

一些時候，我在單位附近的咖啡館里寫。

如果一天要見好幾撥人，我便把他們都約在這里，分不同的時段，人來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開電腦寫。

有時，稿子特別急，我就趁午休，找最近的快捷酒店開鐘點房寫。

去年12月，北京霧霾紅色預警，我帶孩子回老家避難。我把孩子安頓在發小開的幼兒園里，在一旁的茶館里寫。

那是一場倉促的旅行，諸多事務積壓成堆，但我在茶館一角坐下，擰開臺燈，打開電腦，心就靜了。

茶館里有個小小的池塘，水聲叮咚。敲擊鍵盤時，我想：哪怕是一張流浪的書桌，只要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我的世界就沒有變。

有一陣子，我總是出差。

于是，我在飛馳的列車上寫。

一次，火車路過群山，我見黃昏、晚霞、漫山青蔥，想起一句詩，“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松”，真是浪漫的體驗。

直至今天，我仍有習慣—坐火車前，查好時刻表，根據到站順序默默計算任務量，比如，到濟南該寫完第一段，到徐州要寫完第三段，以此類推。

走到哪里，我都帶著電腦。沒有電腦，就用手機，還可以用iPad寫。

2

我從前總抱怨，沒有完整的時間和空間寫。

那時，我剛離開校園，朝九晚五，忙碌于各種雜務。

每天傍晚，從公交車上掙命般擠下來，我就想歡呼：忙碌的一天終于結束了！

像《歡樂頌》里演的一樣，我和朋友們合租。我們一起做飯，輪流刷碗，看電影、聊八卦，各自戀愛。

須臾，半年過去。

一日，我路過一所大學。

漫步林蔭道，看爬滿爬山虎的階梯教室，白色尖尖角的圖書館，忽然有些心痛：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打磨文字了。我想念學生時代沉浸在書桌前的感覺，可現在，支離破碎的時間，一系列要解決的人生大事……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又一日，因工作上的事，我去觀摩了一部關于西南聯大的紀錄片。

有幾個情節，我印象深刻—為生活所迫，聞一多刻印去賣，梅貽琦上街兜售糕點，華羅庚住的地方，樓下是牲口圈，而他在樓上搞科研。

回程路上，我搭一個前輩的順風車，她是紀錄片的主創，問我的觀感，我嘆息：“那些學者，擁有最高級、靈動的靈魂，卻在特殊時期，把精力浪費在瑣碎生活、稻粱謀上，偌大的世界，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真讓人心酸。”

前輩顯得詫異：“你印象中，理想的書桌是什么樣的？”

我被問住了，仔細搜羅記憶—中學時，老師把我的作文推薦給某刊物，長達半個月，每晚，我于燈下認真修改，工整抄寫，家人走路都輕輕的，生怕打擾我；大學時，我的座位臨窗，自習課，寫了得意的詩或文章，會小聲吟誦給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聽……

“也就是說，只有你讀書或寫字是大事，全世界都得為你靜音，柴米油鹽、庸俗現實都不要來分你的心？”前輩問。

“可是，成人的世界，不可能有這樣的書桌。各種角色要扮演，各種事情要忙碌，沒有人再為你的精神享受和追求創造真空。你只能做到，想干什么一直干，順應萬變擠時間。”前輩踩一腳油門，車往前飛馳。

我陷入沉思。

她繼續談，談她眼下的生活，除了拍紀錄片，她剛從海軍某部采訪回來，讀在職MBA，出于個人興趣，她請了10天年假打算改完一個劇本……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最結實、安靜的書桌，是你可以隨時閱讀、思考、創作，哪怕嘈雜繁忙障礙不斷，也一直在按自己的節奏和方向，日夜兼程。”她盯著前方。

她把我放在一個方便的地方，拐彎去醫院，揮手時說：“你要的資料，我晚上整理完發你。”

“晚上？”我驚訝，她的母親剛做完手術，今天輪到她值守。

我后來才知道，那一晚，她的母親睡了，她把病房里可移動的小桌子推到走廊，工作至半夜。

3

等我終于能靠寫作謀生時，最熱衷向同行們打聽的是，每天怎么寫，寫多少，在哪里寫。

我攢了一些趣聞—

一個朋友，是網絡大神，曾日更數萬字，創下紀錄。他去赴午宴，卻在早餐時間抵達飯店，就在飯桌上，一邊等人一邊寫。

一個朋友，有嚴重的頸椎病。于是，他躺在沙發上，將鍵盤擱在腿上，用投影儀把文檔打在天花板上，仰著頭寫。

一個朋友，和人聊天兒，發現對方無趣，立刻打開電腦寫，不分場合和對象。除了寫作，他還是個工程師。“我的時間必須有效，一切應酬式的交往都會影響我要做的事。”他總這么解釋。

一個朋友，在機場等大巴時，將電腦立在大箱子上寫。那是12月的午夜，寒風凜冽。

一個朋友，外出旅游，興奮地打電話給我：“有一款語音轉換軟件，可以邊走邊說邊寫，回頭改改錯別字就行。”據說此后，她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寫到哪兒，不說話，就可能在做校對。

我喜歡他們的故事，也常跟他們分享我的故事，分享一起和時間賽跑，日夜兼程，見縫插針，寫點兒什么，干點兒什么的生活方式。

在一張張流浪的書桌上，我常想起前輩的話。

成年人的世界，哪兒有絕對安靜的書桌啊。

最結實最安靜的，在心里。

最結實最安靜的是，有一天志不在此了，用類似的狀態，做別的事也行。

（本文選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僅記住所有快樂》，林特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