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都邑

段超

家鄉是美好的，也有可能是糟糕的，但無論這個地方是個什么樣的面貌，也不管曾經深愛還是渴望逃離，家鄉總是給人別樣的印象，恒久深刻，難以忘懷。對于賈巴里·帕克來說，家鄉更是如此，盡管那里曾是他最渴望逃離的地方，但當他身為遠游之子重新歸來時，這里又變成了他最難以割舍的羈絆之地。

黑暗街巷

“18歲時的一天夜里，我正在去連鎖超市的路上。十二月份的芝加哥冷極了，當然，天氣越冷也就意味著街上越是安全?！?/p>

當時的帕克正準備去買點薯條和飲料，除了天氣以外，街上的一切都還算祥和。不過這份閑暇并沒有持續多久，就在距離超市還有一段距離時，帕克的耳邊響起了槍聲，緊接著，歹徒的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僥幸躲過，險些命喪于此的帕克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雖然車馬上就開遠了，但帕克知道自己仍然處在危險之中，根本顧不上檢查身體哪里摔痛了，他馬上爬起來飛一般跑回了家。“我當時只想這樣一直跑下去，遠離南區，遠離芝加哥。我只想逃離?！辟Z巴里回憶道。

芝加哥的南區，帕克長大的地方。那里除了為低收入者提供的公共住房以外，街區里就再沒有什么了，況且，有地方住已經很好了，還指望什么公共設施呢。帕克的父母也是在這長大的，說是祖輩居住于此也不過分。兒時的帕克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同樣是在這里的同一座房子中生活。在那些房子附近，每天見到的都是同樣的人，同樣的事，一群帶著熟悉面孔的警察在79號大街上追逐罪犯。在這里生活的人都習慣了被罪惡環繞，也學會了如何夾縫中求得生存。所以，當歹徒的車飛奔過來時，帕克的第一反應就是躲避，然后遠遠逃開?！拔也皇钦f這有多么艱難，因為這就是事實。在這里生存，就要遵守這里的生存法則。”帕克說，“你要確保自己能一直跟住大姐姐們，在公園的路燈亮起來之前回到家。”

點亮溫暖

雖然那個街區很亂，但鄰里之間卻很團結。在芝加哥，有各種各樣的小社團，但無論面對的是毒販子還是黑幫，所有人都會盡力照顧彼此。在帕克家的鄰居里，有一位叫約翰遜的先生，他是個退伍老兵，帕克上小學時，約翰遜經常帶他回家和自己的兒子一起玩游戲。還有一位布朗先生，他家里有個籃筐，帕克和他的孫子是一起打球的朋友。每天，孩子們在外面玩，大人們就負責照看他們，無論發生了多可怕的事，總會有人陪在孩子的身邊。

當然，鄰里關系無論有多和諧，也解決不了家里的困難。帕克有一大堆家人，如果衣食無憂，這是最棒的財富，但貧窮卻會讓這變成負擔。兒時的帕克從未離開過芝加哥，每天他們都要面對相同的煩惱。

七年級的時候，帕克認識了里德女士——他的歷史老師。里德讓賈巴里明白，其實他不必被困在這里。突然間，在芝加哥，那間教室，帕克明白了除了南區和那些鄰居，還有很寬廣的世界存在。其實當時帕克讀的是一本二十年前就過時的課本，但有了里德老師，知識和眼界從來就不會被課本束縛住。里德為帕克和同學讀了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以及其他黑人作家的著作，還有美國黑人的詩歌和戲劇。他們會看斯派克·李的電影，還有很多著名黑人學者、詩人、發明家、政治家和反種族主義斗士的事跡。帕克的三觀被徹底刷新，那是他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是什么人，自己能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們周圍的一切——電影、電視、音樂——好像黑人生下來就只能做這些，運動員、說唱歌手、毒販黑幫。在貧民窟的小孩子，沒有幾個認為自己能成為未來的喬布斯，但這只是因為，在他們周圍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情?！迸量苏f，“而且，也并沒有人能以身作則，向他們展示這樣的無限可能。在我們的成長歷程里，我們也習慣了看到很多芝加哥人進入NBA，然后再也沒回來過。”

父輩旗幟

逃離貧民窟，是所有人發達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當然，這其中也有例外，那個人就是賈巴里的父親，桑尼·帕克。

桑尼曾在NBA度過了六年的職業生涯，其實他本可以在離開聯盟之后接受一支專業球隊或大學校隊的教練職務。但他沒有，而是回到芝加哥，選擇和孩子們待在一起。在賈巴里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就創立了桑尼·帕克青少年基金會。而在賈巴里出生時，當初在NBA掙到的錢早就花光了。那個時候的職業球員可不像現在掙得這么多，六年職業生涯所賺的錢維持不了多久。

雖然如此，桑尼仍然在社區堅持工作，并一直持續至今。對于兒子，他從來沒有解釋過為什么回到家鄉會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但，父親所做的一切帕克都看在眼里，他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是怎樣幫助別人的，在帕克眼中，父親一直都是引導他們走向正確路線的標桿。

在南區，桑尼可是個非常有名的家伙，因為很多孩子之所以能夠上學接受教育都得益于他的基金會。桑尼和里德老師是帕克和南區孩子們的驕傲。“他們讓我們明白，我們來自何方，我們能有所作為。我們是了不起的，我們的存在是重要的。”

翻越圍墻

剛開始上里德老師課的時候，帕克就已經在AUU聯賽打球了。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南區，跑到城市的其他地方打比賽和訓練。帕克和隊內要好的朋友住在北海岸的優質社區里，每當訓練或比賽后，其他孩子會通宵狂歡，可帕克會跑到其他人房間里看別人的課本。每次看那些書，賈巴里都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新課本是什么樣的。每個學期，他拿到手里的書能有個封皮就算不錯的了，而且上邊還留著他哥哥八年前寫的名字。有些課本上邊甚至羅列了好多人名。

在北海岸的學校打球時，帕克還見識到了最新的電腦和軟件。在南區，他們還用著1990年代的舊貨。見識得越多，帕克就越覺得不平等，他上學得不到什么資助，不只是課本和電腦，還有課外活動和大學預科?！拔业囊馑际?，就這樣一天天下來，還有誰指望能上得了大學呢？”帕克說。

后來，帕克去了一所職業高中，西米恩職業學院。就算已經手握大學招生信，可以考慮申請大學獎學金的時候，他依然覺得向他招手的只有芝加哥。社區里的老人們一直在跟他說，他需要的是一門手藝，然后踏踏實實生活下去?！半姽?、管道工、電焊工，這才是你需要做的?！崩先藗儎竦?。

不過，賈巴里明白，籃球、大學才是他的惟一出路，就像父親當年那樣，只有離開這座城市，他才能真正成長。那個時候的帕克，一點都不留戀芝加哥，甚至連伊利諾伊州的牌照都不想看見，他真的厭倦了那個社區和那里的環境了。舊課本、吵鬧聲、每天凌晨兩點飛過的直升機、警笛聲、窗外胡同里的垃圾、警察在電線桿頂打著強光燈驅趕毒販，這所有的一切都厭倦了。還有7月4日獨立日的槍擊聲，他甚至都沒有好好享受過獨立日假期。父母總是提醒他要在家里待著，因為在這一天的謀殺發案率很高。那些槍聲和獨立日煙花的聲音很像，時至今日，帕克在聽到煙花的聲音時依然會膽戰心寒。

所以，當機會來臨時，帕克馬上就作出決定要去杜克大學，北卡州偌大的校園和草地，這都在吸引著他，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不到伊利諾伊州的牌照，和那些可怕的日子。諷刺的是，開篇所說險些被歹徒撞飛的那天，就是他在高三冬天，決定去杜克的那個夜晚。前往連鎖超市的路上，帕克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憧憬，以及可以離開這里的激動。隨后，砰砰砰，槍聲，汽車飛過?！拔抑揽傆幸惶欤铱赡苓€會回來，但那時候，我只知道我得趕緊跑?！?/p>

“你也許能做對一些事情，拿到3.6的績點分，被大學青睞。但你也會做些蠢事，比如大半夜還要出去買零食，為了不被槍擊中，還把自己的臉摔在了水泥地上?！?/p>

全新生活

達勒姆市的杜克大學真是一個好地方，那是個適合成長的地方。帕克很快就愛上了那里。對于帕克來說，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加快了節奏，但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充滿了意義。他認識了新的朋友，見識了新的事物，也更加清楚自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上課、看更多的斯派克·李的電影，帕克第一次以自己的出身為榮。當他從宿舍走廊走過時，會發現同學們也會為喜歡的歌手歡呼，就像在芝加哥時一樣。雖然他的同學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卻對所有事都有著與眾不同的見識，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擔心會被警察叫住，或者是四處躲避匪徒。

在杜克，賈巴里獲得了很多榮譽，但是，當他的球隊最終止步NCAA聯賽首輪之后，他明白，大學生涯就要結束了，接下來該考慮的是參加選秀的事情了。其實，很多人老早就開始準備了，有些甚至在四月份的時候就簽下了經紀人。而帕克呢，五月份都過去一半了，他還在考慮。和其他人整天擔心自己的順位不同的是，帕克腦子里想的其實是他錯過的那些課程，還有和自己母親的承諾——拿到大學的學位。

“我喜歡上課，我不在乎能否成為狀元或者榜眼，我最在乎的是有沒有錯過閱讀新書，或者見見其他同學。我從來都不希望離開大學，我愛學習，我想一直當個學生?！?/p>

話雖這樣講，可現實終歸是現實。在大學當運動員是個艱難的事情，尤其對帕克而言。賽季里，帕克每天可以和隊友一起享用兩頓飯，但其他時間則是各過各的。父母是沒辦法給他寄零花錢的，他還要賺錢貼補家用，盡管父母希望他可以繼續下去。最終，帕克作出了決定，選擇進入NBA。不過，當他進入NBA之后，他所需要做的可不只是貼補家用那么簡單了。“當我領到了薪水后，我就可以拿著這些錢有所作為了?！迸量苏f，“我并不想就這樣離開一去不復返，我想回家，幫助芝加哥的人民。我想和我的父親一樣，去奉獻自己，影響他人，回到家鄉，幫助這座城市變得更好?！?/p>

帕克說，他希望成為朱萬·霍華德那樣的人，年幼時，帕克曾參加過六次霍華德的訓練營。對于帕克來說，那些訓練營意味著一切。平時總是在電視上看到霍華德，但后來偶像就這樣出現在訓練館，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不僅可以真切地互相凝視，還可以相互擊掌。“在他的訓練營里，我們能學到的不僅僅是籃球技巧，他愛我們，他想給我們更多的幫助?！币虼?，帕克明白，他一定會回到芝加哥，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愈演愈烈

其實帕克離開芝加哥的時間并不長，但短短幾年，那里變了很多，已經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座城市了。遺憾的是，不是變好了，而是變得更糟糕了。2013年，芝加哥市關閉了五十所學校，這其中多數都是像帕克家那樣社區附近的學校。“你可能會想，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們去其他學校就讀不就可以了嗎？”

“是的，他們是能去其他學校?？蛇@正是危險所在，他們被迫調到去他們社區之外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地方都是被他們敵對的黑幫給控制了。他們以前的學校就在他們家后院，這樣能讓他們與暴力隔絕，可如今，這最后的安全感也不復存在了?！?/p>

帕克的年少時光，雖然身邊也有犯罪和暴力，但在學校里，他們還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和玩耍，還能生存，十年以來，只有七月份才是死亡之月?？涩F在，經常能聽到孩子們被卷入黑幫火拼的消息。只是去年就有3000人在芝加哥被槍擊。而今年才過了大半，持槍犯罪的受害者就已經超過2500人了。帕克說，像“黑人的命也是命”這樣的運動以及反對警察暴力事件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他的城市發出聲音?！爸ゼ痈绲暮⒆觽冃枰?，他們的教育很重要，他們的生命也很重要，因為每一天他們都可能成為槍下的冤魂，他們的處境日益危險。”

帕克提到了很多例子，像六歲的小女孩塔卡拉·摩根，只是坐在門廊里，就被子彈擊中了腹部；還有四歲的卡萬·科林斯，只是牽著媽媽的手站在那里，可子彈卻擊中了他的面部，整個下巴裂開，牙齒都碎掉了，為此他遭受到了極大的痛苦；同樣六歲的杰琳·貝爾梅奧，不過是在人行道上畫畫，卻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背部，她的肺被擊穿了……

“這樣的故事，我可以一直講下去，但只是這樣，或只是呼吁‘停止暴力！抵制黑幫！是沒用的，我很清楚?！迸量苏f道。

其實，能讓這些孩子看到未來的惟一方式就是教育。他們并不一定需要新的課本或者是新的教學樓，就算這些都沒有也同樣能接受到很好的教育，畢竟，帕克的經歷就是個例子。課本是可以重復使用的，但，關閉了學校，孩子就要走進不同的街區，砍掉了課外活動，讓孩子們遠離街道，遇到危險他們又該從哪里逃跑呢?！跋挛缛c鐘放學了，孩子們要找點什么事去充實他們的課余生活呢？要知道，這個點可是青少年犯罪最猖獗的時間?！迸量苏f，“他們要從哪里學到，他們的生命很重要這件事呢？”

絕不離開

在芝加哥成長起來是什么樣的，沒人比帕克更清楚，他就是伴隨著這些問題長大的。里德老師、父親桑尼還有朱萬·霍華德都告訴過帕克，他可以做得更多。于是，現在的賈巴里正在努力為芝加哥的孩子們開辦免費的籃球訓練營?！八麄円娺^我的訓練，也聽說了我的努力和動力?！迸量苏f，“或許他們會想，這個NBA的球員覺得當班長挺酷的，那我也要試試。真希望我的訓練營對他們來說是另一條出路，在這里度過的那些時光，可以讓他們不必擔心他們的街道上正在發生什么事。我也試著和他們每個人聊天，去給他們展示更大的世界。他們不必一定要成為運動員，他們也可以成為下一個喬布斯?！?/p>

其實，每個芝加哥人都有義務為那些孩子和那座城市多做點什么。同樣身為芝加哥人的賈利爾·奧卡福也在考慮這些事情，雖然他在上學的時候從沒用過舊課本，但在渴望為孩子做些什么這件事上，他和帕克的熱忱是一樣的。他們總是在一起討論，想讓人們驚喜該做些什么，他們都希望成為社區里的榜樣。

現在，帕克有了自己的籃球場和訓練營，但他不能整天都待在這里，尤其他還需要完成學業。在決定參加選秀那天，他就打電話給父母，像母親承諾一定會回到大學完成學業，因為在帕克的家里，可以夸口說自己有大學學歷的人沒有幾個，他做這件事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家人，當然，更是為了芝加哥的孩子們。

“以后我離開NBA了，我想當一名老師，我想教給孩子們我父親和里德老師當初教給我的那些事情：世界上除了黑幫、酒吧和暴力之外，還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明年，我還會開辦暑期課程，同時也為拿到學位而努力?！?/p>

“保持希望和樂觀，相信芝加哥會有所改變是很難的。但我會去堅持，我也必須堅持。因為如果連我都失去了這樣的態度，孩子們就更不會相信明天的美好了。明天會變得更好，一定會的?！?/p>

望著芝加哥的天空，賈巴里·帕克若有所思，他曾希望永遠逃離這里，可現在，他希望自己能堅守這片土地。

“我還在這里，我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