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張莎莎
校企之殤
文/本刊記者 張莎莎
高校本該是一片只有書香沒有銅臭的凈土,然而,近年來出現的高校腐敗案,正顛覆著人們的傳統印象。近期的“方正事件”和此前浙大副校長褚健貪腐案,更是把校辦企業存在的諸多問題暴露在社會大眾面前。
我國校辦企業起步于20世紀80年代,經歷初創、擴張、規范、整合等階段后,校企逐漸形成“氣候”,一批校辦企業甚至發展成為知名企業。然而,由于校辦企業改革幅度和力度一直比整體國企改革進程滯后,再加上市場競爭日趨激烈,不少校辦企業在發展中出現了一系列問題。
方正集團可謂是校辦企業的領頭羊,而它曝出的諸多問題也稱得上是校辦企業典型的問題代表。
方正集團由北京大學1986年投資創辦,北大持股70%,管理層持股30%。目前業務領域涵蓋IT、醫療醫藥、房地產、金融、大宗商品貿易等產業。方正集團官網顯示,截至2015年總資產為1966億元,總收入805億元,凈資產537億元。目前有6家下屬公司在滬、深、港上市,即方正科技、北大醫藥、中國高科、方正控股、北大資源、方正證券。
8月15日,中國貨幣網掛出一則方正集團發布的公告。方正集團稱,近期收到證監會《調查通知書》,因涉嫌違反證券法律法規,證監會決定對其立案調查。方正集團稱,立案調查期間,其將全面配合證監會的調查工作,并就相關事項及時履行信息披露義務。但未公布具體的違法違規情況。
8月30日,方正證券在披露2016年半年報時證實,方正集團因涉嫌違反證券法律法規被中國證監會立案調查。方正集團相關負責人向外界確認這一消息,但對于被調查的具體原因,表示不知情,“肯定與現任管理層無關”。此前,方正集團高層人員魏新、李友、李國軍等已經被帶走協助調查。
2014年年底以來,方正集團與昔日關系密切的北京政泉控股有限公司的矛盾持續升級,政泉控股舉報方正集團涉嫌利用北大平臺侵吞國資、財務造假、洗錢、操縱股市等多項犯罪行為,雙方互相揭底、互曝丑聞,校辦企業的資產監管問題也被暴露在社會面前。
2014年11月,政泉控股在官網連發公告,指控方正集團時任CEO李友等人通過政泉控股代持,減持北大醫藥股票,并從中獲利3.55億元。此后不久,北大醫藥公告,因公司涉嫌違反證券法律法規被證監會立案調查。2015年1月,方正集團董事長魏新、CEO李友在內的多名高管被警方帶走調查。
根據工商注冊信息,北京大學應該持有方正集團70%的股份,但據政泉控股披露,北京大學目前僅控制方正集團及關聯公司14%的資產。據媒體報道,在方正系股權版圖頂端,李友及鄭航系校友余麗、方中華、馮七評4人通過累計持股89.67%的北京招潤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間接持有方正集團30%股權。
通過校辦企業改制契機掌控方正集團的李友,儼然要把國有資產侵吞為私人所有。2001年,時任中國高科董事兼總裁的李友手持相當數量的方正科技股權進入方正集團,兩年后方正開始了企業改制,并在2004年確立了股權結構,即北京大學的北大資產經營有限公司持有方正集團70%的股份,代表管理層的北京招潤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持股30%。彼時,一個市場精英與校辦企業聯合的模式形成,而在這背后,以李友為首的核心高管層,卻打著改制的旗號進行“私有化”。
根據方正集團官網資料,集團董事會7名成員中,董事長魏新、董事廖陶琴都曾在北大任職,董事張旋龍及張兆東均為方正集團創始人之一,另一名董事肖建國至今仍在北大任職,剩余兩名董事則是李友和余麗。表面上來看,方正集團董事會中,北京大學嫡系成員占據5名,理論上可對方正集團形成實際控制。但進一步查證方正集團下轄的醫療、金融、信產、資源、物產五大業務板塊及6家上市公司高管,便可發現問題。
在五大業務板塊中,金融板塊運作平臺方正證券董事長是原武漢證券董事長雷杰,不過余麗及李友胞弟李國軍均系方正證券董事;資源板塊運作平臺北大資源集團董事長為余麗;物產板塊運作平臺方正產業控股公司董事長為李友,總經理為余麗。
至于方正系醫療板塊運作平臺北大醫療產業集團,董事長為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柯楊,不過余麗、李國軍均是該集團董事。而方正系信產板塊運作平臺北大方正信息產業集團董事長雖為張兆東,但李友、方中華均系該集團董事,且根據工商登記資料,方中華還擔任該集團經理之職。
而在方正系6家上市公司中,北大醫藥董事長為李國軍,北大資源董事會主席、中國高科董事長為余麗,方正控股董事會主席為方中華。另一家公司方正科技董事長為方正集團副總裁易梅,方中華擔任方正科技董事。
換言之,在方正系五大業務板塊及6家上市公司中,以李友為代表的鄭航系成員基本全部覆蓋,且多為集團或公司首腦人物。相比之下,方正集團除李友、余麗之外的5名董事較少直接參與旗下公司的治理,僅肖建國目前是方正控股董事會副主席,另外張兆東還擔任北大資源執行董事。
李友等鄭航系成員通過人事滲透,對方正系各業務板塊的控制力度實際上大于北京大學、北大資產經營公司。監管缺失、內部人控制的方正集團,逐漸步入歧途。


我國校辦企業可謂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20世紀80年代初期,國家出于公共財政不足的考慮,允許高校和院所自籌經費,創辦企業。當時有兩項目標:一是促進科技成果的轉化,二是解決教育撥款的不足。如果說,早期高校為了彌補經費不足而無奈走上經商路,但之后意義則遠超于此,幾十年的時間里,各大高校、院所蜂擁而上,競相辦起了自己的企業。
早期彌補經費不足的目標的確有相當多的校辦企業實現了。以北大為例,1998年,北大預算2.3億元,其中國家撥款僅有9000萬元,剩余全由北大自籌,校企功不可沒。多家校企在發展過程中,也借助高校的名氣與雄厚的科技力量,創出了名品牌、名企業。江中草珊瑚含片(江西中醫學院)、同方電腦(清華大學)、東大阿爾派(東北大學)、交大昂立(上海交通大學)……這些人盡皆知的名牌都屬于高校制造。
但另一方面,也出現了寒涼不均的現象。名校和名校所辦名企的營業額和凈收益在全體校辦企業中占絕大多數。目前,中國高校企業資產總規模已接近4500億元,僅北京大學方正集團2015年總資產就達1966億,占高校企業資產總規模的40%。
依托高校強大的人力資源優勢和科研先進設施優勢,校辦企業發展勢頭高漲。據相關專家預測,依靠現有速度發展,未來幾年內將可能突破萬億元。
但是隨著全社會市場經濟改革的深入,校辦企業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顯得有些“另類”。高校的公益屬性與企業的逐利屬性讓校辦企業本身就成為一個矛盾體。
21世紀初,校辦企業監管問題逐漸暴露,當時校辦企業更多的呼聲是,撇清學校和企業關系,政府當然也看到了這一點。
2005年教育部出臺了《關于積極發展、規范管理高校科技產業的指導意見》,在該《意見》指導下,針對校辦企業產權不清、權責不明、監管缺位等主要問題,全國各地高校開始推行校辦企業改革改制工作。
此次校企改制的目標是:實現校企分開,明確產權關系,使校辦企業成為承擔有限責任、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市場主體,并對國有資產承擔保值增值責任;逐步建立和完善學校在創辦高科技企業中的投入與退出機制。
改制以后校辦企業管理者遴選模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多數學校對校辦企業各層領導的選聘,實行的程序是學校組織部門考察培養、董事會聘任,并實行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以及經理班子等一整套管理體制,這種管理體制雖然與原來校辦企業實行的總經理負責制(黨政集體領導決策,總經理直接對學校負責)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實踐中董事會成員由職能部門領導兼任,違背了“利益相關者參與公司治理”的原則,導致“董事會”的“股東會”化,公司的權力配置失衡。
無論是在校辦企業改制前還是在改制后,學校“選擇管理者”的權力地位沒有改變。隨著校辦企業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大,個別校辦企業甚至成為高校領導的“小金庫”,對于校辦企業的改制方向集中在高校和企業之間的“隔離”。
教育部2014年10月28日發布文件,提出加強高等學校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工作,其中特別指出,要加強學校資產和校辦企業監管,禁止院(系)、教師違規利用學校資源興辦企業,杜絕“一手辦學、一手經商”現象。
但是這道“防火墻”卻始終沒有建立起來。2014年,全國范圍內有39名高校領導被立案調查,2015年有41名高校領導被中紀委通報,高校的一把手占比近半。這些被調查和通報的案件當中,不少都和校辦企業利益輸送有關,最為著名的莫過于有浙大“首富”之稱的浙江大學原副校長褚健。
2015年7月8日,教育部發文規范加強直屬高校所屬企業國有資產管理,要求現職和不擔任現職但未辦理退(離)休手續的高校黨政領導干部不得在所屬企業兼職(任職)。對辭去公職或者退(離)休黨政領導干部到企業兼職的,要按照中組部有關規定執行。
但高校插手校辦企業的方式很多,既可以是直接在校屬企業任職,也可以通過親信間接控制,還可以是技術入股,或讓人代持股……從這個層面上講,簡單要求高校領導干部不得在校辦企業兼職,還遠遠不夠。

教育部曾就打造“防火墻”多次發文。
在中國企業界,校辦企業是一個特殊的板塊,這些企業面臨的產權改革和利益分配、監管難題,需要高層拿出更大的勇氣和魄力來解決。
由于歷史原因,校辦企業產權不清的問題仍然存在,甚至比較突出。校辦企業創辦之初的運營資本來源多種多樣,主要有學校直接投資、借款、集資、籌資、橫向科研經費、客戶預付款項等。在這些運營資本中,除學校為單一投資主體的企業,產權比較清晰外,其他的產權屬性都不清晰,尤其是借款的企業,其積累所形成的凈資產屬性就更加模糊了。這為建立現代產權制度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企業法人財產界定不清,引起分配關系的矛盾,也成為學校與企業不分的重要原因,致使企業自主管理、自主經營、自我發展受到很大制約。此外,仍然以行政為紐帶的高校與企業之間,帶有濃厚的行政管理色彩,大多數校辦企業的主要管理人員由學校行政干部擔任,管理者對企業的市場定位不準,發展方向模糊,急功近利,對企業的發展缺乏戰略性安排,不利于企業的長期發展。
如何合理使用高校校內的科研成果和專有技術,也成為需要進一步研究解決的問題。相關的科技成果、技術產權如何界定,成果或技術的價值如何衡量,研究人員依托學校相關設備創造的研究成果作為入股的比例和方式如何確定,高校的品牌價值如何評估等問題,尤其引人注目。而這一系列問題的解決需要建立起合理有效的科研成果轉化機制,但這恰恰也是高校科研成果產業化的難點與關鍵所在。
我國高校大多數校辦企業人員的人事關系均由學校人事處統一管理,有的學校甚至將其他部門富余人員安排到校辦企業,企業完全沒有獨立的用人自主權,這嚴重影響了校辦企業的發展。同時,由于企業的激勵約束機制不健全,使得那些經濟效益好、對學校貢獻較大的企業負責人的貢獻與報酬不相稱。而個別經濟效益差,甚至長期虧損的校辦企業的工資獎金發放也沒有與業績真正掛鉤。即使那些已經進行激勵機制改革嘗試的校辦企業,多數也僅體現在給管理層的年薪和績效工資上,而管理層的股權卻多數都沒有實施。
校辦企業的體制改革似乎一直滯后于國企改革的整體布局,長期以來,缺乏有效的監督和考核的校辦企業問題日益突出。方正調查門將方正集團聚焦成了市場關注的熱點,也將校辦企業的監管問題暴露在社會大眾面前。以高校為出資人成長起來的校辦企業,它們的國資屬性將走向何方?是劃歸國資委管理?還是學校繼續進行產權改革?抑或是推行市場化運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