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春意漸濃,南窗外的楓樹,原是光禿的枝條,尖端都爆出殷紅葉芽。不數日,便將綻放如滿樹繁花。一對腹部金黃色的鳥兒,繞著楓樹取次而飛。又不時停在高枝上四面張望,似有意在楓樹的最高枒槎上營巢。我心中不由泛起一份“有鳳來儀”的喜悅。
憑窗守望好鳥營巢,這已是第三個年頭了。
前年,就是這樣美麗的一對鳥兒,在我家西窗外一株香柏樹上,辛勤銜枝、筑巢、產卵。孵出小鳥以后,父母輪流銜蟲喂養。直到黃口小兒羽毛豐滿,從巢中跳上枝頭,母鳥總是在一旁耐心呵護,偏著頭看兒女們躍躍試飛。公鳥也來了,嘰嘰咕咕地好像在對它們鄭重叮嚀。不多久,小鳥們的翅膀堅硬了,終于振翅而飛,一飛不返了。它們的父母,盤旋樹梢,停在屋頂上悲鳴竟日,聽得人好心酸。鳥去巢空,不久空巢于風雨中墜落泥土里,一番生氣蓬勃的喧鬧,頓歸沉寂。倚窗守望的我,由開始的欣喜而期盼而焦慮而悵惘,有如親身經歷了一場離合悲歡。
去年,又是似曾相識的一對夫妻鳥,也選中了這株香柏樹筑巢。母鳥孵蛋時,常常轉動身體,又頻頻用爪撥蛋,使之能平均接受體溫。她孵累了,飛到附近欄桿上休息片刻,公鳥就飛來與她做伴,夫妻倆軟語商量一陣,又雙雙飛到遠處覓食散心去了。
誰知有一天早上,忽見母鳥焦急萬狀地在枝上又跳又叫,鳴聲怪異,我吃驚地仔細一看,巢中竟然空空如也,尚未孵出的蛋,怎么會不翼而飛呢?忽見一只肥碩的浣熊,在香柏樹下倏地飛奔而逝,泥地上殘留著幾片碎蛋殼,我才恍然是浣熊乘母鳥不在時,爬上樹去攫取鳥蛋果腹了。可憐它們一場辛苦,盡付東流。它們凄楚的悲鳴,令人酸鼻。
現在又見同樣美麗的一對鳥兒飛來擇地營巢。幸得它們選中的不是西窗的香柏樹,而是南窗外的楓樹。但愿這兒是個吉祥的好地方。
開始時,看它們銜來一些碎紙破絮,先把一個三角形的枒槎墊平。但一陣風過,碎紙破絮都被紛紛吹落了。如是者數次,我看它們實在太辛苦了,很想助它們一臂之力。乃趁它們不在時,由老伴架了梯子爬上樹去,用麻繩與細布條就著那三角形枒槎,大致繃一個網,給它們先墊好扎實地基,好讓它們順利建屋。
我們這一臂之力還真管事呢。只見這對鳥兒在楓樹上跳躍相呼,一定是驚喜地發現它們選定的枒槎地基鞏固了。接著就看它們很快地銜來各種粗粗細細的枝條,加緊筑巢。最有趣的是公鳥每回飛來,必先停在高枝上四下觀察一番,然后將所銜枝條丟入基地,就立刻飛走了。母鳥飛來時,才仔細將枝條擺妥,再用身體使勁地四面轉動,使它扎實平滑,想來是生怕孵卵時壓破蛋殼吧!它們如此輪流地分工合作,見得它們的鶼鰈情深,令人感動。
昨天,我從樓上望下去,一個玲瓏的鳥巢,已經完工了。外圈是淺黃色,里層是深褐色。枝條交織,巧奪天工。
我虔誠祝愿鳥媽媽,養兒育女,一帆風順。仍不免掛懷的是,它們辛苦撫育的幼雛,羽毛豐滿以后,終必背棄父母,離巢而去,一去不返,留下無限悵恨。我又將聽那一對父母鳥,在樹梢、屋頂,徹夜悲鳴,引人酸鼻了。
(摘自《萬水千山師友情》九州出版社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