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紅
安徽黃梅戲藝術職業學院
對溫庭筠詞的兩種闡釋的思考
李曉紅
安徽黃梅戲藝術職業學院
從溫庭筠所處社會環境、人生經歷及其一些抒情寄憤、感慨深切的詩作等方面對溫庭筠之詞有無寄托的兩種闡釋進行分析思考。
溫庭筠 含蓄深隱 有無寄托
溫庭筠,唐代詩人、詞人。本名岐,字飛卿,山西太原人,其詩詞兼工,詩與李商隱齊名,并稱“溫李”;詞與韋莊齊名,并稱“溫韋”。據說他 “才思艷麗,工于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1]89。時號“溫八叉”。但其仕途不得意,官止國子助教。《舊唐書·溫庭筠傳》言其一生,苦心硯席,人士翕然推重,但是又言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
溫庭筠是第一個專力作詞的文人,因而,他在詞史上有特殊的地位,成為花間派的鼻祖,有66首詞入選《花間集》。溫詞與《花間集》中其他詞一樣,縟采輕艷、綺靡溫馥,正如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所言:“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雖然也是描寫女性的姿色和生活情狀,如《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但溫庭筠的詞似乎更側重客觀現象的描摹,寫女子容貌的美麗,服飾的華美,體態的嬌柔,所居環境的幽雅,觀溫庭筠的詞猶如賞一幅唐代仕女圖。溫庭筠雖然沒有直接明白地描寫這個美人的心情,但他通過對美人的動作、神情和她所居環境等傳神之象的描摹,暗示出這個美人有些許的空虛落寞、孤獨憂愁。美人為何落寞憂愁,無非是幽居深閨,花容月貌無人賞識、無人愛憐,且年華易逝、青春短暫、花容易老,正如湯顯祖《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因游園而觸景生情,又緣情而夢,由夢生情,傷情不得而死,為情復得而生,演繹了一場感人的傳奇故事。自古以來,很多文人用女子有俊顏姣姿而閉鎖深閨,無人賞識來隱喻男子有雄才而不遇,如屈原之《山鬼》,山鬼作為山之神女,有姣好的容貌、倩麗的身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然而她也有人間女子的一樣的感嘆“歲既晏兮孰華予”,她癡情地等待自己的所思,久等不至,哀怨失望、痛苦至極。人們從知人論世的角度看,均以為屈原創作《山鬼》自是有寄托的,是借山鬼的形象表明自己忠君愛國,雖被流放,仍心系廟堂,希望得到楚王的理解,能回到其身邊。
溫詞如屈賦,其意蘊情思也是內在的、深隱含蓄的,因而亦能喚起讀者的“一種深美的聯想”(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然而溫庭筠的身世、個性特殊,后世學者在闡釋他的那些深隱含蓄的詞時,意見分歧,爭論不已。爭論的焦點是:溫詞是否言志,有無寄托,即溫庭筠是否在其詞中用了比興的手法托喻懷抱。
引起這場爭論,首發其端的是常州詞派的開創者張惠言,他在《詞選序》中認為溫詞《菩薩蠻》十四首“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節逆敘……‘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青鎖’‘、金堂’、‘故國’‘、吳宮’,略露寓意”[2]。張氏對溫詞的“發明其妙”,引起很多人的關注,有人贊同,有人駁斥。張的弟子宋翔鳳,十分肯定其師對溫庭筠詞的闡釋,甚至將張惠言闡釋溫詞與漢代鄭玄箋注毛詩相提并論。他在《洞簫樓詩紀》卷三《論詞絕句》中,高度評價張惠言解釋溫庭筠詞的方法和意義:“風雅飄零樂府傳,前開太白后《金荃》。引申自有無窮意,端賴張侯作鄭箋”。陳延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說“飛卿《菩薩蠻》十四首,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后來吳梅在《詞學通論》亦云:“唐至溫飛卿,始專力于詞。其詞全祖《風》、《騷》,不僅在瑰麗見長……飛卿之詞,極長短錯落之至矣,而出詞都雅,尤有怨悱不亂之遺意。”而王國維等人則認為常州詞派言過其實,他們借鑒西方理論,主張溫詞為客觀描摹而無主觀寄托。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駁斥張惠言:“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3]后來的李冰若在《花間詞研究》中、葉嘉瑩在《迦陵論詞叢稿》中繼承并闡發這一主張。早在王國維之前的劉熙載就在其 《藝概》中云:“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詞具有“導泄抒發男女哀樂,賢人君子憂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的功能與作用。詹安泰指出:“能于寄托中求真情意,則詞可當史讀,何則?作者之性情、品格、學問、身世,以及其時之社會情況,有非他種史料所得明言者,反可于詞中得之也”[4]。溫庭筠乃唐初宰相溫彥博之后裔,又才思敏捷,八叉手而成八韻,卻一生坎坷,終身潦倒,其于詞中抒發感士不遇情懷,亦不無可能。何況溫詩中就‘不乏抒情寄憤、感慨深切之作。如《過陳琳墓》、《經五丈原》、《蘇武廟》等篇。“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抒寫與陳琳異代同心之感,頗有英雄失路之慨;《經五丈原》寫的風骨遒勁,對諸葛亮鞠躬盡瘁、竭智盡忠,而“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最終未能讓昏庸的后主醒悟,自己未捷身死的史實,表達了無窮的感慨,用史實來表明自己的褒貶態度;在《蘇武廟》一詩中,更是高度贊頌了蘇武堅貞不屈的壯舉,高尚的民族氣節和愛國情操。
可見,溫庭筠在放蕩一面之外,還有執著地頗想有所作為的一面’[5]。且溫詞富艷精工,“深美閎約”,能引人發言外之聯思,與張惠言的“低回要眇”“意內言外”的詞學理論相契合,這大概就是張惠言為何選中溫庭筠,力推溫詞的原因之一吧。
而葉嘉瑩等人同樣從知人論世角度出發,以為從“薄于行,無檢幅,又多作側艷之詞”的溫庭筠之為人來看,他的詞作有寄托的可能性極小。李冰若也在《栩莊漫記》中說“以無行之飛卿,何足以仰止屈子”。另外,葉嘉瑩還從詞藝本身出發,認為詞體在初起時,還未肩負起言志的功能,只是“析酲解慍”的流行歌曲,為大雅所不取,無法與《風》、《雅》、《詩》、《騷》同尊。葉嘉瑩在其《迦陵論詞叢稿》中以尼采的哲學來解讀溫詞,認為溫詞只是純客觀的描摹,是冷靜客觀的日神精神的體現,是繪畫美,不應都將文學作品都附上道德之價值體任,而忽略了文學本身的審美功能。
從以意逆志的角度來分析,張惠言對溫詞的闡釋,可謂以溫詞之意迎合自己推尊詞體之志,而非以己之意去逆溫庭筠之志。溫詞有無寄托均有可能,認為溫詞有寄托,也談不上有錯。后來,周濟的“有寄托入,無寄托出”,宋翔鳳的“不必作者如是”,譚獻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復堂詞錄敘》)等說都肯定了讀者參與作品意義建設的合理性,從而為張惠言的言論找到了理論支持。但若一定將讀者之意強說成作者之意,“斤斤于跡象以求其真諦”(詹安泰《論寄托》),如漢儒解釋《詩經》一般,對詞中每句每字之托意一一加以實指,且都附會于政治教化,不僅不能令人信服,而且抹殺了詞作為文學作品,本身的美學意義,因而仍難免遭人詬病。
若僅依據尼采的眼睛來看溫詞,說溫詞一定無寄托,只是對客觀事物的描摹,也存在脫離中國傳統的問題。畢竟尼采不是中國人,而溫庭筠是接受中國傳統教育成長的文人,縱觀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文人,無不受儒家“學而優則仕”觀念之影響,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作為最高人生理想。溫庭筠作為一個封建社會文人,自然逃不了社會的正統觀念的影響,而無行無志。
溫庭筠是第一個專力作詞的文人,文人作文不同于伶人演戲,在自己的作品中,不可能不表達自己主觀傾向,無抒懷述志之意,前面已提到溫詩中就“不乏抒情寄憤、感慨深切之作”,他是在詞的創作中有意或無意地寄托著情志,也是自然之事。
總之,對溫詞的兩種闡釋,見仁見智,都有其合理性,這也說明溫詞是含蓄深隱,發人聯想的優秀作品;兩種闡釋亦遺留下一些問題,而正是這些問題不僅為后來的讀者提供了不同的理解文學作品的角度,而且引發人們的審美思考,激發人們的闡釋興趣,不斷地更深地去挖掘了文學作品的意義。
[1](五代)孫光憲.唐宋史料筆記叢刊:北夢瑣言[M].中華書局,2002:89.
[2](清)張惠言.詞選序[A]11.唐圭璋.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1617-1618.
[3]王國維.人間詞話(未刊手稿)[M].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23.
[4]湯擎民,整理.詹安泰詞學論稿[M].廣東人民出版社, 1984:125.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9:414.
本文系安徽省2015年高等學校升級質量工程“安徽戲曲文化對藝術類的高職語文的滲透式教育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5jyxm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