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南京大學金陵學院外國語學院
《洪水之年》中的生態整體觀探析
劉怡
南京大學金陵學院外國語學院
在小說《洪水之年》中,阿特伍德通過作品所展現的末世圖景對人類與其他物種、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反思,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帶來的惡果,反思了深陷于技術阱架的社會中的深刻危機,體現了作者的生態整體觀。
《洪水之年》阿特伍德 人類中心主義 技術阱架 生態整體主義
享有“加拿大文學女王”盛譽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她的作品關注人類的命運和發展,對當代社會發展中的問題與危機進行了批判性的思考。繼其以男性視角敘事的反烏托邦小說 《羚羊與秧雞》在2003年出版之后,阿特伍德于2009年出版了姊妹篇《洪水之年》,從另一個側面用女性的視角展現了這場 “無水的洪水”——人為研制的病毒瘟疫爆發導致人類毀滅的故事。小說描述了人類瀕臨滅絕時期社會的亂象與生態末日的場景,在托比與瑞恩兩位女性的觀察與經歷中穿插綠色環保宗教組織領袖“亞當第一”的布道和贊美詩,再現了“上帝的園丁”這一提倡生態保護的宗教組織的信仰中的生態內涵,體現了作者對當今世界人類生存境況的思考,反映了作者的生態整體觀。
生態預警小說《洪水之年》是對人類中心主義觀點的批判力作。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認為,“人類是生物圈的中心,具有內在價值,人是價值的來源,一切價值的尺度,是唯一的倫理主體和道德代理人,其道德地位優于其他一切存在實體。在這種世界觀看來,只有人作為理性的存在物才具有內在價值,其他存在物無內在價值,僅有工具價值,他們被排除在人類倫理關懷和道德共同體的范圍之外。”[1]12正是基于這樣一個理念,人類在發展的過程中始終把自身的需要放在首位,無視自然界中其他物種與自然本身的需要,給世界帶來了破壞性的危害。阿特伍德在 《洪水之年》中,通過廢市百姓、公司大院和上帝的園丁組織三個層面展現末世不同社會各階層與團體的人們對待其他生命形式的態度,對前篇《羚羊與秧雞》中所體現出的生態思想進行了進一步的拓展與延伸。
在混亂骯臟的廢市中,人們倒賣珍稀動物的皮革,以吃瀕危物種為樂,并已形成產業。在托比父親死后她所暫居的出租房樓下,就是一家掩人耳目并以稀有動物的毛皮做原料的高檔女裝作坊?!八麄冊诠衽_上出售萬圣節的道具服,蒙蔽那些極端動物保護主義者的眼睛,轉身回到密室熏制獸皮……偶爾還會聽見動物的咆哮和哀號——他們現殺現賣。因為客人不希望買到假冒巨羚羊的山羊皮,或是染成狼獾毛的狼皮。剝皮的畜肉統統賣給一家名叫‘生珍’的美食連鎖餐廳。……你可以吃到瀕臨絕種的動物;光是一瓶虎骨紅酒就值一條鉆石項鏈?!比藗冎魂P注自身的利益,為滿足自身的需要不顧動物的感受與生態圈繁榮穩定的需要,導致物種的大量滅絕。廢市中的人們對動物的漠然態度反映了社會民眾對生態物種保護麻木冷漠的心態。小說中,地中海的土地沙化,曾經碩果累累的農場如今變成了沙漠,亞馬孫河盆地的生態系統被人類滅絕殆盡,而地球上的資源即將被人類消耗至盡,正面臨著毀滅的危險。
小說中的社會是由幾家公司大院統治的極權社會。這些公司有著自己的頂尖科技研究人員,大院里的科學家們不斷地在實驗室里創造拼貼新的物種為人所用,例如,他們創造了器官豬用以器官移植,創造了雞肉球以增進雞肉產量,在蜜蜂體內植入監視器使之變為生化間諜蜂等??墒?,科學家們創造的物種卻常常與設計的初衷相悖:他們將獅子和綿羊的基因拼貼,合成為獅羊,“根據他們的推論,要實現獅羊合樂的預言,又要保證獅子不吃掉綿羊,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將兩者融為一體。然而,這種結合的果實卻不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豹{羊表面極其溫順,但卻長著長而尖銳的犬齒,仍保留了獅子獵殺食肉的本性。葛蛾也是轉基因合成物,用以控制消滅野生葛藤,可是現在卻成了更喜歡吃蔬菜的害蟲。設計者把葛蛾的頭部做成一張大眼睛笑容夸張的娃娃臉,結果“這些毛毛蟲隱藏在天使面具底下翕動下顎狼吞虎咽”。
由于人類對環境與生態系統的破壞,大量物種迅速滅絕,而另一方面,公司大院內的科學家卻在不斷創造、拼貼新的物種。然而正如亞當第一所說,“那里的科學家和商人正在毀滅舊有的自然物種,制造新的,破壞這個世界”。人造的新物種非但不能替代自然物種,而且由于其事實效果與設計初衷相違背而產生了深刻的諷刺效果。這些人造物種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而是人類在藐視自然規律與物種個體性差異的情況下,在狂傲自大的極端心態下制出的拙劣之作。阿特伍德對此種科學家以研究之名對自然物種進行的人工改造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如果我是上帝,我會很不安。他創造了一切,并且認為這一切都是美好的。但現在人們正在這件藝術品上到處胡亂涂改?!盵2]
與廢市中人們的麻木和公司大院里的專橫相反,園丁的理念是基于生態整體主義物種觀的。在公園展銷會上,瑞恩看到攤位前經過的富太太們,大多數都穿著厚重、昂貴的皮革——“鱷魚皮吊高跟鞋,豹皮迷你裙,巨羚羊手提包,她們會對你擺出防衛的眼神:反正不是我殺的,何必浪費呢?而瑞恩好奇的是:穿戴這些皮具的人對另一個生命的皮膚緊貼著自己的肌膚有何感覺”。瑞恩在園丁中生活過一段時間,園丁們穿的是粗布衣服,有較強的生態保護意識,對濫殺動物、用動物皮毛制成的消費品持反對態度。
在食物的問題上,園丁們平時奉行素食。根據《圣經·舊約》,他們認為動物是有思想的,所以洪水過后上帝才在諾亞和動物間立約。“動物不是毫無感覺的物體,也不是切碎的肉塊,都不是,它們有思想,否則上帝不可能與之立約。”園丁們認為諾亞是物種的守護者,園丁是復數的諾亞,應擔負起保護物種的使命。在食物方面,很多園丁甚至不吃蛋,“但他們也不會譴責其他吃蛋的人,你不需要因為吸收它的蛋白質而向蛋道歉,但你必須向鴿媽媽道歉,并且感謝它的贈予?!辈煞涿蹠r,皮拉和托比都會和蜜蜂親切地對話交流。在布道中,亞當第一對不受人歡迎的生物也進行了肯定?!膀球?、線蟲、螞蟻,若沒有它們不停地翻弄土壤,大地就會變成水泥一樣雜亂堅硬的團塊,生物行將絕跡。”這些均體現了園丁的價值觀:他們把動物當作主體對待,考慮動物的感受與痛苦,肯定不同的物種在生態系統中獨特的作用與地位。他們認為動物不是人類霸權下依據人類的偏好可以被任意宰割的對象與他者。園丁們把動物作為有感情、有思想的主體來對待,他們的理念與行為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
對于社會發展史上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亞當第一在布道時說:“我們墮入了貪婪的深淵。為何我們竟相信世上的萬物屬于自己,而事實上我們屬于世上萬物?……讓我們祈禱不要跌入驕傲的陷阱,以為自己在有靈的造物中是獨一無二的。不要自以為超乎萬物之上,聽憑一時喜好草菅生命,還妄想能逃避懲罰。”園丁甚至認為,人因依靠著自然的支撐生存,最后也應將自己還于自然,以利其他生命形式。“通過腐尸甲蟲和清道夫細菌的辛勤工作,我們的肉體被分解,回歸最原始的元素,滋養萬物?!龝r辰到來,以自己的身軀回饋生命的贈予,這難道不是我們的本分嗎?”值得注意的是:園丁的生態觀念并不極端,在強調對其他物種進行保護的同時,也肯定了人為了生存的求生的正當權利。亞當第一認為,在萬不得已時,可以捕獵取食,不過人死之后也應用自己的身體回饋自然界的贈予?!爸灰膽迅屑ぁ┣髮捤。喌轿覀兊臅r候再無怨無悔地獻身偉大的營養鏈。”
生態整體主義的代表人物利奧波德倡導的“大地倫理學”主要觀點認為:“人是大地共同體的普通成員與普通公民。大地倫理學改變人類的地位,從他是大地——社會的征服者,轉變為其中的普通成員和普通公民。這意味著人類不僅要尊重共同體中的其他同伴,而且要尊重共同體本身……人類不僅要把‘權利’概念擴展到大地共同體,而且要把‘良心’和‘義務’擴展到大地共同體?!盵1]21園丁們的生活理念與廢市人們和公司大院對待其他生命的方式不同的是:廢市人們對瀕臨滅絕的物種的漠然與公司大院對生命形式的恣意篡改體現的是一種高度的人類霸權,他們以其他物種為征服的對象,實行的是無情而冷酷的物品價值上的榨?。欢鴪@丁們認為人類不是自然和萬物的主宰,人類是自然與生態系統的一個部分,和生態系統中其他物種是互為主體性的關系,園丁的生活理念體現了生態整體觀。
“技術阱架”是海德格爾在《技術的追問》中提出的概念,“阱架”指某種“一旦開頭就無法擺脫的可怕結局”?!霸谄渲湎?,天下萬物無不面臨‘客體化’命運,即被現代科技一一展現為單純的能量、原料、利用或替代對象,以及各種喪失本性的持存物。在強大的現代科技面前,人與物全都可資研究,復加以利用、調試和克服。出于這種侵略性邏輯,人類被迫進入一種非自然生存,逐漸喪失其本性。更有甚者,科技以其執拗意志,勒令一切神話、宗教、傳統文化退出歷史舞臺。新時代的一切,只能在技術交往中獲得重構:它們必須千篇一律地展現為物質性的存在,或成為可計算的技術對象。如此,科技就不只是一種工具性力量,而是人類‘發展或毀滅’的真理命運?!盵3]
《洪水之年》中的社會便是這樣一個深陷于“技術阱架”而人不自知的社會。一方面,人們的生活全面依賴公司大院的技術,公司也在利用所掌握的技術控制著人。托比的媽媽是荷爾史威瑟公司營養劑銷售,可她卻死于自己長期服用的公司營養劑,成了公司的小白鼠。另一方面,代表生物科技的沃特森·克里克學院興盛富有、設施先進,而代表人文藝術的瑪莎·格雷厄姆學院則衰敗寒磣、破舊不堪,象征了遭科技至上的意識形態排擠的文學與藝術的空前沒落。整個社會充斥著色情、毒品與各種暴力沖突,人們的行為已逾越了道德底線,把人體的器官割下來留待移植,再把掏空內臟的殘軀塞進“秘密漢堡”的絞肉機里,人們能在“秘密漢堡”中吃到貓毛、鼠尾、甚至人類的指甲,即使這樣,顧客還趨之若鶩。在這樣的社會里,道德與倫理已不復存在。在科技至上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甚至家庭成員內部的關系也十分冷漠。有代表性的例子是瑞恩的生父弗蘭克——荷爾史威瑟公司大院的科技精英。然而,弗蘭克和妻女間的關系淡漠;當弗蘭克自己被敵對公司綁架用以勒索會引發慢性疾病的公式時,荷爾史威瑟的高層經過成本-收益分析,得出了病菌和公式的價值大于弗蘭克的結論,因而拒絕付賬,導致弗蘭克喪生。在這樣全面物化的社會,不僅其他生命與自然被物化,人本身的價值也完全被物化,一切都以經濟價值衡量,這便是在工具理性主導下人性被扭曲異化的直接惡果。
在“技術阱架”中,受害者不僅是單個的人,而是整個人類。小說中的社會沒有信仰,沒有法制,倡導生態保護的綠色宗教“上帝的園丁”被大院定為非法組織鎮壓,整個社會在大公司和公司警的極權統治下。公司大院本欲利用科技實行更大的陰謀:將研制出的病毒植入性藥“喜福多”加以傳播,再售賣解藥以賺取巨額利潤,可是這些都被公司的科學天才格倫“秧雞”利用設計成自己毀滅人類的計劃。格倫銷毀了解藥,致使病毒在全世界爆發后無法得以控制而毀滅了人類。這場“無水的洪水”過后,世界最后只剩下格倫用基因合成的“秧雞人”和極少數的幸存者。小說設想了科技發展可能導致的極致后果,人類用科技毀滅了人類自身。
韋伯認為,人的理性行為分為工具行為和價值行為。工具理性為講究利益、追求有用性;而價值理性不計結果,只認道德義務。在歷史發展中,人類通過工具理性認識并改造世界,但對工具理性的過份推崇也引發了嚴重的現代社會危機,導致以工具理性替代價值理性的社會價值領域的分裂。[4]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科學是造成現代生態危機和人文危機的根源。自啟蒙時代以來,以工具理性和科技為主導的意識形態導致人與自然的那種和諧統一的關系被人為地割裂,人被剝離了自然母體,人類與自然成為了二元對立的主客體關系。在對“他者”自然的征服過程中,環境被破壞,生態系統失衡,人的生存空間與生存條件受到威脅。這種對待自然的方法被移用到人類社會中,造成了人性的異化以及人與人關系的異化,使人喪失了飽滿的人性,成為被工具理性統治、操縱的工具,進而引發全面的社會危機。小說不單單指出了科技的弊端,更指出了科技思維方式的弊端:它能將人物化,使鮮活的生命被貶斥為物化的工具,失去作為人的價值,淪為科技的奴隸,最終被無情地毀滅。
《洪水之年》是一部反映當代深刻生態危機的反烏托邦小說,阿特伍德以其豐富的想象力與敏銳的洞察力展現了一幅人造瘟疫席卷全球的末世圖景,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不斷膨脹會帶來的后果,表現了在工具理性驅動下與技術阱架控制下的世界可能出現的危機,體現了作者的人文關懷與社會道德責任感。當然,阿特伍德并不是無視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正當需要,而是希望人類在自身合理生存的同時不要濫殺其他物種,破壞生態平衡。人類不能淪為工具理性被物化的奴隸,而應作為物種的保護者與自然的守護者在大地上棲居生存。
[1]胡志紅.西方生態批評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訪談[A]//傅俊.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研究[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429.
[3]趙一凡.從胡塞爾到德里達:西方文論講稿[M].北京:三聯書店,2007:177-178.
[4]劉怡.主體的膨脹與瓦解——論《羚羊與秧雞》對人類沙文主義的解構[J].作家,2015(10):69-70.
[5]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洪水之年[M].陳曉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6]Aldo Leopold.A Sand Countr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
[7]Jonathan Bate.The Song of the Earth[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劉怡(1982-),女,南京大學金陵學院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