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情況

瞿大靜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情況

瞿大靜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歷代王朝都有國家侵占戶絕財產的情況，宋代尤甚。國家通過區分戶絕女性的婚姻狀況、繼子的立繼時間以及限制寡妻和近親的承分權等諸多舉措侵占戶絕財產，不斷擴大國家對戶絕財產的占有額。宋代既是我國古代經濟最為繁榮的一個時期，也是一個積貧積弱的時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大肆侵占不僅反映出宋代社會的貧弱現實，也反映出經濟活躍中的私有觀念的變化，同時說明在集權體制下很難有絕對意義上的私有權。

宋代 戶絕財產 侵占情況

戶絕又稱絕戶，《唐律疏議》卷十二:“無后者，為戶絕”[1]199簡言之，無男性繼承人的戶即為戶絕，宋代繼承了唐代的戶絕概念，這一時期的戶絕既包含了父系的斷絕，也指作為納稅單位“戶”的消失。而中國古代的財產繼承以宗祧繼承為先決條件，當父系斷絕時，其財產繼承自然也隨之變化。唐代的戶絕財產先歸其女兒，無女兒則歸父系近親，連父系近親也沒有時，才沒官[2]11。但宋代的處置則有所不同，它經歷了一個動態的變化：北宋在延續唐代戶絕政策的基礎上，通過不斷削弱女兒持分權等手段擴大了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但具體的處置政策一直搖擺不定。到南宋時國家對戶絕財產的處置才大體趨向一致，并出現了較大轉變，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也更加嚴重，不僅增加了沒官財產的項目和數量，還剝奪了戶絕近親的繼承權，并開始征收遺產稅。終兩宋之時，只有當戶絕有在室女和立繼子或有遺囑處分時國家才沒有沒收戶絕財產的規定。相反，若無此情況時，國家則對戶絕財產進行不同程度的侵占，且侵占程度遠勝于其他朝代。

一、侵占情況

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依據戶絕之家有無法定繼承人和有效遺囑的情況主要分為以下幾種：

（一）當戶絕既無任何法定繼承人又無遺囑時，國家對其財產的侵占情況

若戶絕既無女兒、命繼子、寡妻乃至近親等法定繼承人又無有效遺囑時，宋代國家對這類戶絕財產的處置辦法是，除營葬功德外，全部沒官。即國家對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通過官為檢校的形式收歸官有，其侵占額可達100%。這一政策實際上沿襲了唐代的做法，但又有所不同。[3]198唐代法律雖有對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進行官為檢校的規定，但官為檢校只是官府對戶絕財產進行清點而并非絕對的侵占，至于清點后的戶絕財產是否沒官由于史料的欠缺還不是很明晰，學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沒官。①唐代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名義上沒官實則多由他人代為處分，沒官的相對較少。但宋代或因急于擴大財政收入的需要，對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進行了沒官的處置。而且為了防止戶絕財產被隱匿，宋代還不斷地通過立法限制隱匿戶絕財產的行為，對隱匿戶絕財產不告官者一律按“隱匿戶絕財帛物法”處置，即“計所直，準盜論斷罪，仍許人告。”②其處罰之嚴也說明國家實際上已經把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視為官物了。[4]156國家對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進行沒官的規定大體上從唐代一直延續到了清代，只是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略有不同而已。

（二）當戶絕僅有寡妻時，國家對其財產的侵占情況

宋代國家對僅有寡妻的戶絕財產的侵占具有隱蔽性，主要是通過限制寡妻對戶絕財產的各項權利來實現的。在宋代，如果財產所有者已與兄弟伯叔分居，各立戶籍，死而戶絕后，根據妻承夫分的原則，寡妻可以占有亡夫的財產，并成為戶主，法律上稱為女戶。但是國家對寡妻的財產權作了諸多限制，并通過這些限制間接侵占戶絕財產。其限制主要有：首先，寡妻不得鬻產改嫁，否則準法，產業當沒官，即寡妻一旦改嫁國家就將這部分戶絕財產收歸國有。其次，限制寡妻對戶絕財產的處置權。寡妻不得“立契破賣，隱錢入己，或變置田產另立后夫為戶。”③國家限制其處置權的目的在于“妻歿之后，無由更作得戶絕施行”。再次，寡妻招有接腳夫者，禁止寡妻將財產轉移給接腳夫。“前夫田宅經官籍記訖，權給，記直不得過五千貫；其婦人愿歸夫家及身死者，方依戶絕法。”④法律限制寡妻處置和轉移戶絕財產的主要目的是確保這些戶絕財產最終能最大限度地為國家所侵占。寡妻一旦死亡或改嫁，這些戶絕財產則要收歸國有。除非寡妻通過遺囑的形式將財產遺贈給親戚，但遺贈的對象和份額也會受到國家的嚴格限制。

（三）當戶絕僅有女兒和命繼子時，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情況

與唐代不同，宋代不僅對戶絕女兒依據其婚姻狀況作了區分，而且依據立繼的時間對繼子進行了區分，將女兒分為在室女（未嫁女）、歸宗女和出嫁女。婚姻狀況的不同決定了她們獲得戶絕財產份額的不同。而對立繼時間的區分則將繼子分為立繼子和命繼子，這些區分恰恰反映出了國家將戶絕財產積極沒官的意圖。從宋代的法令來看，國家對這類戶絕財產的侵占經歷了一個擴張的過程。

北宋初，國家對戶絕女兒的承分權依據婚姻狀況進行了限制，并以此擴大了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份額。“請今后戶絕者，所有店宅、畜產、資財，營葬功德之外，有出嫁女者，三分給與一分，其余并入官。……如有出嫁親女被出，及夫亡無子，并不曾分割得夫家財產入己，還歸父母家，后戶絕者，并同在室女例，余準令敕處分”[3]198。由此可知，國家對只有出嫁女的戶絕財產進行了部分侵占，其侵占額可達總數的2/3。北宋中后期，國家對戶絕財產的政策一直處在變化中，但總體上仍有擴大侵占的趨勢。例如：哲宗元符元年（1098）八月就減少了歸宗女對戶絕財產的持份額，并將原本屬于歸宗女的1/6財產沒官。[4]169

至南宋時，國家對這類戶絕財產的侵占則更加明顯，主要通過增加沒官數額和項目等手段實現的，侵占的份額也越來越明確。紹興二年（1132），國家對命繼子的繼承權做出了規定：“如系已絕之家，有依條合行立繼之人，其財產依戶絕出嫁女法，三分給一，至三千貫止。余依見行條法”⑤。即命繼子最多可獲得戶絕財產的1/3，且總數不得超過三千貫。宋代國家對分配后剩余的戶絕財產一律沒官，故對命繼子繼承份額的限定也從側面反映了國家對戶絕財產侵占份額的擴大。此外，據史料記載：“命繼者于諸無在室，歸宗諸女，止得家財三分之一。又準戶令：諸已絕之家立繼絕子孫，謂近親尊長命繼者，于絕家財產者，若止有在室諸女，即以全戶四分之一給之；若又有歸宗諸女，給五分之一。止有歸宗諸女，依戶絕法給外，即以其余減半給之，余沒官。止有出嫁諸女者，即以全戶三分為率，以二分與出嫁諸女均給，余一分沒官。”⑥

從中不難發現，國家對同時有女兒和命繼子的戶絕財產侵占情況具體如下：

只有歸宗諸女和命繼子時，國家的侵占額度為總額的1/4⑦；只有出嫁女和命繼子時，國家的侵占額度為總額的1/3；只有命繼子時，國家的侵占額度為總額的2/3。與此同時，國家對命繼子繼承的財產總額進行了限制，“至三千貫止”，如果財產多至二萬貫，也只能增給兩千貫，超出限額的均要沒官。

當戶絕只有歸宗女或出嫁女時，國家侵占的財產份額則又有所不同：只有歸宗女時，國家的侵占額度為總額的1/2。宋代的令規定 “戶絕財產盡給在室諸女，而歸宗女減半”⑧。只有出嫁女時，國家的侵占額度為總額的2/3。從紹興二年（1132）有關命繼子財產繼承權的規定中可知出嫁女與命繼子的財產份額相同，僅占1/3。

由此可見，宋代對戶絕女性與命繼子的財產權進行了縮減。國家通過對戶絕女兒和命繼子的承分權與財產份額的限制擴大了國家的份額，宋代對這類戶絕財產的侵占尤為明顯。

（四）當戶絕有其他近親時，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情況

宋代不再沿襲唐代“無女均入以次近親”的做法，而是對其他近親的承分權進行限制乃至剝奪，由此擴大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北宋建隆四年（963）規定：“……如有莊田，均與近親承佃”⑨。戶絕田產均與近親承佃的規定說明近親對戶絕田產已無承分權，國家只給予近親承佃權。北宋中后期，國家對這類戶絕財產的侵占進一步擴大。例如，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敕規定：“戶絕田并不均與近親，賣錢入官，肥沃者不賣，除二稅外，召人承佃，出納租課”⑩這一規定使得戶絕田產不再均與近親而是由國家充公后出售或出租，并將所得之錢入官，取消了近親的繼承權，由此擴大了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

而天圣四年（1026）的“戶絕條貫”對近親的繼承權又進行了恢復，這一恢復看似擴大了戶絕財產繼承人的范圍，但已將近親屬的繼承順序排在同居三年以上的舍婿、義男、隨母男之后，[6]35至天圣五年，國家又將戶絕田產的處置辦法改為先賣，無人買時才分給見佃人，沒有見佃人則許無產業戶全分請射。而此后國家對戶絕田產大體上采用了出賣或租佃的形式，并通過不斷完善出賣戶絕田產的法規來擴大國家利益。至南宋時，其他近親對戶絕財產已無繼承權可言了，除非通過立繼絕子孫的方式，可繼承戶絕財產的1/3，否則，國家則將這部分戶絕財產沒官。

（五）其他形式的侵占

除去以上幾種形式的侵占外，宋代還通過征收遺產稅等方式來擴大國家在戶絕財產中的利益。宋代雖然承認遺囑繼承在戶絕財產繼承中的法律效力，但對遺囑繼承做了諸多限制，并通過征收遺產稅的形式對戶絕財產進行侵占。紹興三十二年（1162）戶部規定：“人戶今后遺囑與緦麻以上親，至絕日……并估價赴官投契納稅”。顯然，征收遺產稅也是國家侵占戶絕財產的一種方式。

而宋代國家對戶絕孤幼財產的監管也存在侵占行為。宋代對戶絕孤幼財產的監管主要是通過“官為檢校”來實現的。“所謂檢校者，蓋身亡男孤幼，官為檢校財物，度所須，給之孤幼，責付親戚可讬者撫養，候年及格，官盡給還。”官為檢校的本意是保護孤幼財產。但在實踐過程中，往往事與愿違，出現了國家侵占戶絕孤幼財產的現象。例如，乾道元年（1165）南郊赦：“州縣檢校孤幼財產，官司侵用，暨至年及往往占吝 ，多不給還。”此外，嘉定十五年（1222）也有記載：“今檢校之財一入州縣，則視同官物，季給所須，則多方要阻，年及有請，則故意占吝而必待宛轉。”國家將孤幼財產檢校收官后，名義上只是對其進行監管，但在實際操作中已將這類財產視為官物。孤幼成年后往往無法收回這部分財產，南宋時這種情況更是屢見不鮮，國家對戶絕孤幼財產的侵占也是比較嚴重的。

二、結語

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主要有以上五種情況。總體而言，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遠勝于其他朝代。而所謂的女子繼承權的擴張在戶絕財產繼承中也并沒有凸顯出來。相反，與唐、明、清等其他朝代相比，宋代戶絕女兒的財產繼承權恰巧因諸多限制而有所縮減，女兒獲得戶絕財產的份額明顯少于其他朝代。宋以后國家逐漸減少了對戶絕財產的侵占，到明清時，只有當戶絕既無男性繼承人也無女兒時，國家才沒收其財產。

宋代國家對戶絕財產的侵占一方面反映了國家為擺脫積貧積弱社會現實的不得已，另一方面也說明商品經濟相對活躍下的私有權觀念的發展，同時也表明在君主集權體制下是很難有絕對意義的私有權。正所謂“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只有當百姓有了穩定的私有財產，他們才會有一定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因此，國家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有利于維護社會秩序和鞏固統治。反之，過度地與民爭利則會加重社會矛盾和沖突。我國私法的歷史經歷了從財產公有到財產私有的轉變過程，統治者在立法和實踐過程中難免會受到傳統財產觀念的影響，以致在行為上出現偏差。現代立法者和執法者們更應該謹小慎微，注意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

注釋

①白凱、李淑媛等學者認為唐宋法律均有對無人繼承的戶絕財產進行沒官的規定,詳見其著作.

②(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61之2,第5860頁,本文參考的均為中華書局1957年版,下引此書時不再重復說明.

③《宋會要輯稿·食貨》61之58,第5902頁.

④ 《名公書判清明集》卷8〈戶婚門·戶絕類〉，第273頁。本文參考的均為中華書局1987年版,下引此書時不再重復說明.

⑤《宋會要輯稿·食貨》61之64,第5905頁.

⑥《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之八〈戶婚門〉,第266-267頁.

⑦按照戶絕法,“戶絕財產盡給在室諸女，而歸宗女減半”,即歸宗女得戶絕產總額的二分之一,故沒官財產為四分之一.

⑧ 《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之九〈戶婚門·取贖〉,第316頁.

⑨《宋刑統》卷十二〈戶絕資產〉,第198頁.

⑩《宋會要輯稿·食貨》1之21,第4812頁.

?《宋會要輯稿·食貨》69之26,第6342頁.

? 《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之七〈不當檢校而求檢校〉,第228頁.

?《宋會要輯稿·食貨》61之67,第5907頁.

?《宋會要輯稿·職官》79之36,第4227頁.

[1]岳純之點校.唐律疏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2]白凱.中國的婦女與財產:960--1949年[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

[3]宋刑統[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李淑媛.爭財競產:唐宋的家產與法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5]張晉藩,郭成偉.中國法制通史(第五卷)[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6]魏天安.宋代《戶絕條貫》考[J].中國經濟史研究,1988 (3):3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