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絲美人夢

落語小二

江南煙柳之地有一佳麗名喚絲娘，能歌善舞，紅衣鮮艷，青絲如瀑，引得無數富家子弟一擲千金。然而在一個冬日，美人卻嫁給了太守之子，百姓都道太守之子容貌丑陋，得此佳麗，必有貓膩。

“你說過，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是嗎？”絲娘自行揭下紅蓋頭，盯著眼前肥頭大耳的男子。“當然。”這句對無數女子說過的話竟換得美人歸，太守之子暗自得意。沒等他再開口，絲娘婉聲道：“那就把你的心給我吧。”語畢，只見她青絲變銀發，不斷飛舞伸長，朝呆愣的男子襲來。“不不，唔……”銀發不由分說地裹住他，伴著凄厲的喊叫掙扎，一顆心臟落入絲娘手中。

“很好，第一百顆心臟。”絲娘面無表情。

江南有方幽靜小園，住著一個唱牽絲戲的人，雙十年紀卻是江南有名的藝人。他制作的牽絲人偶精美至極，演出的牽絲戲更是精彩絕倫。

人世繁華，江南為最，處于此地，會追求更華美之物。技藝若不能更進一層，終有一天他和他的牽絲戲都會被人遺忘，因而上演更華美的牽絲戲成了他的夢想。

老屋里陳封著祖輩流傳下的制作精良的人偶。大紅褶邊襦裙金線鑲邊，潑墨青絲綰成朝鳳髻，插上白晶飛燕簪。他明白只有她才能實現他的愿望，然而父親臨終前囑咐他絕對不要碰她。

他叫她小絲。自幼時起，他就總是偷偷跑去看她。對于自幼喪母、家教甚嚴的他來說，小絲亦母亦友，扮演了他單調童年中最重要的角色。雖然她只是一個無面人偶。

“人偶一旦有了臉，就會成精。”父親這樣說。他覺得很可笑，但還是在父親死后封了屋子。

日子悄然而過，他輕易便獲得了無數贊賞與金錢，然而這些卻是催化欲望的源頭。他開始不分晝夜地制作人偶，人偶堆滿房間，卻沒有一件能與小絲媲美。

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打開了那扇他親手鎖上的門。柔和的月光灑在無面人偶身上，時光仿佛回到兒時那段歲月。趁著醉意，他才敢將心中積存多日的苦楚發泄，隨后沉沉入睡。

不知何時，他看到園中盈盈月光下，一位美人嚶嚶唱著他最愛的曲子。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他輕輕念著。朝陽東升，醉意退卻，才發現是一場夢。他看了小絲最后一眼，鎖上門，從此杳無音訊。

她只是一個人偶。斗轉星移間竟通達了人性，卻因無面只能默默感受，無法表達自己的悲喜。她一直期待屋子的門被打開，期待那人同她說話。

小絲，當她有了名字時，她很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開心。可再多的感情涌到臉上，也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如果可以，誰又愿意面無表情？

那夜她得到一張美人畫像，是園里的黑貓尋來的，作為代價，她給了它一半靈氣。有了這張畫像，她便能完整出現在他夢里。就算是假臉，就算只有一次機會也好，她賭上了全部。

但他很久沒來看她。她以為他再也不會來了。她不知他不來是因為父親的離世。

當門再次被推開時，她欣喜若狂地看見他依舊溫柔地注視著她，只是醉得厲害，就那樣在她身邊睡去。在夢里，她盡情為他歌舞，但夢醒后，一切復歸沉寂。

當她從歡喜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周遭又剩她一個了。沒有心的物件總是來不及開心和傷心。在失落與希望間徘徊幾場，她終是不甘心。

“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人間繁華。”黑貓再次來到她面前，此時它已通達人語。“園里早已空無一人，你又何苦留戀？況且以你的靈力，本就可以幻化人形。所謂的臉不過是他們欺騙你的借口，這世上最虛假的莫過于人們的說辭。”

道別江南，他闖蕩四方，只求學習更好的牽絲戲。風餐露宿，遭人白眼，哪怕他早已對世態炎涼有了心理準備，親身感受之后還是唏噓不已。

那日，他唱完一出牽絲戲，如潮喝彩退卻后，他不經意間瞥到一抹紅色身影。他不顧人潮擁擠，一邊追趕一邊祈禱這不是夢。“敢問姑娘芳名？”桃花美人面，和夢里一樣。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停滯的時間，此刻傾瀉而出。

幸福來得太快，太不真切，她成了他的妻子。

原來平淡如水的日常是那樣美好。他不禁回想，多年的追逐究竟為了什么。他依舊喜歡絮絮叨叨地講些瑣事，而她面無表情，卻非常專注地聽著。他的牽絲戲不再只追求華美，更多的是為了喜歡看戲的人—他最愛的妻子。

后來，霜雪染白他的發，而她貌美依舊。他從未過問，無論表情、容貌，還是過往。

“他快不行了。”黑貓在她懷里享受著撫摸，用慵懶的聲音說著殘酷的話，“人妖終歸殊途，你只會讓他死得更快。”

她靠在椅子上，靜靜注視著沉睡的他。在和黑貓一起走過許多地方后，她沒想到竟會遇到他，更沒想到會成為他的妻子。然而還來不及歡喜，夢又要醒了嗎？

“想救他嗎？”黑貓瞇著眼問道，“煉化一百顆人心就能讓他多活一陣。”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收回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直直盯著黑貓。眼神由驚訝復歸平靜，或許這就是命吧，既然決定賭上一切，那就說到做到。

之后她走了，拋棄了一切。

他以超常的速度衰老著，也因此失去了演牽絲戲的資格。他漸漸沉默，心里卻異常清楚，終有一日她會離他而去。只是當這天真的到來時，他還是淚流滿面。不是憎恨，只是他明白這是幸福的代價，她出現的那日他就明白。

一個烏云密布的冬夜，她回來了。白雪映照著躺在床上的他，了無生氣。她伸手撫過他的臉，傷心欲絕，可惜精怪無淚，何況這張臉本就不是她的。直到最后她還是沒能傳達自己的心情。

“我只是想和你白頭到老。”

那夜電閃雷鳴，百姓閉戶不出，多傳有天罰降世。兜兜轉轉，無面人偶終究走不出那方小園，亦來不及悲喜。

初夏之日，他重回江南。打開斑駁的鎖，屋內的無面人偶已然焦灼枯朽。

“小絲，我們又見面了。”

他為她制了一張臉，真真切切，夢中的美人面。有臉就會成精？可笑。夢終仍是夢，但求君無悔。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