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煙花血，囚君葬詞間

岑曉

世人曾言，用哀艷的絕筆寫出的詞才最美，沒有華麗的外表，只有寥寥數筆勾勒的無限往昔。風雨飄搖的南唐仿佛還在眼前，仍是金縷畫堂，只是變了朱顏，而這座宮殿的主人卻被困在一座微風細細的小樓里。

許是酒意闌珊，李煜冠袍凌亂，在這冰冷得泛著死寂的侯府，踉蹌著舉步維艱。朱窗外的枝丫干得要裂開，斜掛著明晃晃涼幽幽的圓月，透過窗紗竟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伸手擋住，有溫熱的液體漏到指縫，他一愣，緩緩將手從臉上拿開。

他不再伸手去擋月光，借著酒后的暈眩才敢回憶往昔。

當年鶯歌燕舞、畫舫通明的秦淮河，現今依舊熱鬧非凡吧。那是諸多才子的溫柔鄉，他也曾向往那里，而今他不再是帝王，而是一個才子，秦淮河才是最能包容他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皈依。

歷經大喜大悲、國破家亡之后，榮辱與尊卑之感便淡了。

以往金陵城絲竹笙歌，隨著護城河順流而下的魚腹中是否藏著百姓哀泣的血淚，他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他慣于享受當下。因為他沒有能力去改變任何事，只能選擇逃避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與臣子們賞著群香宴，聽著國泰民安的謊言，一杯又一杯地用酒麻醉自己，哪管萬世千秋，祖宗基業。

后來肉袒出降時，他只是念了一首詩，便帶著后宮妃嬪和文武百官來到汴京。

回憶是最傷人的東西，他不愿再想以往流光歲月的美好。他抬眼望去，癡癡地伸出手探到窗外。重瞳里映著滿河紅彤彤的燈籠，倚紅偎翠的笑鬧聲傳到他耳里，那里飄蕩著水袖一樣的紅綢，軟軟地向他飄來。他仿佛聞到了胭脂的香味，閉上眼睛，等待著那溫暖的觸感落在臉頰上，哪怕一瞬也好。

門外傳來叩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小丫頭們魚貫而入，端著洗漱用具。可他在等著他的妻子回來。

沒有誰比他更懂得帝王權謀，也沒有誰比他更恨帝王權謀，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東西。他半生被縛四處漂泊，宋太宗奪他妻子囚他自由，從前有多尊貴，現在就有多屈辱。

世事無常，誰能想到當初的無名之輩能夠黃袍加身一飛沖天？誰又能想到天家貴胄的李家后裔竟能低到塵埃里。那時，世人都說李重光性驕侈，好聲色，不恤政事，誰又知道他避之不及的無奈？讓沒有能力的人做一個風雨飄搖之國的掌權人，除了被至高的權力腐蝕到迷亂，又能如何？本就懦弱不堪，卻又被權力打開了心中囚禁猛虎的枷鎖，除了醉臥花叢縱享巔峰的愉悅，還能怎樣？是從什么時候，他開始靠回憶和烈酒來生存？是當年的歲月太美好，還是現在的日子太屈辱？

那時，他的妻子研香入帳，跳著驚鴻游龍的舞，在他耳邊用極哀怨卻別有情趣的調子唱《春江花月夜》和他作的詞。

當年在金陵宮殿，他彈著箜篌，她跳著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他們一遍遍演繹得唯美如畫。袖紗飄落在他面前，她唱“江月何年初照人”，盈盈暗香入夢中，美極了。現在呢？故人們都老去了，她們早已不復往日的嬌艷美麗，原本明媚如天邊彩云的紅顏們，如今充滿昏沉的氣息。美人如花隔云端，云端花落碾成泥！

窗外已見秋意，夜風吹著府上陳舊的燈籠，吱吱呀呀地響，冷冷清清的朱漆門依然開著，像在等待著誰。香籠里沁出渺渺青煙，徐徐飄散，嗅著和以往一樣的靡靡之味，仿佛又回到舊時床幔上的鵝梨帳中香里，那時故國尚在，美人在懷，多好。

如果不是那日拉著徐鉉的手哭得涕泗橫流，嘆曰：“當初我錯殺潘佑、李平，悔之不已”，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的殺身之禍？他還是害怕靈魂走到盡頭，尸骨腐爛成一抔黃土，最后除了庸庸碌碌的史書筆伐，什么都不留下。

現在后悔又有何用？對宋主，所詔莫敢不恭，低到塵埃里又能如何？亡國之君，本就該安享此時太平，怎能在萬家歡度節日時哀誦凄迷不堪的詞句？

不知是何人告的密，聽聞那句“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宋太宗陰郁不已。“既然后主思念故國明月，朕當成全他一番相思之意。”宋太宗冷笑，賜給李煜一味名為“牽機”的毒藥。在鶯鶯燕燕的圍繞中，他飲下許多酒，也不知哪一杯是“牽機”。

他的眼前出現許多幻覺，金陵城里風光依舊，秦淮河畔軟言儂語，他曾辜負的女子似乎輕輕在他耳旁泣訴，問他為何移情別戀；還有那日在大宋宮殿里跳舞的窅娘，她傾城一舞后跳進了蓮花池；還有陪伴他多年的小周后，在他耳邊一遍遍喚著。他拒絕了，這個夢實在太真實太美，他不愿醒來。

夢里不知身是客，只愿一晌貪歡。李煜去世沒多久，小周后便哀痛欲絕，也隨他而去。

人生風流盡，任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