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幕輕寒
【因為順路,帶我一程】
周末回家的時候,羅盛在弄堂口忽然現身,低著頭,輕輕說:梔絡,我有話和你說。
我點頭,和他一起進屋。
張家姆媽說經常看到有人開著白色路虎送你回家,他是誰?
我一愣,隨即猜到張家姆媽告訴他蘇格的事了。
我盯著羅盛,他在旁邊不敢用正眼看我。他有話和我說,他知道我結交了蘇格,可是他的態度卻好像他才是做錯事的孩子。
我在心內嘆一口氣,追了我三年的羅盛,有時候,真的讓我很心疼。
但提起蘇格,我就會忍不住環顧現在住的簡陋老房子。公用的廚衛、簡陋的亭子間。各家陽臺上曬著的梅干菜;背陰的窗臺下掛著的自制腌肉;破損的花盆里種滿喇叭花。每天清晨,窸窸窣窣拖鞋的走動聲、老人的咳嗽聲、公用廚房的煎炒聲總是把人的美夢吵醒,而每天回家,張家姆媽李家阿婆已經齊齊地站在弄堂口,盯著我從哪部車里出來,和哪一個男人一起回家。
上海舊式里弄嘈雜的環境,已經讓我無端地產生出厭惡來。
可是,要走出這里,羅盛是辦不到的。但我沒有過多地把蘇格告訴羅盛。只淡淡解釋:一個客戶而已,因為順路,帶我一程。
羅盛的眼光里沒有懷疑,他說梔絡,不管你在外面經歷什么,不管有多少男人追求你,只要你一天不結婚,我就一天賴定你。
我的心動了一動。他總是這樣,因為愛我,相信我的一切。
其實我也沒有騙他。蘇格與我認識,只是緣于他來我們公司做廣告,看中我的畫,指名要我負責他的化妝品廣告。而老總樂得清閑,要我全權代理這筆業務。我和蘇格也因此熟悉起來。
【我微笑,沒有拒絕的理由】
蘇格是法尼迪化妝品公司的老總。他說他正準備在金貿大廈開一個辦事處,羅列一些新產品。
原本他可以全權委托手下的廣告部來和我們洽談合作事宜的。但是,他大學主修美學,對審美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見解。別的事情,他都愿意不聞不問,只有這廣告的事,他天生興趣濃厚。而且,用蘇格的話說,廣告,是產品的生命。一個廣告的好壞,和一件產品的銷量完全是成正比的。
我完全同意。沒想到入行廣告業沒幾年,就得到這樣一個富有的知音。
初秋的上海有曖昧的空氣。我在勞累過后,總會羨慕天空里自由自在的白云。什么時候,我也可以這樣優哉游哉地做我喜歡做的事,而不必為了生存疲于奔命。
常常,蘇格會在我出神盯著窗外的白云時約我:梔絡,放松一下,一起去淮海路的星巴克喝咖啡吧。
我微笑,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喜歡星巴克的拿鐵和提拉米蘇,有不一樣的香濃味道。可是許多時候,我都會捫心自問:為什么要答應蘇格的邀約,為什么不和羅盛去外灘散步而要和蘇格一起喝咖啡泡酒吧,難道是因為那一輛優雅的白色路虎?或者是因為蘇格搶著付錢的紳士風度?
沒有答案。我也不要知道答案。我告誡自己要時刻提醒自己是個念過書的女子,我不可以讓自己和別人的交往淪落到以金錢來衡量的地步。
財富是每個人都渴望的。或者,我可以渴望得更深刻。
【可是,他太窮】
以后的日子,常常坐了蘇格的路虎四處閑逛。
和蘇格一起去了東方明珠,站在幾百米高的球體中向外望去,整個上海的華麗擁擠盡收眼底。我還是第一次這么登高遠眺,忽然覺得人世真是這么渺小的滄海一粟。如果沒有錢,那么卑微地活著,生活還有什么樂趣。我在望遠鏡邊上大叫:蘇格快來看,外灘的萬國建筑博覽群這么清晰。
蘇格說:梔絡,你真的還只是個孩子。
我笑,得寸進尺:那不如我們再坐觀光隧道去海洋水族館看海底世界?
蘇格點頭,笑說:梔絡,為什么不早一點認識你。
我心內一酸。
其實,何嘗不知道蘇格是個已婚男子。他在付錢時,錢夾里那張清晰的全家福總讓人無端地產生遐想。他應該是個幸福的男子吧,有幸福的家庭,有成功的事業。完全不像羅盛,剛剛從象牙塔里出來,一切都在奮斗之中。
可是,他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他明明知道想說這句話的應該是我。他先發制人,我只有更加傷感。
我回家的時間,終于越來越晚。可是回去再晚,羅盛總是還開著燈等我。有時候,我會一言不發地自己回房睡覺;有時候,心疼他對我的這份愛,會主動拍拍他的肩,要他以后自己先休息。
其實羅盛有很多優點,他上進好學,永遠孜孜不倦,尤其對愛情,執著而專一。我喜歡這樣的男孩子。可是,他太窮。
認識蘇格以前,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到外灘情人墻邊散步,看黃浦江水載來一艘艘漂亮的郵輪;看黃浦江兩岸璀璨的萬家燈火。那些時候,羅盛總是說:梔絡,什么是天長地久,這就是了,不管現實如何刀光劍影,不管世事如何滄海桑田,我還可以在外灘牽你的手。
一剎那,我的心是被感動充盈著的。但是,我是清醒的。
【一切繁華,終究塵埃落定】
和蘇格一起,我常常會有相見恨晚的心情。和他奔馳在世紀大道上為我們的廣告取景時,我會久久盯著他的側臉看。有時候,我使小性子,要他坐到座位上,把駕駛座讓給我。我的駕照剛剛拿到,只有這么寬的世紀大道我才敢開得飛快。而蘇格,總是容忍我。
我嫉妒那個做著他妻子的女人。這個世界,有錢又儒雅的男人總是被人捷足先登。我不甘心。
車子在回去的時候,正好開到巴黎婚紗淮海路旗艦店門前,因為新開張,正好有好多模特在做婚紗現場秀,我發嗲要他陪我到里面去看看。
可是,蘇格拒絕了。他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將婚紗店遠遠地拋在后面。我很意外。
但是他的這個舉動終于把我驚醒,我想起羅盛每次經過婚紗店,總是興高采烈地要拉我進去看。而我總是拒絕。現在想來,羅盛的心情和我此刻的心情,是一樣的。
以后的日子,我把自己關在家里閉門思過。可是,還是止不住地傷心。蘇格太傷我的面子。
羅盛每隔一小時打來一個電話,說:梔絡,別一個人悶在屋里,出來散散心。
拗不過他,傍晚時分,一起去了南京路。擁擠的人流里,我始終心事重重。羅盛一刻不停牽著我的手,怕我走丟了似的。
我們就那樣一直走到了靜安寺。
歡歌盛舞怎樣?流光溢彩又怎樣?到頭來,一切繁華,終究塵埃落定。
我忽然對這個繁華凈地異樣地好感起來。
沒想到,羅盛為我求簽。靜安寺里,他為我買下佛前的銀戒套到我手上,定定望住我:梔絡,如果可以娶到你,一定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
原來,有人拒絕我的同時卻有另外一個人那么固執地期待著我。
我的眼淚在剎那之間奔涌而下。
現在想起來,我對羅盛,其實一直是若即若離的。但是他對我的執著和愛,卻從來沒有變過。每次不開心,他會輕拍我的背,柔聲說:梔絡,想哭就哭,有我在。哭出來就好了。而那些委屈也真的只有在他面前,才可以發泄得一干二凈。
漸漸開始習慣向他訴說,把一顆走遠的心一點一點扳回到他身上。也漸漸覺得只有和羅盛走在一起,哪怕是外灘,哪怕是南京路,人那么多的地方,一顆心才是寧靜的。
【我勇往直前,你卻退了后】
上蒼是仁慈的。我住的舊式里弄經過統一規劃,將被拆遷改造成大型綠化帶。政府將給我們住房津貼,并分配給我們新的獨門獨戶的商品房。假以時日,我們就可以搬進小區新房。
消息傳來的一剎那,我簡直喜極而泣。
羅盛說:梔絡,這下真的可以嫁給我了吧。
我的臉紅了一紅。原來羅盛也一直知道我曾那么愛財。可是,他還是那么傻呆呆地等著我去接受他。那種不忍又漸漸彌漫上來,我擁抱了他。
蘇格居然還來找我,一臉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我感慨于他的表演才能,但是我的腦子電光石火地一閃,也立刻裝出一副熱絡的老朋友樣子。我想知道,蘇格從此對我,究竟是什么樣的企圖。
沒想到他說:梔絡,我想離婚。
沒有任何一種時刻,我覺得自己如此身陷困境中。是的,我曾經希望蘇格能離婚,我還曾經幻想自己做他的第二任太太,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用不完的金錢票券。可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梔絡,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夢境。
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坐在一起喝咖啡。可今時往日的心情,已經這般截然不同。我勸蘇格:為你的妻子想想,離婚,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一種太大的傷害。
蘇格低頭不語。隔好久,他說:梔絡,這個決定,是因為那天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婚紗才產生的。為什么我勇往直前,你卻退了后。
我無法回答,也無法猜到他和他妻子之間發生了一些什么,可我卻能夠記得這段時間,我和羅盛之間,有了怎樣的生死領悟。
【想想,就是幸福】
新房的鑰匙很快就拿到了,羅盛說:梔絡,我們一起去巴黎婚紗拍結婚照。
可是,我卻選了維納斯婚紗攝影。巴黎婚紗已經是我心頭的一條陰影。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天,我沒有發嗲,沒有說過去看看之類的話,蘇格會不會因此而離婚。
是的,蘇格離了婚,在我不停也奉勸之下,還是離了婚。他說:梔絡,我一直以為離婚才不至于錯失你,可是沒想到,我還是和你失之交臂。
我流下淚來。不是這樣的,我想要的完全不是這樣的,可是是誰,讓一切都亂了套?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的幸福;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動;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荒唐;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聲嘆息。
我和蘇格,曾經在對的時間相遇,可是那時候,卻遇錯了人。而現在,我們遇對了人,卻又遇錯了時間。我們留下的,只能是一聲長長的嘆息。而羅盛,他始終在時間里等待,所以,我們終于在正確的時候,彼此心靈相遇。
蘇格說:既然一切命中注定,那么我祝福你。
我微笑接受。
我和羅盛的婚禮在錦江飯店隆重舉行,蘇格為我們打理一切。也是他為我支付了所有喜筵費用。
身穿婚紗站在錦江飯店門口迎接親朋好友一直是我的夢想,因為蘇格,這個夢想得以實現。
我說蘇格,我該怎么感謝你。
當我是朋友就不要說謝。蘇格一臉認真。
我忍不住,和這個朋友真誠擁抱。
老天真的是厚待我的。我這樣普通的女子,資質平凡,卻深受寵愛。
站在這個百年老飯店的樓上,可以看到外灘兩岸的景色。
眾賓客在慫恿羅盛講講我們的戀愛羅曼史時,我的眼前浮出外灘前的兩個身影,男孩子牽著女孩子的手說:什么是天長地久?這就是天長地久,不管現實如何刀光劍影,不管世事如何滄海桑田,我還可以在外灘牽你的手。
而從此以后,這雙手可以生生世世地牽下去。想想,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