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銳
筆桿子“忙到飛起”是什么滋味?他們與傳統的“文人官員”有何區別?機關里要出一個筆桿子,有多難?
“緊急情報!緊急情報!”
深夜12點多,嘈雜的鈴聲中,睡夢中的王金龍接起電話,傳來縣委辦張副主任急切的聲音:“快,準備一下,過來改個材料。”
作為縣里的大筆桿子,王金龍擔任縣委政研室副主任,負責縣委各種大型材料的起草和修改。他自嘲“忙得天昏地暗,累到地老天荒”。
“拿命爬格子,以身許材料”,是筆桿子自嘲最突出的印象之一。在這背后,隱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酸甜苦辣。然而,要成為機關里真正的筆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們有多忙?凌晨鏖戰9小時,累到“終身殘疾”
這一天,王金龍日程很緊湊。上午,縣委副書記給基層黨組織講黨課,他作為材料起草者到場聽會。下午,主持縣委全會材料組會議。晚上下班回家也沒閑著——上級關于三級換屆的文件發下來了,書記批示認真貫徹,方案就由他起草。當晚,他上網瀏覽了中央及省市有關精神,還打電話到外市幾個縣,要來當地方案參考。
盡管深夜被叫醒加班,王金龍已習以為常。他放下電話,急吼吼地穿上衣褲和鞋子,拿著公文包往外走,15分鐘就趕到辦公室。張副主任、縣委某部門一把手、材料起草者小劉已在等他。“老王,快,這個材料你給改改,明天早上要送給書記審簽、報給市上。”
原來,市委某部門將于后天召開全市性會議,擬請該縣領導到會作交流,書記已批示副書記參會。不過,會議下午上班才通知,竟要求下班就報送發言稿,好說歹說,寬限到了次日一早。看完小劉寫的初稿后,王金龍確定了修改分工,主任和小劉充實內容和脫稿講話的例子,他結合該縣發展提煉觀點和要點。
這時,室內燈火通明,透著一股文件的墨汁味。王金龍的辦公桌上,散放著幾份文件和一大堆“筆桿子”。3人就著咖啡和香煙奮戰3小時后,凌晨4點,講話終于修改完畢。張副主任塞進領導辦公室門縫后,王金龍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在場者都哈哈大笑起來,原來,王金龍走得急,腳上兩只鞋一灰一黑。“唉,丟人丟大了。”
沒過多久,吃了安眠藥、在辦公室和衣而臥的王金龍再度被鈴聲叫醒:“老王,材料要改,書記剛打電話說他明天親自去發言。”
“甭睡了。”王金龍條件反射式地坐到辦公室電腦旁。“書記講話就得符合書記的口吻,要更宏觀,更有深度。”王金龍把材料修改完并送給書記秘書,已接近早上7點。出門吃早飯時,他頓感頭昏眼花,一個踉蹌撞到了樹上,提前被贈送了一個“大包”。
“禍”不單行。半小時后,正吃早飯的他又接到電話:“趕緊回來,聽說x老大(市委書記)也要出席,書記要求發言多結合市委最新精神!”
等材料再度修改、完稿、通過并報送,已是早上9點。而新的一天,他將穿著一灰一黑的鞋繼續奮戰——參加縣黨代會籌備協調會,撰寫換屆材料……
如此的連軸轉,做筆桿子10年的王金龍已經習慣。“基層嘛,事多,稿子只有空了寫,這個崗位沒有分什么工作日和節假日。”
同為筆桿子,在河南省委政研室任職多年的關少鋒,也有相同感受。2003年春節,他帶人加班起草省委省政府《關于做好2003年農業和農村工作的意見》。那幾日天氣寒冷,省委北院新樓沒放暖氣,凍得大伙穿著棉衣還握不住筆。而此刻,窗外卻歡歌笑語,鞭炮聲聲。
關少鋒還因此鬧過笑話。一次熬幾個通宵寫完材料,回家倒頭昏睡。不久,小偷進了他家,鄰居報警,警察鳴槍,直到小偷被抓,他都毫無察覺,人送綽號“家屬院第一迷瞪”。
“忙起來不分日夜,不顧作息,三天兩頭不著家,的確是常態。”四川省直機關一名筆桿子告訴記者,“年底和年初,上上下下各種會議扎堆開,材料多且要得急。平時也沒閑著,除了有既定的重大會議、到地方調研課題外、還有突發事件和中央、省級臨時召開的會議。”后者尤其讓人“一接電話就犯暈發憷”。
另一方面,筆桿子們紛紛吐槽,伴隨著工作上“忙到飛起”,身體已是“老牛拉破車”。某種程度上,所有工作成績都要通過材料表現出來,他們的壓力毋需多言。
關少鋒自曝,十六大召開期間,他被抽到河南代表團寫材料,寫得牙疼上火,吃藥過敏,臉腫得發亮,眼睛瞇成一條縫,嘴上起泡,模樣慘不忍睹。
“每次交稿后的感覺都像虛脫,今年縣委報告定稿后,我頭疼發燒,大病了一場,住了半個月醫院。”聰明“絕頂”的王金龍告訴記者,他不僅有腰肌勞損、慢性胃炎、痛風等,還被查出患了一種肌肉疼的怪病(疑為帕金森,但沒時間去確診)。
“喝墨水,費腦水,流汗水,吐苦水,沒油水。”“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業績不突出,地位不突出,腰間盤突出”……筆桿子們時常如此自我調侃。而隨著年歲增長,還會有越來越多的問題暴露出來。
知情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石油系統“老筆桿子”吳宗英終生伏案筆耕,服務過幾任部長,經常一天抽幾包煙。后來,他可能用腦過度,多年前患上了老年癡呆,見了人只是笑。他偶爾能翻翻石油部老領導的文集,然后笑笑說:“都是我寫的”。
筆桿子煉成,不是件容易的事
“盡管每個單位寫材料的很多。實際上,真正能被稱為筆桿子的,少之又少。”
四川省直機關上述筆桿子告訴記者,成為筆桿子,至少要有兩項硬性條件,一是長期寫材料,代表部門最高水平;二是對所在領域有一定研究,成果有較大反響。由是觀之,愛舞文弄墨、吟詩作畫的人,起草各種通知的辦公室秘書等,都不一定能成為筆桿子。
哪些單位“盛產”筆桿子?記者采訪發現,地方上綜合型的筆桿子,大多在黨委辦公廳(室)秘書處(科)和綜合處(科)、政研室,政府的研究室、發展研究中心等。專業型的筆桿子,則集中在各業務部門的辦公室、政策研究處室等。
筆桿子煉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外部因素看,要經過時間的洗禮,多名筆桿子都認為,從初入一個領域,到熟悉情況,至少需要一年。而成為該領域的筆桿子,至少需要五年以上。五年,也是綜合型筆桿子“進階”的必要時間。
此外,工作單位和職務的頻繁變動,甚至相關領導的調動,都可能讓有潛力的“準筆桿子”功敗垂成。
“我曾看過前同事離開辦公室、政研室等部門,調到鄉鎮后執筆的材料,不客氣的說,理論功底和文章水平都下降了,因為他們不再掌握核心信息。”王金龍說,“還有一名同事,給前任書記寫材料兩年,領導調走后,新任書記下放他到鄉鎮當黨委委員,天天忙于瑣事,也難靜下心來搞調研寫材料了。”
從內部因素看,要成為筆桿子,首先要培養文字功底和廣博的知識。如古代的師爺,就對醫卜星象、農田水利、經濟兵略樣樣精通。黨內公認的大筆桿子胡喬木就認為,好的筆桿子,要精通哲學、文獻編纂學、辭章學、新聞學等知識。
而在具體寫作中,準筆桿子還需學會領悟、經受磨煉、實現升華。這“三部曲”哪一部出了問題,修煉便到此終結。
“三部曲”中,領悟是基礎。“筆桿子最重要的就是多悟。首先要打好基礎,多看報告文件講話,悟出各種類型的寫法。熟悉上情下情,緊跟各級最新精神。”某省會城市市委辦公廳的筆桿子張磊說,“很多筆桿子,都有喜歡琢磨新觀點、新概念、新提法的‘怪癖。”
“我寫了十年稿子,第八年才悟出來,領導講話講究活,要把理論和事例結合好;調研材料講究實,樹立問題導向;經驗介紹講究新,讓別人看了有借鑒價值;會議文件講究全,方方面面的情況都要照顧到。”王金龍介紹。
“悟的第二層含義是,材料都是為領導服務,要領悟領導的觀點、習慣性表達甚至個人性格。”張磊說。
磨煉(受虐)也是筆桿子的必修課。“好材料是改出來的,筆桿子是磨(虐)出來的。”張磊說,“不管多么牛的筆桿子,都一定有被折騰到崩潰吐血的時候。”
張磊至今記得,他畢業剛到鄉鎮工作時,給書記寫一篇“保先”的稿子,領導等著要,他這邊卻費盡心思怎么也憋不出來,“這種煎熬太痛苦了”。“交上去后,又說沒魂,改了好幾次也不滿意,最后書記把它重寫了,還找出3個錯別字。我就在他辦公桌對面,看著50多歲的他,一個鍵一個鍵地敲鍵盤。”
前幾年,他已是區上的筆桿子,給省上寫新農村建設的經驗材料,從區委領導審稿開始,到呈報市委,前前后后改了13稿。最后,他熬了幾個通宵、抽完兩條煙,吃完一箱方便面改出的稿件慘遭棄用,僅保留了基本素材。市委“空降”3名筆桿子到該區調研,手把手教他重寫出新稿,才算完事。
“當時我還沒現在老,不服,甚至偷偷哭了。但不得不說,一級是一級的水平。”張磊說。
升華,是筆桿子煉成的又一關鍵因素。曾多次給區委書記寫稿的張磊表示,稿件被返工、被斃掉不可怕,“關鍵是要學會事后分析,上級的哪些關注點你沒提到,領導加這一句的原因何在,下次如何避免犯同類錯誤,如何對本領域的問題思考更多、更深?”
而在中央部委某處公務員柳青看來,那些成天喊累的“準筆桿子”們需要升華的,還有對自身作用的認識。他給記者描述了這樣一個筆桿子。
“我們領導是人大碩士畢業后入部的,80后,曾經在國外加班到視網膜脫落,去年沒休過一天假,加班時不是在寫材料,就是在準備寫材料。我感覺,他是真正對經濟感興趣,也買經濟金融類的書自學,平時他也吐槽工資低,但是能感覺到這個工作能帶給他很大的成就感——能參與國家大事。”
也正因為這份責任,讓不少筆桿子“如履薄冰”。“我們的職責,就是幫領導提高決策的科學性和可行性。如果淺嘗輒止,馬虎應付,就可能以偏概全、致使材料失真、脫離實際,最終給決策提供錯誤信號,造成嚴重失職,損害的是百姓的福祉。這一點,正在修煉的‘準筆桿子們要牢記在心。”柳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