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以吏為師是李斯的發明,經秦始皇批準后,成了秦朝的國家政策。
所謂吏,就是皇帝雇傭的官和吏。皇帝治下的老百姓,什么都不用學了,要學,只能跟著官吏學法令條文。對事物的判斷,一律以官方的標準為標準,官方的是非為是非。官老爺說什么,你們就得聽什么。官老爺說話,則以皇帝頒布的法令為準,如果他們出了格,自有皇帝派出的御史來辦。
這個政策是國策,自焚書坑儒以來,就是這么辦的。詩書史書什么的,不是都燒干凈了,而是收在國家檔案館。儒生什么的,也不是都坑了,做皇家博士,還活得好好的。但在民間,如果還有的話,也得隱居起來。
自春秋以來繁盛的私學,此時都得關門了。除了王朝的法令,大概就是寫種樹的、占卜的書還能存在。凡是帶文字的東西,要么是朝廷的法令,要么,就是實用的技術,剩下的都得像孔子后人那樣,把它們藏到夾壁墻里。
朝廷法令這部分,老百姓也看不到,那是官員的不宣之秘,有的人死了,還把它們陪葬到自己的墳里。不這樣的話,以吏為師也會打折扣了。
以吏為師目的是想保持思想純正,但官吏的尺子只有一把,思想的對錯很難用一把固定的尺子量度。有新思想的人,在刻板的官吏眼中無疑是異端。所以,以吏為師的結果,最后都變成了對新思想的扼殺。
一直有大人物公開給秦始皇翻案。其實用不著翻的,秦政從來就沒死,也沒有病危,連暫時的昏厥都沒有過。
西漢年間,劉邦開始革除秦的苛法酷刑,廢除了禁止民間私藏文藝讀本的“挾書令”,但以吏為師卻被保持下來,且逐步成為封建專制政治統治的有機部分。為維護統治、推行禮教上繼續發揮威力,民眾的道德理性卻遭到破壞。
到今天,以吏為師的制度早煙消云散,但它殘留下來的風氣,卻不見得完全除盡了。
現在的官員,被稱為領導。領導不僅領導著人民,而且是人民的標準。人民聽領導的,領導聽大領導的。
即使在教育領域,以吏為師的精神,依舊殘存。當然,老百姓的孩子上學,的確不勞領導親自教。但學校里的教材教法,無一不是按照領導的意圖炮制出來的。教育體系令人生畏的“標準答案”,無一不按照領導布置的政治正確來落實的。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過哪個標準答案不符合政治正確的原則呢。
我所知道的,在某些單位里,以領導的是非為是非,領導的意志為意志,屬于常識,只要遵循這個原則,才有可能混得好。
有時領導征求一下下面的意見,千萬別當真,最后反正是要集中到他那里的。只有合他口味的意見,才會有價值。有些人,對誰都不在意,就一門心思對領導好,把領導伺候得舒舒服服,任你有萬個人反對,他也一樣活得風生水起。
反過來,如果忤逆了領導,就算你再能干,你的意見再正確,哪怕最終證明你是對的,哪怕因為你的意見挽救了領導的政治生命,最后你也得完蛋。
學者圈也不能幸免。在我們這里做研究,一定要以領導的意圖為轉移。學者的研究,主要是給領導已經做出的決策找根據。支撐領導的講話精神,才是學者要干的事兒。領導說對了,要支撐,說得不對,也要支撐。就算日后事實證明,領導其實錯了,這也不要緊,沒有人會追究責任。
連學者自己圈子里的學術活動,都得領導出面來指導。大領導先講,二領導后講,領導講完了,學者們要討論貫徹領導講話的精神。學者在自己的領域里,據說是專家,領導好像不是,但是,專家們研究自己領域里的事務,卻要按領導講話精神來做。
以吏為師,到了這個份上,真是讓當年的李斯和秦始皇嬴政也笑逐顏開啊。早知道以吏為師能被發揚到這個境界,當初干嘛要禁詩書呢?把詩書變成對自己的頌歌,不就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