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姝
《花與惡心》:響徹里約奧運的大音
·舒 姝

里約奧運開幕式上《花與惡心》詩朗誦時的表演。A moment when The Flower and The Nausea was being recited at the opening ceremony of Rio Olympic Games
8月5日晚,里約奧運會開幕,我被一首詩歌驚艷——
“它很丑。但它是一朵花。/它捅破了瀝青、厭倦、惡心和仇恨。”
表演中,一個小男孩尋找綠色樹苗的場景讓人印象深刻:一粒嬌嫩的種子沖破土壤奮力發芽。在背景音樂聲中,巴西女演員費爾南德·蒙特納哥和英國女演員朱迪·丹奇,分別用葡文和英文朗誦了巴西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德·安德拉德的《花與惡心》,詩中言之鑿鑿地說:“它很丑。但它是一朵花。/它捅破了瀝青、厭倦、惡心和仇恨。”
我不認識這位巴西詩人,卻十分欣賞開幕式上這樣的安排,在體育競技的盛事中,仍不忘記對人文和文學的敬畏,驀地對巴西好感油然而生!不管有多少人曾唱衰里約,隨著開幕式都會消失殆盡。
有人說,一個讀詩的開幕式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開幕式。事實上,奧運會跟詩歌的關系很緊密。在古希臘,各種運動盛會與詩歌表演本來就是一家,觀眾欣賞的不僅是體育競技,還有大詩人的表演。
找來卡洛斯·德魯蒙德(1902—1987)的《花與惡心》,我大聲地默讀:
“被我的階級和衣著所囚禁,/我一身白色走在灰白的街道上。/憂郁癥和商品窺視著我。/我是否該繼續走下去直到覺得惡心?/我能不能赤手空拳地反抗?
“鐘樓上的時鐘里骯臟的眼睛:/不,全然公正的時間并未到來。/時間依然是糞便、爛詩、癲狂和拖延。
“可憐的時間,可憐的詩人/困在了同樣的僵局里。”
里約奧運會開幕式表演了一首晦澀卻充滿力量的詩。可以當著全世界念出“我的仇恨是我身上最好的東西”的時候,那得是一個多么有自信的民族啊。無怪乎曾有人說:審美拯救人民。
中國絕大多數文學讀者不知道卡洛斯·德魯蒙德的名字,只有極少的葡語學習者和冷知識積累者,知道他是巴西20世紀被國民接受程度最高的詩人和巴西的標志性文化符號之一。
在所有的巴西現代主義詩人里面,擔任過教育部部長的卡洛斯·德魯蒙德可能是最受普通民眾敬愛的詩人。他的頭像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還被印上了巴西的50元紙幣。里約最著名的科帕卡巴納海灘上就有卡洛斯·德魯蒙德的雕像,上面銘刻著他寫里約的一句詩:“在海中,一座城市已被寫就。”
《花與惡心》是卡洛斯·德魯蒙德1945年的作品,當時正值巴西比較極權的時期。從小生長在鄉間的詩人感覺到自由受到威脅,所以他筆鋒如刀,包含著對極權主義的批評。“花與惡心”式的強悍表達,在巴西語境里不過是日常生活,那是來自“上帝之城(巴西里約的社區,意指中下層社會)”的直抒胸臆。
因此,也難怪卡洛斯·德魯蒙德成為了巴西的“國家詩人”。他開創了一代詩風,把詩歌語言從平庸刻板的規約化中解放出來,大膽采用平民化的口語來書寫日常生活,甚至糅合市井俚語,從而讓詩歌走出象牙之塔,贏得了更廣闊的閱讀空間。卡洛斯·德魯蒙德的詩歌始終關注他周邊的世界、周邊的人,顯示出深刻的思考和溫馨的人文關懷。面對社會弊端,他時而譏諷,時而挖苦;他用調侃的態度看待人生、用人民的眼光看待人民,形成了獨有的文學風格。
“我徒勞地試圖對自己解釋,墻壁是聾的。/在詞語的皮膚下,有著暗號和代碼。/太陽撫慰著病人,卻沒有讓他們康復。/事物。那些不引人注目的事物是多么悲傷。
“沿著城市嘔吐出這種厭倦。/四十年了,沒有任何問題/被解決,甚至沒有被排上日程。/所有人都回到家里。/他們不怎么自由,但可以拿起報紙/拼讀出世界,他們知道自己失去了它。
“大地上的罪行,怎么可以原諒?/我參與了其中的很多,另一些我做得很隱蔽。/有些我認為很美,讓它們得以出版。/柔和的罪行助人活命。/錯誤像每日的口糧,分發到家中。/烘焙著邪惡的狠心面包師。/運送著邪惡的狠心牛奶販。”
從一開始,里約奧運就是最特別的一屆。污染、疫病、安保、經費等等,這場奧運會還未開始,就已經被全世界質疑。媒體充滿了譏諷之聲,連BBC的里約奧運宣傳片,拍出了人與動物之間運動和力量的無縫連接,也被有才的網友解讀為:“這是在說里約的運動場館都很爛,大家要在叢林里比賽嗎?”

巴西50元紙幣上的卡洛斯·德魯蒙德頭像。這是國家對詩人的肯定。The portrait of 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 is printed on the Brazilian 50 cruzados banknote, recognizing the poet for his importance.

《花與惡心》的作者卡洛斯·德魯蒙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 the poet who wrote The Flower and The Nausea
難道這屆奧運真的不行?其實,它可能預算不足,它可能首次在南美舉辦,它可能無序和混亂,它可能充滿這樣那樣的問題,它可能飽受爭議和批評,但這些都不重要。體育,奧運,就是要打破這一切紛擾,把人類團結在一起,和平地競爭,讓體育回歸體育,更高、更快、更強。開幕式上氣勢磅礴的聲光樂和焰火表演,演員們激情四射又張弛有度的表演,對巴西流行文化的闡釋和演義,確實將人們鎮住了。他們有快樂的嘻哈,有狂放的桑巴,有美妙的爵士,有全地球人最美的肉體天神娘娘吉賽爾·邦臣,也有像《花與惡心》那樣深邃的詩篇,這是具有現代性的東西,它提供了現代文明的寬度。
“把這一切都點上火吧,包括我,/交給1918年的一個被稱為無政府主義者的男孩。/然而,我的仇恨是我身上最好的東西。/憑借它我得以自救/還能留有一點微弱的希望。”
《花與惡心》就像把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獨》演繹到了21世紀。在過去那個時代,拉丁美洲是被其他列強所殖民和欺騙的,而今不同了,巴西人似乎已經明顯感到不同了,在世界面前,能夠感受到巴西人依然孤獨,生活依然痛苦,但是他們已經意識到世界能夠給予巴西的只有幫助,他們并不掩蓋自身的問題,而是勇敢地把本國的問題說出來,說給本國的政客聽,說給世界各國來參賽和參觀的國際朋友聽,說給全世界聽。
“一朵花當街綻放!/它們從遠處經過,有軌電車,公共汽車,鋼鐵的車河。/一朵花,盡管還有些黯淡,/在躲避警察,穿透瀝青。/請你們安靜下來,停下手里的生意,/我確信一朵花正當街綻放。
“它的顏色毫不起眼。/它的花瓣還未張開。/它的名字書中沒有記載。/它很丑。但它千真萬確是一朵花。
“下午五點鐘,我坐在一國之都的地面上/緩慢地把手伸向這尚未明朗的形狀。/在山的那邊,濃密的云團在膨脹。/一個個小白點在海上晃動,受驚的雞群。
“它很丑。但它是一朵花。/它捅破了瀝青、厭倦、惡心和仇恨。”
作為金磚國家、全球第七大經濟體的巴西,里約奧運會不就是這樣一朵小花嗎?
在巴西,巴西沒有巴西人那么重要;在里約,奧運也沒有里約人的日常生活那么重要。那是一座不完美的城市,所以上帝才有事可做,所以才會在開幕式上有這樣一首詩悍然現身。
(本文圖片由梁鳳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