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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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山關于古城的記憶
●劉紹良
陽光從云間灑下,穿過老街道上的銀杏樹梢,穿過古城文廟檐下叮鈴不止的風鐸,直至停留在黛色瓦頂上。這是古城的清晨,也是屬于我心中縈繞不去的鄉情和記憶。
銀匠阿甲在老宅對面開了個銀器鋪,讓我眼睛一亮。
巍山縣城已經很古老了。古老的縣城里,應該孕育過很多與銀器有關的故事。小時候,在我聽到的故事中,與銀器有關的卻很少。
半個世紀前,我就知道阿甲家有祖傳的銀匠手藝,但他家打制出些什么樣的銀器,銷往何處,我無從知曉。
銀器是貴重物品,我家很窮,沒有如此物件便是情理中的事情。相比之下,有著很多銀器的阿甲家仍然很窮,他們只靠掙點手工費養家糊口。那么,他家的銀子從何而來?這對我來說是個謎。
在上世紀中葉以后漫長的日子里,縣城古老得像個佝僂老人,透著愴然,無奈而又自卑。這是一種貧窮、落后、閉塞的客觀存在,是一個與中國大地上日益發展著的現代城市文明極不協調的古韻音符。不過,既為古韻音符,是應該有三五間銀器鋪的,好讓四圍的山民、村民,讓南來北往的過客,有著驚奇,有著因純銀的光亮而更加明亮的眼睛。
然而,正因為沒有,阿甲家古老的大門深宅里,才會透出更多的神秘。阿甲家處在最熱鬧的十字街上段的后所街,我從他家門前經過的時候,不時會看見陌生人從他家進出,行色匆匆。這是一道在古城里極為普通的大門。阿甲有個姐姐是我的同學,這讓我在過路時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古城古老又安詳。我在這獨有的靜謐中走出又走進,行色匆匆,倏忽間穿越了幾十年的人生光景。如此,對于那道神秘的大門,以及那可能的與銀器有關的故事,早已淡忘并失去了探究的興趣。
上個世紀末,古老的縣城突然時髦起來了,時髦在一個古字上。不過,古城仍然古老而安詳,只在遠古的遺夢中,睜開了一縫惺松的眼睛,漠然地打量著一群群南來北往的過客。
漸漸地,古城的遺傳基因活躍起來了,讓居民們擺出了更多的攤點,以美食為最。接著,無數散發著稻草氣息的草墩也從鄉村涌進城里,讓一撥又一拔的外地人帶走。因為,這些草墩被放進豪華轎車的車廂,進而進入城市居家豪華的客廳里,置于主人臀下的時候,他們在坐的觸覺中,心靈會沉醉在古城傳統文化的氛圍里。
這是一種傳統文化的妙不可言的浸潤。然而,阿甲是看不起也在街頭擺一個賣草墩的攤點的。他在關閉了敲打了十余年的五金鐵皮鋪子之后,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突然地,就在離草墩攤點不遠處,在已經名聲顯赫的美食蘇老三一根面的近旁,開了個琳瑯滿目、銀光四射的銀器鋪。
我第一次走過銀器鋪的時候,對阿甲笑笑,說了聲:“恭喜,恭喜”,離去之時,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愉悅。第二次走近的時候,雙腿便將我帶進了店里。此時,半個世紀之后,我才第一次把玩阿甲家的銀器,第一次知道了這位銀匠阿甲,是有證可尋的銀匠何家的第四代傳人。如此際遇,激活了我早年的記憶,以及那份對神秘銀器的好奇。
我走進了阿甲家那道古老的大門,沿著曲徑通幽的院內走道,落坐在一個灑滿古老陽光的古老小院里。這是一個地道的手工作坊,顯得亂和臟,而且,許多工具和器物,都與房屋相一致,陳舊而昏暗。思維習慣使然,對那些置于鋪面柜臺里的精雅的銀光閃亮的物件,誕生在這樣的母體環境,便有了丑和美的美學分界,讓人驚訝。我平生第一次拿起了一根沉甸甸的銀棒,方形的,并無光亮色彩。這便是阿甲購入的原料,他說銀純度很高,國家標準,打制后稍一打磨或擦拭,便會出現純銀的原色了。
打制銀器需要兩類工具,一種是加熱用的,那必然是火爐和風箱,燃料是本地產的木炭。小時候我拉過風箱,那種就地取材、手工做的,很好玩。但那是鐵匠鋪里的,需要用力拉,出大火、猛火,燒的是鐵件、鋼材。阿甲說加熱的道理都一樣,不同的是純銀的溫度火候尤其需要斟酌,一切都在微妙之中。而且,若用電、用氣、用煤加熱,打造出的產品總有區別。
另一種工具多為鐵件、銅件,數量和品種繁多。其中,最珍貴的是數十根粗約1厘米,長約10厘米的造型別致的銅件,有鑿有鏨,或者說是特定花紋圖案的模具,靠敲打成形。
阿甲說,這幾樣工具是文物了,他爺爺告訴他是祖上傳下的珍寶,就靠它,延續了何家的手藝和血脈。
鋪面里的銀器制品已有上百個品種,這讓我聯想到四山彝族婦女服飾上的許多銀器,它是讓古城里的銀匠手藝保存至今的一個重要因素。果然,阿甲說古城過去沒有銀器鋪面,是由于銷量太小和時代的原因。
一九五六年以前,城里的各類手藝人都以自產自銷為主,入社以后,銀器生產也持續了一段時間。銀子由領導到銀行按指標取回,加工成成品后交州民貿或縣百貨公司,量小,銀匠們的收入就很低。如此,便從永建回族商人那里買點銀子,偷偷摸摸地在家里制作,然后,又偷偷摸摸地賣給以彝族山民為主的本地人。

巍山星拱樓
我是從書本里知道銀子的,銀子是錢的代名詞。如此,銀子的性質首先是錢的性質。我從小沒有摸過銀子,是因為錢已經變成了紙幣。但是,并不等于這座古城里歷來缺少銀子或沒有銀子。
小時候,在古城的一座老宅里,在老宅深處的廁所的土墻上,有一首打油詩讓我記憶猶新。它不僅詼諧幽默,富含哲理,還讓我感覺到在歲月深處的古城里,一定有過無數銀子。那銀子固有的光澤,一定讓古城繁華而輝煌。那首詩是這樣說的:“屋里白銀多,半夜睡不著,忽被賊偷去,心里反快活。”試想,主人指望白銀被賊偷去,心里反而會快活,這已從追求白銀得到滿足,而后,升華到失去白銀的快活了。
這是一種大境界,也許,它曾經真實地在古城里演繹過傳奇而感人的故事。
銀子從純經濟性質的物質而成為了工藝性的飾品,這便附著了一種文化性質的審美現象,而且,是一種民族的傳統的美。同時,銀子從直接充任貨幣時的銀兩到銀元的過程中,部分原銀,因有了銀制品的工藝因素而有了附加值。有的品種,進而成為經濟的文物的藝術的幾種綜合元素交織在一起的收藏品。阿甲家祖輩手上產出的銀器,借助了茶馬古道重鎮的便利,曾經遠銷云南境內,北面西藏,南面和西面的東南亞國家。那些因小銀鎖而成就的傳奇人生,因銀手鐲而演繹的浪漫愛情,因一件小銀器而發跡的跌宕起伏的故事,很難說源頭就從今天尚在的這道古老的大門里。
巍山古城建于明朝洪武二十三年。洪武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年號。明朝之前,由于南詔與唐朝的關系,貨幣類的銀兩及飾品類的銀飾,必然又給這一地區帶來了明亮的色彩。應該還有一種偶然,這就是離南京不遠的水鄉周莊,有一個富可敵國的財神叫沈萬三,他不僅獻巨銀給朝廷修建南京城墻,還進一步要用巨銀犒賞軍隊,惹得朱皇帝大怒,欲殺之。其后,沈萬三經朝廷重臣求情,保住生命,流放云南。不日前,偶讀一篇文章,讓我深信沈萬三的墳墓,確實就在蒼山西面,海拔三千二百米處的一塊被本地人叫做“湖廣墳”的風水寶地上。如是,巍山古城修建之時,正是財神沈萬三流放云南之時,保不準沈萬三的部分銀兩,也進入了巍山銀匠們的手中。
今天的銀匠阿甲只知道三代人以內的與銀子銀器有關的事情,盡管他已繼承了何記銀匠的手藝真傳,但他并不知道很多與此有關的歷史事件和真實故事,讓我失望。不過,從他講述的他家買進銀子和賣出飾品的去來中,我已感覺到了在一百多年內的以古城為中心的經濟和文化的脈絡。肯定的是,這條由銀子發出的光亮,一直與外部世界有著或明或暗,或強或弱的輝映。
阿甲的銀鋪開張半月,隔壁又開張了一家,一問,是鶴慶人。歷史上,鶴慶人更窮,便三三兩兩結伴,挑著風箱到處闖蕩。一門手藝,讓他們的足跡踏遍了西藏的雪域高原。即便在今天的香格里拉,鶴慶人的銀器也隨處可見。我最看好的是一把刀把、刀鞘鑲銀的長刀,那刀很長很寬很厚很沉,抽出來舞一圈,自覺陽剛之氣尚有陰柔之美陪襯,有一種雪域高原的風格。
阿甲的銀器幾乎都為女用,少了南詔金戈鐵馬時期銀子必然閃爍其中的光澤。
不過,沉睡的古城已漸漸蘇醒,踏夢其中,會有在靜夜里傳來的叮當聲,把歷史的斷線重新綰結。
兩塊小小的鐵片敲擊出清脆音響的時候,“核桃糖、花生糖”的叫賣聲就會隨之傳來。
這是娃娃們最愛吃的食品。由于叫賣時的叮叮聲,以及用鐵片敲擊核桃糖、花生糖的時候,所發出的聲音也是“叮叮”,所以,名稱就被娃娃們叫成了叮叮糖,繼而被大人們接受。
叮叮糖最多最好吃最便宜的時候,是在一年一度的陰陽街上。陰歷七月十五是一個特殊的節日,俗稱鬼節。娃娃們是怕鬼的,但是,鬼只在大人們的嘴里存活著,誰也沒有見過。
陰陽街在巍山古城西向一公里的西河橋上。橋是公路必經的通道;街只是臨時借用而已,一年也就那么一次。
在這個節日的早晨,最先到達的是那些做生意的小販。他們要盡早占一塊好地盤,既可觀看節日盛景,又可賺點小錢。同時,還為了在陰陽兩界處盡可能地表現自己。因此,為了求得陽界買主的笑臉,這一天的原料最好、價錢最低;為了求得陰界親友神靈的寬恕和保佑,還不時地把一些敲碎了的糖塊拋到河里去。此時,隨著賣主認真地大聲地“張三來請,李四來用”的叫喊聲,娃娃們的眼睛便會緊緊地盯住攤上的糖塊了,手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向大人。
我曾經是這些娃娃中的一個。一年一度的鬼節鄉俗,以及長年叮叮糖的叫賣聲,滋養著我的童年。
在這個日子里,娃娃們是很容易要到錢的。大人即使囊中羞澀,也會東籌西措,早早地有了這份心思。因此,錢遞過去的時候,賣主手里的鐵片就會在糖塊上敲出清脆的聲響。要么一下,剛好一塊,錢物相符;那么兩下三下,敲下很多碎塊。這就有點麻煩:要么多給了你一點,要么你覺得有些扣勒。
核桃糖、花生糖是這塊土地上的特產。據說,糖體是先用大麥浸泡催芽,曬干磨細后加白糖熬制,還要放上一點上好的香油,在滾燙著粘稠著的時候,臼到長方形的木托盤,或者四方形或者六角形的篾桌框里,風涼凝固,此時叫飴糖。稍許,又用紅糖熬成糖稀,抓幾把核桃仁或者花生仁撒在其中,又趁熱臼出澆在飴糖表面,冷卻后就可將就著木托盤或者篾桌上市。
上市時的糖塊大而且厚,糖的色彩下層灰白上層紫紅,堅脆無比。因此,不論是鐵片敲擊鐵片,還是鐵片敲擊糖塊,都會發出叮叮的聲音。至于味道,甜是首要的,香是必然的。不同的是,當你把堅脆的糖塊放進嘴里的時候,你要慢慢地輕輕地咀嚼。這是一個享受的過程,嚼著嚼著,糖就會變軟粘牙,就會越嚼越甜。娃娃和娃娃之間,還會因心性急切的那一個,被糖粘住了牙齒而張不開嘴巴的樣子,在一時間笑鬧不休。
鬼節是送鬼的節日,又叫串橋,不叫趕街。活著的人為什么把陰界的人與水連在一起,這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只是,節日畢竟處在河水暴漲的季節。因此,就會因水而增加了些精彩的內容。
太陽普照的時候,街市早已形成,串橋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漸漸地聚攏了,早來的帶著紙火,便在橋頭河邊找個地方燒了起來。旁邊,自然也會有專職法事的師傅,嘴里念著手里敲著。待這一場面稍事冷淡,便有那么一些青年男子或者中年男人,撇開了一年的藏藏掖掖,把衣褲脫得精光。當然,留下的,還得有一條形狀各異的短褲。他們擠開人群,站在橋邊的磚欄上,一副當今英雄的氣慨,待聚攏了許多目光之后,縱身一躍,在渾濁的河水里游向下游。
入水之時,常常會由于水的反向作用,讓有的人的短褲滑了下去,露出或圓或尖的屁股。此舉讓氣氛達到高潮,男人們會笑罵著往下扔些東西;女人們會轉過頭去,仍然笑出也許一年來最響亮的笑聲。我想參與其中,但我還小;我也想笑,但牙齒常常被叮叮糖粘牢。
在巍山壩子里,叮叮糖的生命力經久不衰,有兩種賣法,一是在街市上有固定的攤點,用篾桌;二是敲著鐵片,走村串寨,用木托盤,拴一根繩子,吊在脖子上。
這些年來,陰陽街吸引了外地人的目光,叮叮糖也吸引了外地人的目光。但是,很不幸,叮叮糖的稱呼,還被借用到另一個語言環境里。譬如,貶損某人做事沒有氣魄時,就會說:“敲叮叮糖!”
年,過年,一個又吉祥又熱鬧的節日,一場酬情醉心的空前盛宴,一次四季輪回的新舊交接。
植物中,野草最具代表性,是它們前生死亡的終結和今世新生的開始。我擁有的這一坡梨樹,則是休眠的結束,枝頭少數花苞,正欲睜開一縫睡眼。再過半月或者二十天,眼前就是一片雪白的梨花了,守著荒草和梨樹,在山坡上,我且過年。
過年了,熱鬧的地方異常熱鬧,冷清的地方異常冷清。在城里,有鄉村的群眾耍龍,那龍長長的身軀有著以黃為主的幾種顏色,紋絡清晰。這龍是一種祈愿,意在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同時,是一方百姓的精神象征,是耍龍者積蓄一年的精氣神的釋放。我小時候總追著龍跑,看一條龍扭曲騰挪,揚頭欲飛的英姿。更重要的,是前后左右看龍頭、龍身、龍尾的耍龍人,他們的腰身如何擺動,手臂如何揮舞,腳步如何移動,竟讓一條布做的龍活了起來。這里,靈動而配合默契的活力,是一種集體的尊崇和精神,是一種共同的向往和追求。為此,我想成為一個耍龍的舞者,但那根木棒,卻始終不得其手。龍在街上舞動前行的時候,它的身后,還有著一支以穿紅戴綠的婦女為主的隊伍。邊走,她們會邊唱著一會彝語,一會漢語的山歌,俗稱打歌調。當龍舞進一個寬敞的院子,龍的舞動和人的打歌都有了展示的條件,在有序的熱鬧中進入高潮。
巍山古城多為明代建筑,棋盤式的格局中,有了大街,就有了小巷。在過年的熱鬧中,許多條龍從鄉村舞進了古城,耍龍人因為張揚,因為太高興,常常會隨興而舞,舞到哪里是哪里,因此,常常會有兩條龍窄路相逢,避讓不開的時候。龍者,勇也。在不能回頭,難以避讓的情況下,兩條龍會親熱一下,擠身而過;有時,兩條龍會戰斗一番,勇者騰空,怯者貼地。但是,在千百年的龍的活動中,卻從未引起過人與人之間的惡意械斗。過年,一般以初一、初二、初三為中心,初一尤甚。在這三天內,龍所到之處,處處禮遇。舞進大院,不論是公家還是私人,煙茶之外,必有紅包相贈。過街面時,有的人家會請這條龍在自己的家門前多舞一會,然后,塞上紅包。在我經歷過的過去的若干春節,我是見過許許多多的龍進城的,常常,會有有心人細數報數:今年是十五條,比去年多了兩條;前年是十八條,比去年多了五條。龍的數量,常常是以農村中的熱心人的多少及努力來決定,幾乎全是村民的自發行為。村民中,總會一村有一個歌頭。歌頭一般是一年一次耍龍活動,以及全年節日、婚喪嫁娶歌舞場面的組織者,甚至,會成為全村村民的精神領袖。

巍山古街
我在山坡上過年,但因母親弟妹在城里,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晨,必得在城里團聚。母親年事已高,但對過年尤其在意,特別是長長的一串鞭炮,每年都是由她準備好。我為長子,盡管也不再年輕,她卻總把這件辭舊迎新的儀式交給我。如此,當看著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至大年三十夜里十二點的時候,總由我起身去放鞭炮,似乎,由我代表全家,迎來新一年正月初一凌晨的吉慶時光。我且過年,年年復年年,我在這過年的鞭炮聲中,從童年走向少年,從少年走向成年,從成年,心存傷感地正走向暮年。這是一條每個人都正在經歷的生命曲線。這是一組生命之歌的抑揚頓挫的音節。也許,每個人的感覺都會有不盡相同之處,如我,聽到夜空里傳來別家的鞭炮聲的時候,心仍然沉靜著;當我手中的鞭炮響起的時候,心里才會有如石子擊破水面的般漣漪。這漣漪,一圈連著一圈,讓我生命的時光回溯到遙遠的童年。所以,過年對于我來說,傷感超過了喜悅,不如離開縣城,獨守一方寧靜,在山坡上,我且過年。
過年,這是縣城、鄉鎮最熱鬧,山地郊野最冷清,一年之中,反差最明顯的日子,有著濃濃的喜和甜,有著淡淡的酸和澀。
我對龍的記憶被今年的龍喚醒。初一上午,當我從今天有名的小吃街老家到小妹家吃午飯時,路過文化廣場,見一條黃龍正休息著,做著猛烈騰躍的準備,藉此聯想,記憶中的那許許多多的龍到哪里去了?也許,它們如過去一樣,正肆意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舞動,正在傳播著風調雨順、新年吉祥的訊息。確實,去冬雨水非常好,滿壩的金燦燦的油菜花開放了,讓州府來的省城來的外省來的自駕車,停了長長的一串又一串。他們是從窒悶的鋼筋水泥的與自然界隔離的環境中突圍出來的人群,他們在這里找到了春天,因而情不自禁地去擁抱春天。對比之下,我們非常幸福,我們離春天不遠,我們擁有春天。
不久前,州文聯的巍山籍作家小左,采訪了巍山僅存的一位“高臺社火”的傳承人,為其人其事寫了長篇散文,之后不久,竟然復活了絕跡多年的此項傳統的民俗藝術活動,讓我在離那條黃龍的不遠處,看見了“高臺社火”。這是一種此地獨有的民俗藝術表演,道具是可由八人、十六人抬起的木制臺基,上面仍根據節目需要固定著幾組木制器具,演員都由村民中選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演劇目都是本地群眾喜聞樂見的傳統經典,多以漢族文化為主。如此,高臺就是一個被抬著行走的舞臺。抬著它,走街串巷。要把節目看完,就得跟著它行走。高臺社火只是所有節目中的一種,它的后面,還有高翹隊組合。高翹,簡單地說,就是把兩根在一定位置上可蹬腳的木頭綁在兩條腿上行走,長短根據演員的功力及所表現內容而定。我對高翹十分喜愛,小時候,用兩根栗木棒,約三尺長,取一尺五處打眼,插上兩小塊木頭,用以腳踩。然后,需找個高坎坐在上面,兩腳踩好了,用布條將其長出部位綁在腿上,慢慢站立起來。初學行走時,摔跤是難免的,傷得會比兩腿立地跌倒時更甚。只是,對于少年而言,這才會有些冒險性的刺激,才會有興奮和驕傲。眼前的高臺社火是相對的空中舞蹈,節目雖遠不如規范舞臺上演出的精彩,但它的演員全來自鄉村,它的方式符合民俗需要,他的鄉野藝術趣味無可替代。由此,遠遠地,我向“高臺社火”行了長長的注目禮。轉身離去之時,心中有一份重拾舊夢的喜悅,有一份悵然若失的落寞。這一切,會給今天的兒童們一種啟蒙,一種溫馨,一種對傳統鄉俗的認可;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釀出他們情,促發他們根,讓他們不致于在朦朧中失去了自己。
年,過年,我且過年。我的十余個來自山村的雇工都走了,他們雖然都是中老年人了,但他們必須過年,必須回家去主持過年的一切。如此,山坡上,冷清得只有雞的鳴叫和狗的長吠,當然,各色鳥也已經感受到春天的溫暖了,一大早,它們就會從森林茂密處的巢里飛了出來,到我的土地上覓食。它們飛翔時的姿勢,它們的歌聲,不僅讓我悅于耳,更悅于心,給了我一種溫暖和力量。它們,也在過年。
我不喜歡做客,做各種各樣的客,因為太吵太亂,同時,我的腸胃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魚肉了。對此,我知道城里人擔心我,他們明顯地覺得我過年冷清,這就難免孤獨,這就會收到一些略帶憐憫的祝福。孤獨是一種別人的自己的內心的主觀感覺。如此,我坐在水塘邊釣魚的時候,會用我的方式和魚對話;我在喂雞的時候,會用雞們認可的方式和雞對話。特別那狗,它們知道你的喜怒哀樂,用它們才有的方式和你親近。親友呢,并不一定要在身旁,我會觸景生情地編些短信發了出去。回信呢,卻只有極少數人能理解我所表達的真情真義,給我理解和贊美。家人也常常會上山來看我,為我的日常生活做些操持。這就夠了,在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幸福無處不在。梨花就要盛開了,我會在那個時光里,殺雞宰羊,酬謝四方。
年,過年,在山坡上,我且過年。你呢,同樣地,也在過年。
編輯手記:
時空讓古邑遠逝,文字使記憶長留。劉紹良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的古城人,即使中間隔著幾十年的滄桑歲月,腦海里依然無法抹去關于古城的記憶,阿甲和老銀鋪,年節和童年趣事,那些記憶里的瑣記,讀來依舊讓人動容、動心和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