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平
病榻上的詩人和斗士
李之平
一
阿萊克桑德雷·梅洛是誰?估計很多詩人都不大熟悉。這些年耳熟能詳的那串外國詩人名單似乎看不到他在列。可是,這不能影響他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大詩人,曾經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那么,認識一位詩人,我想應該了解下他的生平。從而探索一個詩人寫作發展的軌跡與成熟變化的路數。
阿萊克桑德雷·梅洛1898年出生于西班牙一個中產階級家庭,1984年離世,享年86歲。是197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梅洛大學攻讀的是法律和商業,畢業后做了幾年律師,同時也寫詩。不過,在1925年,二十七歲那年,得了一場重病,即腎結石,之后慢性疾病一直伴隨著他,他也從得病那年終止了職業生涯,一生在病榻度過,并寫作于榻中。
作為病榻上寫詩逾五十年的詩人,與普魯斯特的寫作類似,這大概是一種不幸的幸運——因為疾病,減少了很多無謂的應酬與交際,卻騰出大量時間獨立思考,與自己對話,完成冥想之于語言的置換。除了個人天賦和勤奮筆耕之外,我想這是讓他保持持續創造力,不斷進步和反思,成為世界級詩人的一個重要因素吧。
可是即便如此,國內人們依舊很不了解阿萊克桑德雷的詩歌,國內普及很不夠。人們目光似乎更愿意盯住那些早逝的天才詩人,對于西班牙詩人,也更多局限于早逝的洛爾迦的認識和喜愛上。固然,洛爾迦才華橫溢,很早就體現出過人才賦,他的精妙絕倫語言才能,成為絕世經典的抒情謠曲。或許正因為在最好的狀態中離世,給人留下唯一的好印象,便產生難有出其右的心理固執,而不愿理性地、全面客觀看待其他詩人了吧。但是,具有探索精神的、不竭學習力的人是會努力搜尋更全面的資料,捕捉那些隱蔽的光芒的。
二
阿克來桑德雷的創作經歷三個階段。資料上是這樣交代的:第一階段從1928年發表第一部詩集《輪廓》至1953年發表《最后的誕生》,這是他創作的第一階段。主要是表現人與宇宙萬物的統一關系,而“愛”則是維系宇宙萬物成為統一體的最根本的力量和紐帶。主要作品有散文詩集《大地之戀》(1929)、詩集《如唇之劍》(1931)、《毀滅或愛情》(1933)、《天堂的影子》(1944)、《獨處的世界》(1950)等。其中,《毀滅或愛情》是這一階段創作的代表作,獲西班牙國家文學獎,從此名聲鵲起。1944年,當選為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
第二階段從1954年問世的《心的歷史》開始,直至1965年出版《帶名字的肖像》,是他創作的第二階段。主要是表現人類的一致性,認為人與人之間應通過愛來推進相互交流、團結的關系,主要作品有詩集《畢加索》(1961)、《在一個遼闊的領域里)(1962)等。
第三階段最后一個階段是詩人的晚年創作,這是一個以對生命、歲月和死亡等觀念的重思為主的階段,代表作是《終極的詩》(1968)、 《知識的對白》(1974)。
梅洛先生也許并非那種以奇崛之氣,靈氣飛動之態引人歡欣,也非以獨特超拔的思維,以反常規、陌生化之狀引人入勝。走得基本是傳統路線。早期,他的詩歌是抒情詩為主的,情詩為主,同時贊美家鄉和自然、感嘆人生與命運。這個時期的詩是為成熟進行必要的累積過程。
早期,對他產生較大影響的詩歌事件是二七詩社的加入。1927年他加入了那個剛成立的著名的詩社。七位優秀詩人,包括洛爾迦,佩德羅·薩利納斯,喬治·紀廉,路易斯·塞努達和拉法埃爾·阿爾維蒂以及達馬索·阿隆索和赫拉爾多·迭戈。這里面,阿萊克桑德雷也許不算最出色的,但在期間接受了當時代表詩歌前沿的,頗具現代表達的自由詩寫作。較早地完成自由詩或現代詩語言與形式的轉換,這個時候,里爾克式的冷峻的(哲學)象征主義得到有力的運用。例如那個時期的詩《青春》。
你輕柔地來而復去,
從一條路
到另一條路。你出現,
而后又不見。
從一座橋到另一座橋。
——腳步短促,
歡樂的光輝已經黯淡。
青年也許是我,
正望著河水逝去,
在如鏡的水面,你的行蹤
流淌,消失。
(祝融譯)
作者沒有去直接抒情和吶喊,認識到青春易逝的本質特點,用變幻不定,難以捉摸的物指代青春本身,而這一切背后又是“我”的難以琢磨與衡定:青年也許是我,/正望著河水逝去,/在如鏡的水面,你的行蹤/流淌,消失。物——物——我——變幻——流逝……
其后寫出可以作為代表作的《火》。任何讀過此詩的人都會記住這句相當有力量的詩句,那是可以迅速刺疼心靈的詩句“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
所有的火都帶有
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
你們看多么純潔的火焰在升騰
直至舐到天空。
同時,所有的飛禽
為它而飛翔,不要燒焦了我們!
可是人呢?從不理會。
不受你的約束,
人啊,火就在這里。
光芒,光芒是無辜的。
人“從來還未曾誕生。
(陳孟譯)
火作為精神至高的象征物,在此詩里進行的卻是低回的表達,性靈的觸摸與凝視。作者看到火的高貴鋒芒并非所向披靡,激情也是孤獨的。一旦燃燒,不會猶疑彷徨,只有向上,向高空飛騰。因為只有火,只有光才能引領人類。所以,接下來,飛禽和人類又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呢?“所有的飛禽/為它而飛翔……”它遠遠高于飛禽,甚至高于人類(可是人呢?從不理會。/不受你的約束),甚至它就是宇宙,激情而孤獨。人并不能理解火,理解天使的原本,因為人“從來還未曾誕生。凝練迅捷的語句刻錄了象征抽象物的火的精神。卻也是對人類和人生存現實的有力批判。實在雋永難忘。
類似的詠物而進行批判詩歌還有很多。諸如《空氣》。詩中寫道:“……但空氣本身并不知道/曾在人們的胸腔中居住,/空氣沒有記憶力,但它不朽,為人類不遺余力。”
到此,作者進入第二階段的創作,即上世紀三世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是他最為成熟豐富創作期,進入更廣袤的宇宙與人生的探索與表達。《在一個遼闊的領域里》這本六十年代出版的詩集呈現出作者進入暮年時的平靜與寬闊。其中有首《楊樹》,是這樣寫的:
這株最老的樹。
四周都蓋過了它。
下面的房舍仿佛憂郁的牲畜
在它的蔭影里睡眠。信不信,
有時候它們會抬起頭,舉起
高貴的目光,看望這個青翠的天宇
向著音樂或者向著夢。
都在睡眠,雄偉地挺立著
守望的,是這株高大的大楊樹。
十個人手拉手圍抱不了它的軀干。
他們圍抱住它,量著它,懷著多少的愛!
然而這株樹似乎在它的根子(誰能知道啊?)
有一陣發自深處的巨大泥土波浪,
到今天仍然是一標活著的大樹。村莊里永遠活著的老祖父,
高齡,端莊,而威風凜漂。
它的樹蔭里躺著房舍,活著,
蘇醒,打開:人們出來,斗爭,
勞作,返回,疲累。人們休息。
有時候回來,在這里掩埋最后的喘息。
在樹下了結一切。
(寫于1962年 節選 王央樂譯)
這首詩寫作時作者64歲了,此詩以一位老者的目光看待塵世,老者就是那株大楊樹,以寬厚的身體覆蓋大地,撫慰動蕩不寧的人心。它時常是微不足道的,被四周的光芒掩蓋,無足輕重。可是它的根深深地扎入大地,一個永不倒下的祖父,只以寬肩給斗爭,勞作受傷,疲憊了的人溫暖和依靠。詩歌形象地展現了生命的從容與闊大——一個人一旦扎入大地,內心無畏無懼,再也不會焦慮不安,只有寬和溫暖示人,也給自己最溫厚踏實的存在回應。讀這樣的詩內心會安寧,也為那種入境化境之態折服。這便是詩歌的教益教化之功。個人認為好的詩都承擔了安寧和高貴,度人之力,大概也不僅僅是詩人臧棣所說的,詩歌只承擔高貴。這顯然是籠統的概括。因為詩本身就是高貴。
總體而言,阿克萊桑德雷的詩歌是向傳統致敬的產物,是在個人經驗與精神體驗相互關照下的自然而高貴的純然流露。這點更能回應艾略特的詩論。他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中,提出一個作家不能脫離傳統創作,但能像催化劑那樣使傳統起變化,這就是作家個人才能之所在……阿克來桑德雷的確沒有過分超離傳統,離經叛道進行個人化的所謂原創,在潛心學習揣摩前人優秀成果的前提下,磨練技藝,貢獻出個人體驗和精神的深度感悟,進行詩性的,多圖景的“感受的分化”和“客觀對應物”(艾略特詩論)的創作。到老年,依然有精準意象與貼切感受力,不可謂不強大。
三
作家和詩人的寫作資源必定有其確定性,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優秀作家和詩人將自我內心和情感體驗作為唯一寫作資源的。阿萊克桑德雷既然是在病榻度過五十多年,對社會現實,對人和人世的了解與觀察大概也只能通過中間媒介進入。諸如來訪者的交談,報刊雜志電視等媒體的。但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成長與更新能力,這才是優秀詩人創作的最重要源路。當中年后的阿萊克桑德雷走出青春夢想的虛無精神情狀中,必定著重于哲學意義上的理性思考,宇宙與人生的漫游,甚至宏大問題的探尋。這種與未來時間和宇宙星空展開無盡的“想象中的對話”(王家新語)。正是內在精神投射的一系列永不能枯竭的素材使得最持久的創造力延續下來,也延續了自己的寫作生命——在與衰老和流逝的抗爭與體察的道路上,一個人,一個詩人擔起了應有的擔負。
此刻,我想借這段授獎詞大概可以曉得阿萊克桑德雷·梅洛的真實分量吧:“阿萊克桑德雷是個深奧的有一定爭議的人物。有爭議大概是由于不理解,因為甚至忠實崇拜者也對他的詩歌作出了并不相同的解釋。未必有人能恰當地概括他的詩,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在阿萊克桑德雷登上文壇后的五十年中,創作始終在前進……”“他的作品繼承了西班牙抒情詩的傳統和吸取了現在流派的風格,描述了人在宇宙和當今社會中的狀況。”( 1977年諾貝爾文學給他的授獎詞)
說到創作一直在前進,這點很重要。這是一位優秀詩人的根本質素,是與衰老枯竭抵抗的能力體現。一個人的創作力的長短也是人類精神之火是否延續的標志,一旦放棄,就意味著失敗。依靠早年資本維持聲譽,可以說是不道德的。故此,不得不向阿克萊桑德雷這樣的常青樹致敬,向葉芝、奧登、特朗斯特羅姆、希尼、米沃什等終生詩藝探尋者致敬。
在此前提下,能夠進行優質準確地翻譯并出版阿克萊桑德雷·梅洛的完整漢語詩集非常必要,能閱讀到他不同時期的不同的寫作,感受一個詩人堅定的詩歌意志,在病榻邊終生與死亡斗爭的斗士,在與世界和星空不息的對話過程中,認識自己并完成自己的過程。
這個意義上講,阿克萊桑德雷·梅洛是完滿的。一位終生讓詩歌相隨而不厭倦者,必定是星空中的恒星。
詩人地標

編者按
張棗(1962—2010),湖南長沙人,中國先鋒詩歌的代表人之一,學者,詩歌翻譯家。1986年出國,常年旅居德國,曾獲得德國圖賓根大學文哲博士,后在圖賓根大學任教,2007年開始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2010年3月8日病逝于德國。
本期刊發的兩篇文章,董迎春、覃才以“老人”的傳統這一視覺切入,全面闡釋張棗對東方審美和西方現代的融合,執著于語言的先鋒實驗,“為中國詩歌架起了一座有借鑒價值的,有方向且受人尊重與喜愛的‘橋’”。邦吉梅朵以文本細讀的形式,通過對張棗詩歌《杜鵑鳥》的深入解讀,來闡釋張棗以古典意蘊和現代技巧、意識的有機組成,從而彰顯出屬于他獨有的詩歌的肌質。兩篇文章既有共性,又互有差異,為我們閱讀、研究張棗提供更多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