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平民路線的明仁天皇

馮瑋

日本政界瘋傳，明仁天皇非常反感安倍擴充軍備、修改安保法案，把日本重新推上戰爭之路的做法。由于日本天皇本人不能發表有干預政治之嫌的“違憲言論”，明仁天皇是否確有此意只能是一種猜測。但明仁天皇沒有遵循皇室慣例，迄今為止沒有邀請安倍偕夫人到皇宮吃飯敘情，則多少透露出一些信息。

東京時間2016年8月8日下午14點，日本明仁天皇發表了公開講話，流露出強烈的“生前退位”意向。國際各大媒體均在頭版專題報道，日本國內民眾大多對此表示理解和支持。

日本電視臺的民調顯示，逾9成受訪者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日本經濟新聞》的民調顯示，逾77%受訪者“認可此事”;日本共同社民調顯示， 85.7%的受訪者表示可以接受，而認為“天皇公務過多”的受訪者的比率高達89.5%。

當然，也有反對的聲音。最新出版的日本雜志《周刊文春》以“‘日本會強烈反對天皇‘生前退位”為題，聲稱這個擁有包括16名內閣成員、3.8萬多名會員的團體認為，明仁天皇執意“生前退位”是“對國體的破壞”，是“對憲法的一種破壞”。

關于天皇希望退位的原因，日本國內大致有三種觀點：一是認為天皇年事已高，力不從心;二是認為以行動對安倍政權修憲表示抗議;三是認為被安倍要挾，作為修憲的籌碼。中國各路專家的解讀，也基本圍繞這三方面展開。

天皇講話相當簡短，但釋放的信息卻異常豐富。正確解讀天皇講話及釋放的信息，對于認識和中國“一衣帶水”的東瀛鄰邦，將不無裨益。

退位羅生門

2016年7月13日晚間，日本廣播協會（NHK）發布獨家快訊：明仁天皇對宮內廳表示，自己已力不從心，能夠履行天皇職責的人才應該身在其位，希望生前退位，讓位給皇太子德仁。

隨后，日本共同社等主流媒體也播發了這則消息，引起全世界關注。但是，宮內廳次長山本信一郎隨即予以否認，稱“完全沒有的事”。山本信一郎表示，在憲法約束下，天皇陛下不會對《皇室典范》和皇室制度發表言論。

日本有“菊禁忌”，凡涉及天皇和皇室的報道必須謹慎。這則消息并非由慣于捕風捉影的小報，而是由NHK和日本共同社等嚴肅的主流媒體所發，而否認這則消息的是主管皇室事務的權威機構宮內廳的主要官員。于是乎，各說各的理，真相撲朔迷離，“天皇將生前退位”的消息成了又一個“羅生門”。關鍵是，若天皇沒有講過那番話，那么NHK等難脫“誤報”之責;若天皇講過那番話，則是出言不慎，有違憲之嫌。

由NHK公布的這段“天皇講話”的視頻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明仁天皇一開始即表示，“我已超過80歲，在體力方面等有時也感到種種局限”;隨即表示“我站在天皇立場上，不具體觸及現行的天皇制度”;最后再次強調，“根據憲法，天皇沒有參與國政之權能”。

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明仁天皇之所以在“天皇退位”的消息“熱”了近一個月后公開發表講話，是因為這樣可以消除7月份那則消息產生的矛盾：若天皇沒有想“退位”的意思表示，NHK等主流媒體顯然屬于“誤報”，必須擔責。對此，NHK顯然不愿認賬。但NHK若不是“誤報”，那么天皇就涉嫌發表“違憲言論”。公開發表講話，既表達“退位”意愿，從而“暗示”NHK等并未“誤報”，又不明言是否希望“退位”，暗示自己并未“違憲”，并且還釋放了他對現行憲法的尊重。

明仁天皇在講話中多次使用“象征天皇”一詞，表示當今的天皇“在日本國憲法下被定位為象征天皇”，天皇是“國民統合的象征”。這表明了他擁護現行《日本國憲法》的明確立場。

天皇的權力

19世紀60年代明治維新以前，日本天皇主要擁有三項權力：

1. 賜姓權。例如，1590年至1598年期間日本的實際統治者豐臣秀吉原叫羽柴秀吉，豐臣是由天皇所賜的姓。與豐臣秀吉同為日本“戰國時代三英杰”之一的德川家康是三河國岡崎藩主松平氏的后人，其德川之姓亦由天皇所賜。日本人的姓氏是由社會等級高的人向下賜予的。天皇家族至高無上，無人能夠給他們賜姓，因此天皇是無姓的。

2. 敘位權。姓氏由血統維系，位階側重功業，賜予位階的權力屬于天皇。圣德太子輔弼推古天皇，建立“冠位十二階”，按照功業賜予官員冠位。冠位，就是以冠（官帽）的顏色區分“大德、小德、大仁、小仁、大義、小義、大禮、小禮、大智、小智、大信、小信”12個等級。

3. 頒布詔書敕令權。天皇頒布詔書主要是關于外交、冊立皇太子、皇后、任命右大臣以上官員，授予五位以上冠位、與朝廷相關的重大事項。

1889年《大日本帝國憲法》（又稱《明治憲法》第一條規定“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的天皇統治”。天皇擁有包括立法、統軍等一切權力。

1947年5月3日實施的《日本國憲法》第一條規定，“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國民整體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權所在的全體日本國民的意志為依據。” 當今日本絕大多數國民，對象征天皇制是擁護的。上世紀70年代至今，多次民調顯示，擁護“象征天皇制”的受訪者始終保持在80%以上。

但是，“象征天皇制”是否應該隨時代變遷予以完善？對這個問題，天皇一直有考慮。天皇在講話中表示，“處在日新月異的日本和世界之中，日本的皇室如何將傳統寓于現代、使之鮮活地融合于社會并滿足人們的期待，對此我思考至今。”

攝政還是收養子？

日本歷史上天皇退位成為“上皇”、皈依佛門成為“法皇”，曾是一種政治形態，史稱“院政”。所謂“院政”即“以上皇或法皇在院廳主理國政為常態的政治形態”。“院政”始于后三條天皇成為上皇的1072年，終于光格天皇駕崩的1840年，自平安時代至江戶時代，延續750多年。但是，實際由“上皇”掌權的院政至1192年鐮倉幕府建立而結束，歷時100多年，是外戚專權的攝（政）關（白）政治向武家政治的過渡期。

1992年，北京，日本明仁天皇與皇后美智子在訪華期間，參觀長城。他是第一位訪華的日本天皇。

此后，自明治迄今，再無天皇退位先例。不過，很多媒體稱：“日本現行《皇室典范》沿襲《舊皇室典范》，規定‘皇位繼承以天皇駕崩為前提，健在時不能退位”，實為以訛傳訛。事實上，現行《皇室典范》并無這項規定。

1889年2月9日，第一任日本內閣首相伊藤博文，向明治天皇提交了《皇室制度改革案》，由此催生了作為皇室制度基本法典的《皇室典范》。《皇室典范》于2月11日即紀元節（現改為建國紀念日）和《大日本帝國憲法》同時頒布，主要內容有：1. 繼嗣皇位者必須嫡出，不可庶出;2. 皇太子妃必須在皇族或三大貴族家庭中遴選;3. 繼嗣者必須是男性。《大日本帝國憲法》第二條也有相應規定：“皇位依皇室典范之規定，由皇族男系子孫繼承之。”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大日本帝國憲法》第74條規定：“《皇室典范》之修改，無須經帝國議會之議決。不得以《皇室典范》更改本憲法之條款。”也就是說，“憲法”和“典范”均為“根本大法”，有同等地位。《皇室典范》制定后，經歷過1907年2月11日和1918年11月28日兩次增補。

現行《皇室典范》自1949年6月1日起實施，不再具有和憲法同格的地位。《皇室典范》第一條規定，“只有男性皇嗣有皇統、皇位繼承權”。1947年5月3日實施的《日本國憲法》第二條“皇位的繼承”規定：“皇位世襲，根據國會議決的《皇室典范》的規定繼承之。”也就是說，若要修改《皇室典范》，只需“國會議決”，無須像修憲那樣訴諸“全民公決”。

2016年3月8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最終提案中寫道：“對于日方一直以來忽視消除現存性別歧視規定，特別是《皇室典范》中對于僅男性擁有皇位繼承權規定的勸告，委員會表示十分遺憾。希望日本修改《皇室典范》，讓皇族女性也有權繼承皇位。”日本政府對此表示強烈抗議，稱“這是不可饒恕的干涉內政”。但是，女性能否繼承皇位，在日本早已成為“問題”，盡管訴諸歷史，自642年至1770年，日本曾出現推古、皇極、持統、元明、元正、孝謙、明正、后櫻町共8位女天皇。

1987年，日本輿論調查會就是否能接受女天皇進行過一次民意調查。結果顯示，表示“能接受女天皇”的受訪者占比不到30%。1996年1月底，有記者問宮內廳長官鐮倉節，“是否打算修改《皇室典范》，使公主也有皇位繼承權？”鐮倉節當即予以否認。但事實上，當年3月，宮內廳即派遣高級顧問前往英國、丹麥、荷蘭等國，考察女王制度的運作經驗，說明記者的提問絕非“無的放矢”。

明仁天皇在講話中提到，“天皇未成年或病重等無法發揮應有的作用時，可考慮設置代行天皇行為的攝政。但即使這樣，天皇持續不能充分履行理應完成的公務，直到生命終結其作為天皇的身份始終不會改變”，并表示了對出現這種情況的擔憂。

明仁天皇言及“攝政”，既表明“作為傳統的繼承者，我深感繼續守護傳統的責任”，又因為《日本國憲法》第五條有關于“攝政”的規定，從而體現他對現行憲法的尊重。但緊接著他又表示，“但是，即使這樣……”又含蓄表達了有關法律法規應與時俱進加以修改的意愿。

在日本歷史上，尤其在平安時代（793年-1192年），藤原氏作為天皇外戚，權傾舉朝，在天皇幼時為攝政、成人后為關白。其權限為代擬詔書、代批論奏，參與決定敘位（賜予官員冠位）、任命官吏。在大正時代（1912年-1925年），天皇嘉仁因身體不佳，1921年即由皇太子裕仁（昭和天皇）攝政。

明仁天皇在講話中還表示，“天皇過世之后，連日舉行的隆重殯葬儀式將持續近兩個月，之后與喪葬有關的儀式會長達一年”。對此，輿論普遍解讀為明仁天皇“不想給國民增添負擔”，但除此之外，明仁天皇實際上也提出了《日本國憲法》和《皇室典范》之關系的重大問題。

二戰前，《皇室喪儀令》和《登極令》等皇室令，對“大喪大禮”有詳細規定。但是《日本國憲法》實施后，皇室令隨之失效。與之相關的僅有1947年修改的《皇室典范》第25條“天皇崩御后，舉行大喪儀式”的原則性規定。為此，昭和天皇病重時，日本當局就“大喪大禮”確定了幾項基本原則：1. 遵循憲法基本原則;2. 參考大正天皇崩御先例;3. 與作為國家和國民統合之象征的天皇的地位相稱;4. 具有現代特征。同時決定，根據現行憲法第20條“政教分離”原則，“大喪之禮”中的“殯宮拜禮”從國家儀式中分離、作為皇室祭祀單獨舉行。“即位之禮”中“（鏡劍玉）‘三種神器寓意于和皇位一起傳承”，無宗教性，并不與政教分離的原則相悖”。明仁天皇提到這一問題，也蘊含著若天皇退位，《皇室典范》相關規定也應根據符合憲法的原則進行修訂的信息。

有專家稱，德仁皇太子可以將弟弟文仁的兒子悠仁收為“養子”，然后立為皇儲以解無子之憂。確實，日本有收“養子”續“家系”的傳統，例如，1464年12月，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無嗣，遂讓其已皈依凈土宗的弟弟足立義尋還俗并將其收作養子，想讓他繼任將軍。孰料，翌年11月，足利義政的妻子生下了兒子足立義尚，足利義政因此對此前的決定后悔。最終，因將軍繼嗣問題引發作為日本戰國時代開端的“應仁之亂”。

但是，日本天皇過去被視為“神”，今天也并非“凡夫俗子”。例如，天皇沒有姓、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等等。《皇室典范》第九條規定，“天皇及皇族，都不得成為他人之養子也代表如有某宮家若是因為沒有男性后嗣能承繼宮家時，也不得由其他宮家之男性皇嗣承繼”。也就是說，德仁收文仁之子悠仁為“養子”是《皇室典范》所禁止的。

創皇族與平民通婚之先例

天皇曾高居于“神壇”，日本戰前歷史教育的核心，就是宣揚天皇的“神圣”。例如，當年《尋常小學國史》的第一課就是“天照大神”，以后每一課敘述一位天皇的“神跡”。

戰后，天皇被美國拉下神壇。1946年1月1日，天皇裕仁根據盟軍總司令部的指令，在官報《號外》發表了《國運振興之詔書》。因該詔書有“朕與爾等國民之紐帶始終以相互信賴和敬愛而締結，并非由單純神話及傳說而形成，亦不以天皇為現御神，本國國民是優越于他民族之民族，賦有支配世界之命運的虛構觀念為基礎”而被稱為《人間宣言》。

值得注意的是，該詔書開篇寫道：“茲迎新年。憶往昔，明治天皇明治之初，頒下五條御誓文以為國是。”“五條誓文”是明治天皇睦仁向其“祖先”天照大神宣“誓”之“文”，是確立睦仁作為“現御神”地位的文件，以此開篇，顯示了欲保留裕仁天皇“神性”的良苦用心。日本月刊《文藝春秋》1962年3月號刊載的原文部大臣前田多聞的回憶錄《“人間宣言”之內外》，對此“良苦用心”曾有披露。

但是，和父親不同，明仁從年輕時開始就在語言表述和行動上走“平民路線”。1957年8月，皇太子明仁和曾經的圣心女子大學英語系“系花”正田美智子在旅游勝地輕井澤的一場網球比賽的第三輪相遇。這場網球賽引出了一場日本版“灰姑娘的故事”。

當時，明仁被美智子的美貌傾倒，發誓非這個姑娘不娶。之后，明仁邀請美智子參加舞會，并在舞會上向她表示敬意。從此，明仁與美智子經常相約網球場，共同切磋球藝，并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最終，美智子成了東京都千代田1番1號皇居的女主人，詮釋了“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古有的贊嘆，明仁也因創皇族與平民通婚之先例，因而獲得“開明”“親民”的贊譽。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發生里氏9級強烈地震后，明仁天皇和美智子皇后于當月底前往東京武道館探望安置在那里的福島災民。天皇夫婦屈膝跪在榻榻米上慰問災民的親民形象，感動了無數日本人。之后，天皇夫婦又前往千葉縣受災最嚴重的旭市慰問災民，贏得一片贊譽。

作為天皇，明仁沒有戶籍，不能自由遷徙，不能自由選擇職業，但他卻是魚類研究專家，尤其是“蝦虎魚”研究權威。從1967年開始，明仁已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了32篇專業論文，其中一篇1992年發表于《科學》（Science），三篇分別于2000年、2008年、2016年發表于《基因》（Gene）。

反省戰爭

最值得秉筆一書的，是明仁天皇對日本發動的那場侵略戰爭的言論。

2003年12月23日，明仁天皇70歲生日。在生日前的一個記者招待會上，明仁表示：“在過去的70年里，最令人悲傷的是戰爭奪去了300萬以上日本人的生命，也剝奪了其他國家人民的生命。” 他還表示，在1945年前的15年里，日本一直處于與中國的持續沖突中，日本經歷了一段困難的日子。“因為對我的歷史有充分的了解，我相信我們必須把和平帶給整個世界，把安全帶給所有的人。”

2013年12月23日，明仁天皇80歲生日。慶生前，明仁在皇宮內會見記者時表示，80年人生經歷，“留下印象最深的事情當然是先前的戰爭。適逢我上小學時，戰爭開始了，迎來戰爭結束時已經是小學的最后一年了。這場戰爭日本人有大約310萬人喪生。想到那么多對前途抱有各種夢想的人失去了年輕的生命，我感到非常痛心。”

2015年明仁天皇發表新年致辭，異乎尋常地希望日本民眾反思以1931年“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為發端的戰爭歷史。明仁表示，“今年正值二戰結束70周年。那場戰爭中很多人去世了。在各戰場上去世的人們，在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與以東京為主的各城市的轟炸中去世的人們都實為眾多。值此機會，充分學習以‘滿洲事變為開端的這場戰爭的歷史，思考今后日本的應有狀態，我認為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2015年8月15日，即日本戰敗投降日，明仁表示，“在回顧過去、對先前戰爭深刻反省的基礎上，殷切期盼戰爭慘禍不再重演。”由于“對先前戰爭的深刻反省”是前所未有的表述，因此引起廣泛關注和好評。

2015年12月23日，明仁天皇82歲生日時，在皇宮內預先舉行的記者會上，對處于戰后70周年節點的2015年進行了回顧，稱這一年是“從各方面思考先前那場戰爭而度過的一年”。明仁強調，“過去一年，我從方方面面思考了先前的戰爭。歲月流逝，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日本人將越來越多。我認為，充分了解先前的戰爭并深入思考，對日本的未來非常重要。”

2016年8月15日，明仁天皇再次表示對二戰“深刻反省”。

有分析認為，明仁天皇提出生前退位，是對安倍修憲、將天皇奉為國家元首表示不滿。日本政界瘋傳，明仁天皇非常反感安倍擴充軍備、修改安保法案，把日本重新推上戰爭之路的做法。但由于日本天皇本人不能發表有干預政治之嫌的“違憲言論”，明仁天皇是否確有此意只能是一種猜測。但明仁天皇有關戰爭和歷史問題的發言和安倍明顯有異，以及沒有遵循皇室慣例，迄今為止未邀請安倍偕夫人到皇宮吃飯敘情，則多少透露出一些信息。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日本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