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實證研究表明,我國《公司法》、《公司法解釋(二)》和指導案例15號確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在現實中均得到了積極應用,但其中亦存在以下突出問題:指導案例確認的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盡管獲得了高度認可,但法官在援引法律依據方面做法不一而且仍有少數法官持反對態度;關聯公司人格混同的認定,存在或者過于簡單化,或者過于嚴苛化的情況;《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規定的“怠于履行義務”、“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和“無法進行清算”等要件如何判斷認定,各方理解不一。對此,需要進一步推動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成文化,加強公司面紗刺破理由的規范化。
關鍵詞:公司法人格否認;司法適用;關聯公司;實際控制人
中圖分類號:DF 411.91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6.04.11
我國2005年修訂的《公司法》正式引入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其中,第20條第3款確立了一般規則,第64條針對一人公司設置了特殊規則。它們的規制對象均為股東,即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都是股東。之后,我國又以指導案例和司法解釋的形式發展和完善了這項制度,將不具有股東身份的關聯公司、實際控制人納入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中進行規制 參見:“指導案例15號: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訴成都川交工貿有限責任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發布第四批指導性案例的通知》(法[2013]24號);2008年發布及2014年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本文簡稱《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和第3款。。
總的來看,我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已經在司法實踐中得到了積極應用,但是,由于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自身的復雜性和相關規則的原則性,這項制度在應用中亦呈現出不少需要厘清的問題。為了健全我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助推其規范合理適用,理論界與實務界展開了大量研究。不過,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和第64條(2013年修訂的《公司法》調整至第63條),而對于我國以指導案例和司法解釋的形式發展確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其實踐效果如何,是否還存在什么不足,以及如何進一步完善,理論界與實務界尚未給予足夠的關注和思考。
有鑒于此,本文擬重點審視我國以指導案例和司法解釋的形式確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本文的總體思路與目標為:通過對我國2014年作出裁判的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例判決書的收集和分析,力求揭示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現實執行情況,進而從理論上加以審視,并提出相關改革建議。
一、實證數據與統計分析: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適用情況考察(一)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總體適用情況
筆者以“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為關鍵詞,利用中國裁判文書網來收集2014年作出裁判的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例判決書,最后檢索時間為2015年2月10日。循此檢索路徑,共命中605條結果。鑒于該數據較為龐大,難以對每個案例都進行細究,為了便于分析,筆者僅收集了其中所有的二審和再審判決書,共143份。對于這143份判決書,經過逐一閱讀和甄別,進一步篩選出92份判決書作為研究樣本。篩選標準為:其一,判決明確涉及公司法人格否認問題;其二,案號不同的同類案件(基本案情一致,只是債權人不同),僅選取其中一份判決書。值得指出的是,盡管本文收集的樣本數量有限且不免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結合樣本選取的路徑、判決書的層次以及案例的地區分布等情況,這些樣本仍不失其代表性,可資開展有效的統計分析。表1展示了92個樣本案例的總體情況。從中可以看出:
西南政法大學學報譚貴華:我國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司法適用研究——基于2014年的92份判決書的實證分析表1:92個樣本案例的總體數據 為行文簡潔,筆者以“終審”籠統指稱二審或再審,其中二審居多;“原審”為“終審”的前一次審判,視“終審”的層次而定,可能是一審或二審,但一審居多。其中,有兩個案件出現結果相向的改判。(參見:山東省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淄民一終字第441號《民事判決書》,二審將一審“刺破”判決糾正為“不刺破”;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濟民再字第75號《民事判決書》,再審將二審“不刺破”判決糾正為“刺破”,一審判決“刺破”。) 省份案件
數量原審(一審/二審)終審(二審/再審)刺破未刺破刺破率(%)刺破未刺破刺破率(%)陜西523401420江蘇73442.864357.14北京633502433.33廣東1771041.188947.06浙江514201420河南431753175黑龍江2115020100寧夏11010010100湖南633504266.67上海211501150河北4401003175天津11010010100山東1311284.6211284.62福建110100010湖北74357.145271.43四川431753175吉林11010010100廣西32166.672166.67海南11010010100安徽110100010山西11010010100合計92553759.78553759.78其一,這些案件分布于我國東、中、西部地區的21個省份,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我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得到了普遍應用。結合表2的數據,可進一步發現,經濟發達地區和非經濟發達地區的案件數量相差不大,這與我國早期此類案件更多發生在非經濟發達地區的情況相較已有所變化 黃輝教授通過北大法寶案例庫收集了2006年至2010年間的99個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例,進而基于統計學分析,較為細致地揭示了我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執行情況。其研究表明,“從地區看,很多案件都發生在經濟欠發達地區”,“比較而言,經濟發達地區的案件很少”。(參見:黃輝.中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實證研究[J].法學研究,2012(1):5-6.)。此外,非經濟發達地區案件的刺破率較經濟發達地區要高出不少,表明非經濟發達地區的法院更傾向于刺破公司面紗,這與黃輝教授基于我國早期案例樣本獲得的實證研究結果一致[1]6。至于其原因,盡管不能完全排除法官層面的因素,但筆者以為主要在于非經濟發達地區人們的法制觀念相對淡薄,行事不夠規范,因此公司法人格濫用問題更為嚴重。
其二,在92個樣本案例中,有55個最終刺破了公司面紗,刺破率近六成,這進一步表明我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得到了積極的應用。此外,從比較法的角度看,一方面,相較國外,我國的公司面紗刺破率依然較高,比如,美國大概是40%,英國是47%,澳大利亞是38%[1]5;但另一方面,相較我國早期此類案件,刺破率呈現出下降趨勢。例如,黃輝教授的實證研究表明,2006-2010年我國法院刺破公司面紗的總體比率為63.64%,2008年為62.50%,2009年為67.44%,2010年為83.33%[1]5。公司面紗刺破率呈現出下降趨勢,這可能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積極應用,產生震懾,使人們更加規范行事;二是最高人民法院和理論界不斷強調要“審慎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加之法官對這項制度的理解日益全面和深入,因此他們在刺破公司面紗時更為慎重。
表2:92個樣本案例的地區分布 筆者以2014年《中國統計年鑒》發布的2013年人均地區生產總值(人均GDP)為依據,選前10名納入“經濟發達地區”范疇。樣本案例分布的省份中只有8個在列。地區案件數量刺破未刺破刺破率(%)經濟發達地區:北京、天津、上海、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52282453.85非經濟發達地區:陜西、河南、寧夏、黑龍江、湖南、河北、湖北、四川、吉林、廣西、海南、安徽、山西40271367.5其三,在92個樣本案例中,終審和原審的刺破率持平,均為59.78%。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終審和原審之間未發生改判情況。表3數據顯示,共有12個案件的終審對原審判決予以糾正(占比13.04%),只是其中6個由刺破改為不刺破,另外6個則由不刺破改為刺破。這方面的數據進一步表明,法官在刺破公司面紗時總體上已經較為謹慎。此外,在刺破公司面紗時,以中級人民法院為主體的二審法院法官并不見得就比以基層人民法院為主體的一審法院法官更加慎重,這與黃輝教授基于早期案例所獲得的實證研究結果有了較大的不同。
表3:終審和原審的改判情況改判案件刺破→不刺破不刺破→刺破案件數量1266改判率(%)13.046.526.52黃輝教授統計分析后發現,在刺破率方面,二審的數字明顯低于一審(前者為54%,后者為73.4%),表明二審法院刺破公司面紗的可能性低于一審法院[1]7。據此,其認為,“由于二審法官的水平整體上高于一審法官,二審法院對于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理解也更加深入,因此在刺破公司面紗時也更為慎重” [1]7,并建議“將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件的初審權限制在中級法院” [1]12。不過,在筆者看來,此建議值得商榷。首先,本文的實證研究表明,中級人民法院乃至高級人民法院在刺破公司面紗時不見得比基層法院更為慎重。其次,隨著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得到普遍應用,承擔主要審判任務的基層人民法院法官積累的審判經驗日益豐富,對于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入。最后,近年來大量法學碩士等高層次專業人才進入基層人民法院,基層法院法官的水平和素質已經有了很大提升,而且隨著審判經驗的積累會進一步提高。綜上,并無必要提高此類案件的初審審級。
(二)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適用情況
自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第15號指導案例,正式確認“關聯公司人格混同,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關聯公司相互之間對外部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以來,該規則(本文簡稱“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得到了積極應用。
表4: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件數量樣本總數涉關聯公司案件占比(%)案件數量921415.2從表4可以看到,在92個樣本案例中,共有14個案例涉及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占樣本總數的15.2%。考慮到本文的抽樣情況,這一數目已算比較大。在這14個案例中,有12個案例,各級法院均認可并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進行裁判,占比85.7%;但與此同時,亦有2個案例,存在法院明確反對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情況,占比14.3%(表5)。
表5:法院對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態度統計基數認同反對認同度(%)案件數量1412285.7就反對的情況,在一個案例中 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鄂民四終字第00103號《民事判決書》。,一審法院指出“X公司并非Y商場的股東,即使有證據證明兩者發生了財產混同的情形并導致Y商場無力償還債務,也不應依據《公司法》的相關規定認定X公司對債務負有連帶責任”,二審法院則在很大程度上回避這個問題,最終是以“損害債權人合法權益和債務轉移、自愿加入”為由判處關聯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在另一個案例 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南市民二終字第393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態度不明確,其只是基于原告舉證不能而未支持其提出的“B公司與H公司人格混同,H公司應對B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主張;二審法院則可謂明確表達了反對態度——《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是對公司人格否認制度或揭開公司面紗規則的規定,適用這一制度規則,應當具備三個方面的要件:主體要件,……被告則只能是實施了濫用公司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的行為的積極的控制股東……”。上訴人(原告)的主張“與公司法人格否定制度的相關規定不相符”,“上訴請求無事實及法律依據,本院不予支持”。
表6:原審和終審的刺破率比較案件數量刺破不刺破刺破率(%)原審128466.67終審128466.67表6比較了法院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進行裁判的12個案件中終審和原審法院在刺破公司面紗時的態度。可以看到,終審和原審的刺破率一致,且刺破率都比較高。不過,終審和原審的刺破率一致,并不意味著未發生改判情況。在這12個案例中,共有2個案例出現改判情況,其中一個案例,終審(再審)將二審的刺破判決改為不刺破 參見: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泉民再終字第28號《民事判決書》。;在另一個案件中,再審將一審(一審判決生效)的不刺破判決改為刺破 參見: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人民法院(2014)愛民再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盡管如此,表6的數據仍可以表明,無論是高層級還是低層級法院的法官,他們對于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認知和理解偏差不大,在適用時已較為成熟。
表7:法院(終審)刺破公司面紗的理由人員+業務+
財務混同場地+人員+
財產混同股東基本一致案件數量611表7展示了法院最終刺破公司面紗時所依據的理由 鑒于“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這一要件均成立,且不是此類案件爭議的重點,本文不作分析。。總的來看,法官已經高度認同了指導案例確認的裁判要點,即對關聯公司的人員、業務、財務等方面是否交叉和混同進行綜合審視,進而判斷關聯公司是否喪失獨立人格,從而構成人格混同。不過,在少數情況下,法官的理解不夠全面和深入,在適用時過于簡單化,如僅憑股東基本一致就認定關聯公司人格混同。
表8:法院(終審)不刺破公司面紗的理由理由案件數量債權人不能證明人員、業務、財務混同1債權人不能證明財產、經營活動混同;兩公司具體經營人員雖存在交叉任職或存在親屬關系,并不當然作為認定公司混同經營的充分條件1公司住所地、法定代表人不同;債權人不能證明財務混同1債權人不能證明財務混同、人事混同1表8展示了法院最終不刺破公司面紗時所依據的理由。從該表中我們可以進一步發現,一方面,法官已經高度認同了指導案例確認的裁判要點;另一方面,法官在判斷關聯公司是否構成人格混同進而是否刺破公司面紗時,對財務混同予以高度關注,可以說,財務混同已經被視為認定人格混同的必要條件。
此外,值得關注的是,盡管絕大多數法院認可并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進行裁判,但是他們在援引裁判依據、闡述裁判理由方面的做法不一,表現出的規范程度參差不齊。總的來看,大體有以下三種類型(表9):
表9:法院援引裁判依據類型序號類型案件數量比重(%)1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6502暗含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541.673參照適用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8.33其一,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它們與第15號指導案例的裁判風格近似,即先圍繞“人格混同”,結合立法目的進行法律推理,進而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作出裁判 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寧商終字第1353號《民事判決書》;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湘高法民二終字第40號《民事判決書》;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冀民一終字第208號《民事判決書》;山東省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威民一終字第408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泉民再終字第28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內民終字第175號《民事判決書》。。
其二,暗含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它們的分析說理暗含了對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認可,但也僅僅是“暗含”,我們無從知曉其依據的究竟是什么法律文件確立的什么規定。例如,有3個案例,法院僅就關聯公司是否構成“人格混同”進行了事實認定,并基于此條件不成立,直接作出不支持原告訴求的結論 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深中法商終字第2109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穗中法民二終字第863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4)滬一中民四(商)終字第1825號《民事判決書》。;有1個案例,法院極為簡單地基于“T公司與J公司雖然都是獨立法人,但兩公司股東基本一致,屬于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侵犯債權人利益的行為”,就判決關聯公司承擔連帶責任 參見: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人民法院(2014)愛民再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有1個案例,法院極為簡單地分析認定存在人格混同事實,進而作出關聯公司承擔連帶責任的裁判 參見:山東省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德中民終字第890號《民事判決書》。。
其三,參照適用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在1個案例中,二審法院直接援引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及第15號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并基于“本案與最高人民法院的上述案例類似,參照該案例,N置業公司與N餐飲公司構成人格混同,N置業公司應對涉案貸款承擔連帶清償責任。N置業公司關于其承擔連帶責任沒有法律依據的上訴理由不成立,本院不予支持”,從而作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判決 參見:山東省萊蕪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萊中商終字第68號《民事判決書》。。
(三)《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的適用情況
總的來看,《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實際上發展和完善了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 《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因怠于履行義務,導致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債權人主張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上述情形系實際控制人原因造成,債權人主張實際控制人對公司債務承擔相應民事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將實際控制人納為規制對象,這已成為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的共識,而且該條款也已在實踐中獲得了積極應用。
表10:涉《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
第2、3款案件數量樣本總數關涉案件占比(%)案件數量921010.87從表10可以看到,在92個樣本案例中,共有10個案例涉及《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占樣本總數的10.87%。考慮到本文的抽樣情況,這一數目并不算小。在這10個案例中,絕大多數(9個)是直索股東責任 參見:陜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西中民二終字第00430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一中民再終字第10728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4)一中民終字第2058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4)一中民再終字第02785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深中法商終字第392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穗中法民二終字第597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深中法商終字第956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中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中中法民二終字第172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浙甬商終字第218號《民事判決書》。,極少數(1個)針對實際控制人(表11) 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4)二中民終字第01813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法院援引《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和第3款進行了法律推理,只是一審法院基于債權人M公司不能提供證據證明張甲和張乙是Y公司實際控制人而判決駁回M公司要求張甲和張乙對Y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訴訟請求;二審法院基于同樣的理由維持了一審判決。。
表11:適用對象類型適用對象案件數量刺破不刺破刺破率(%)實際控制人1010股東95455.56合計105550結合表1和表11,可進一步發現,在刺破率方面,這10個案例的總體刺破率盡管相較92個樣本案例的總體刺破率要低些,但相差不大,也都比國外要高些,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國公司清算仍不夠規范,同時也反映出,對于《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確認的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我國法官在認知和適用態度上大體處于同一層次。
表12:法官裁判的法律依據樣本
總數法律依據案件數量占比(%)10《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330《公司法》第20條110《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及《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440《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及《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實際為第3款)110《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債權人對人員下落不明或者財產狀況不清的債務人申請破產清算案件如何處理的批復》、《關于正確審理企業破產案件為維護市場經濟秩序提供司法保障若干問題的意見》110表12展示了此類案件中法官援引法律依據的情況:其一,《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尤其是第2款得到了積極應用;其二,司法實務界已基本上將《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理解為在公司清算環節設置了一項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 例如,在1個案例中,一審法院指出:“在公司解散后,清算義務人不及時履行或者不適當履行清算義務或者保管義務,導致公司的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公司無法進行清算,勢必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這無疑違背了股東有限責任制度的初衷,屬于股東對公司法人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濫用”;二審法院進一步指出:《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建立于《公司法》第20條第3款關于……之規定基礎上”,債權人依據《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要求L公司的股東對L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實質上是對公司法人獨立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的否認”。(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一中民再終字第10728號《民事判決書》。);其三,法官往往傾向于將《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和《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結合起來應用,一些法官甚至直接援引《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及其他有關規則進行法律推理和裁判,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蘊含的潛在價值沒有獲得充分發掘,法官在適用時缺少底氣。
表13:法院刺破公司面紗的理由刺破理由刺破情況1公司被吊銷營業執照后,不及時組織清算,損害了債權人利益一審刺破
二審維持2因怠于履行義務,導致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一審刺破;
二審、
再審維持3作為公司清算義務人,未嚴格、全面履行清算義務(保證本公司會計賬簿真實、完整并移交破產管理人),使債權人所享債權通過破產清算程序仍不能受償一審刺破
二審維持4公司出現清算事由后,股東怠于履行清算義務,且未妥善保管公司的賬冊,導致公司無法清算一審刺破
二審維持5公司清算組雖已成立,但并未進行實際清算,公司主要財產已轉移,賬務賬冊已不完整,清算工作無法進行一審刺破
二審維持表13展示了此類案件中法院刺破公司面紗所依據的理由。總體觀之,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大體遵循《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規定的要件進行審視:是否怠于履行義務;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是否滅失;是否無法進行清算。但是,從判決書的內容看,法官在闡述法律推理的過程中存在邏輯不嚴謹和不規范的情況。這集中體現為《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規定的三個要件蘊含著一種遞進(因果)關系,而不少法官在進行法律推理時忽視了這一點。此外,對于何謂“怠于履行義務”,尚缺少統一、清晰的界定。
表14:法院不刺破公司面紗的理由序號理由刺破情況1債權人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明被告自股權轉讓后是目標公司實際控制人(主體資格不適格)一審不刺破
二審維持2公司尚未進行清算,且其能否履行本案判決所確定的債務尚不確定一審不刺破
二審維持3債權人未提交充分的證據證明被告存在《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規定的情形;目標公司并非無法進行清算;債權人未提交證據證實被告存在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情形一審不刺破
二審維持4股東不清楚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去向不代表公司的財產資料等已經滅失、無法進行清算一審不刺破
二審維持5債權人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因股東怠于履行清算義務導致目標公司的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而無法進行清算一審不刺破
二審維持表14展示了此類案件中法院不刺破公司面紗所依據的理由。總的來看,由于只要一個要件不具備,法官便不能刺破公司面紗,因此,作出不刺破公司面紗的決定要容易許多,出錯的可能性也很小。不過,有一種情況值得關注和思考,即究竟由誰以及如何舉證證明“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目前來看,司法實踐中仍存在一定的分歧。
二、從指導案例到成文法: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成文化作為大陸法系國家,為了應對公司法人格被濫用的嚴峻現實,我國不得不以成文法(制定法)的形式引入了英美普通法中的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2]112。然而,除了制定法本身有著難以克服的局限性外,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自身難以描述、歸納、界定的特點,也使我們無法在制定法中對其作出詳備的規定[2]114。誠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成文化的工作非常困難,需要不斷探索,一步到位的目標并不現實[1]12。有鑒于此,我國在2005年修改《公司法》時,采取了對這一規則進行原則性規定的做法[2]114。
為了彌補公司法人格否認成文規則的缺陷,我國主要采用了兩種形式來對其加以發展和完善:一是司法解釋,二是案例指導。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便是以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的形式發展確立的。
誠然,案例指導在彌補制定法缺陷方面具有全面性、深刻性、漸進性、便利性、靈活性、修正性等為司法解釋、類推制度以及一般原則或者一般條款所不具備的優點[3]。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國不少公司法學者主張,通過指導案例的形式來發展和完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以克服公司法人格否認成文規則模糊且過于僵化的弊病,不失為一種可行或者說有效的路徑 參見:黃輝.中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實證研究[J].法學研究,2012(1):12-13;吳建斌.公司法人格否認成文規則適用困境的化解[J].法學,2009(7):124;朱慈蘊.公司法人格否認:從法條躍入實踐[J].清華法學,2007(2):114-115.。筆者對此亦持認同態度。
但與此同時,亦需認識到,指導案例在我國法源譜系上的地位并不明確[4],甚至可以說,它根本就不是正式意義上的法律淵源,盡管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了“應當參照”的規定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法發[2010]51號)。。在筆者看來,正是因為指導案例的法源地位不明確,甚至根本就不是正式意義上的法律淵源,很大程度上導致了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在司法適用中的混亂。前文數據顯示,在14個樣本案例中,有2個案例存在法官明確反對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的情況;在另外的12個案例中,盡管法官認可并適用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進行裁判,但在援引裁判依據、闡述裁判理由方面的做法不一,表現出的規范程度參差不齊:有的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有的沒有援引法律依據,僅憑法理作出裁判;有的則參照適用最高人民法院第15號指導案例。
筆者認為,以指導案例來彌補法律漏洞或缺陷,應當只能作為一種權宜之計。考慮到關聯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已在實踐中獲得高度認可和積極運用,官方及理論界也已對此作了較為深入的闡釋 代表性文獻可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指導工作辦公室.指導案例15號《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訴成都川交工貿有限責任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的理解與參照[J].人民司法(應用),2013(15):34-37;吳建斌.公司法人格否認成文規則適用困境的化解[J].法學,2009(7):124-135.,這項規則已經比較成熟,我國應盡快以具有正式法源地位的成文法形式將其確定下來,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司法審判中法律適用的混亂,同時也更加有效地發展和完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當然,從現實情況出發,在路徑上,可以先通過司法解釋加以確認,待《公司法》再修改時,再進一步將其納入規定。
三、避免走向極端:關聯公司人格混同認定的準確把握實證研究表明,法官在認定關聯公司是否構成人格混同時,通常會從人員、業務、財務等方面進行綜合考慮,但與此同時,亦存在或者過于簡單化,或者過于嚴苛化的情況。例如,在一個案例中,法官僅基于“兩公司股東基本一致”就認定構成人格混同 參見: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人民法院(2014)愛民再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在另一個案例中,二審法院法官指出:“否認公司法人人格的重要表征應當是人員、財產、業務等均高度重疊而致使公司法人格形骸化。”人員混同僅為判斷關聯公司人格混同的條件之一,除此之外,尚應結合“是否存在財產、業務均混同的情形”來認定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蘇商終字第0269號《民事判決書》。。
一般而言,在公司法人格否認案件中,僅僅單一的因素很難構成揭開公司面紗的充足理由[5]34-35。從準確把握和審慎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規則出發,法官在認定關聯公司法人格是否混同時,應當對各種因素加以綜合考慮。但是,在現實中,此類案件的情況各異,不同的因素在不同案件中的作用也不盡相同[5]35,若不加區分,機械地要求各因素都符合條件,方能認定人格混同,這將極大地增加債權人的舉證難度和法院的認定難度,難免使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淪為“橡皮圖章”。鑒此,在認定人格混同時,既需要保持謹慎,又需要避免走向極端;既要有綜合審視的思維,亦要準確把握實質因素和關鍵因素。
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指導工作辦公室在其對第15號指導案例所作的解釋和說明中將認定關聯公司人格混同所需考慮的因素劃分為兩個層次:一是表征因素,包括人員混同、業務混同、財務混同、電話號碼一致、宣傳內容一致等;二是實質因素,即關聯公司之間的財產歸屬不明,難以區分各自的財產,如住所地、營業場所相同,共同使用同一辦公設施、機器設備,公司之間的資金混同,各自的收益不加區分,公司之間的財產隨意調用等[6]35-36。其蘊含的區分表征因素和實質因素的理念無疑值得肯定,但還有進一步細化和改進的空間。
一方面,財務混同應作為判斷關聯公司財產歸屬不明進而認定其人格混同的關鍵因素,甚至可以單獨適用。公司是否具有獨立人格,乃以其能否獨立對外承擔責任為標志,而公司獨立責任的實現又依賴于其所擁有的獨立財產[7]。是故,公司財產歸屬不明,即可認定其喪失獨立人格。財務混同是指關聯公司之間賬簿、賬戶混同,或者兩者之間不當沖賬[6]35。根據《公司法》的規定,公司應當建立本公司的財務、會計制度,依法設立會計賬簿、編制財務會計報告等。可以說,會計賬簿、財務會計報告是反映公司財務、財產狀況的核心憑證。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以依法設立、編制的會計賬簿、財務會計報告舉證證明公司財產、人格獨立時,法院普遍予以認可。由此反推,一旦公司沒有依法建立本公司的財務、會計制度,其會計賬簿、財務會計報告反映出公司財務混同,當然可以認定公司財產歸屬不明,進而認定公司人格混同。
另一方面,人員混同、業務混同、電話號碼一致、宣傳內容一致,住所地、營業場所相同,共同使用同一辦公設施、機器設備等應作為表征因素和輔助考量因素,不能獨立適用。這些因素,尤其是在它們獨立呈現的情況下,并不能夠當然證成關聯公司實質混同,最多可以表明公司運營欠規范。若僅因公司運營欠規范,就否認其獨立法人格,有悖于審慎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精神,難免動搖公司法人格獨立原則的基石[8]。在司法實踐中,這些因素可以作為證據鎖鏈的一些環節,若能相互印證,形成證據鎖鏈,則法官得據此認定關聯公司人格混同。或者由原告將其作為初步證據提交,讓法官產生合理懷疑,促使被告舉證證明并不存在人格混同的情形,若被告不能證明其不構成實質混同(關鍵又在于證明財產獨立),則其要承擔敗訴的后果。
四、凝練共識:《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刺破理由的規范化前文指出,法官在適用《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3款時存在欠嚴謹和不規范的情況,而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該條款所規定的要件缺乏清晰的界定或者說尚缺少系統的說明。根據《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的規定,“怠于履行義務”與“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無疑具有遞進式的因果關系。此種邏輯安排是合理的,因為義務主體應當對且只對其未盡到相應義務所導致的后果承擔責任。然而,遺憾的是,我國法院判決書內容通常較為簡單,不少判決書并未嚴格遵循此種邏輯闡釋法律推理過程。從推進司法規范、提升司法公信力的角度來看,這種狀況還有待改善。此外,從司法實踐情況來看,如何判斷認定“怠于履行義務”、“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和“無法進行清算”,各方的理解不一,需要進一步厘清。
(一)關于怠于履行義務
有當事人認為,這里的“義務”指的是保管義務,由于自己并不掌握相關財產和資料(如由公司經營管理人員保管),因此怠于履行義務無從談起。法官則認為,這里的“義務”應指清算義務,包括但不限于保管義務;當事人所負清算義務并不以其控制公司的公章、賬冊資料或以其在公司正常經營過程中具體經手保管賬簿為前提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一中民再終字第10728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4)一中民終字第2058號《民事判決書》。。此外,有當事人認為,其“曾積極地履行股東義務,卻因控制股東不配合而未能進行下去”,鑒于自己“主觀上及行動上都是積極的,只是受到阻礙沒能產生積極的結果”,因此“沒有怠于履行義務”。法官則認為,與“怠于”相對的是“積極作為”,其要么組成清算組自行清算,要么向法院提起清算的申請,否則屬于“怠于履行義務”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一中民再終字第10728號《民事判決書》。。
要厘清“怠于履行義務”中“義務”的含義,首先需要明確此“義務”主體的身份。我國《會計法》第4條規定:“單位負責人對本單位的會計工作和會計資料的真實性、完整性負責。”同時,第50條第1款規定:“單位負責人,是指單位法定代表人或者法律、行政法規規定代表單位行使職權的主要負責人。”據此,從一般意義上講,公司股東、董事和實際控制人不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單位負責人”身份時,并不對公司的會計工作和會計資料的真實性、完整性負責。但是,公司進入清算環節后,他們的身份發生變化,即轉變為清算義務人。《公司法》第183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清算組由股東組成,股份有限公司的清算組由董事或者股東大會確定的人員組成。”此外,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正確審理企業破產案件為維護市場經濟秩序提供司法保障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09]36號)中進一步明確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控股股東以及實際控制人作為清算義務人的身份。
身為清算義務人,根據《公司法》第183條、第184條的規定,應當依法律規定及時成立清算組進行清算,包括接管、清理公司財產、賬冊、重要文件,清理債權債務等。另外,《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1款進一步明確了“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未在法定期限內成立清算組開始清算,導致公司財產貶值、流失、毀損或者滅失”的后果;第2、3款緊接著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因怠于履行義務,導致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債權人主張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上述情形系實際控制人原因造成,債權人主張實際控制人對公司債務承擔相應民事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基于體系解釋,亦可以推斷出,《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所規定的“怠于履行義務”中的“義務”是指依照法律規定及時組織清算組織進行清算(在法定期限內成立清算組開始清算)。在現實中,清算義務人可能受外力阻礙無法組織清算組進行清算,如同為清算義務人的其他股東尤其是大股東或控股股東不配合。在此情況下,清算義務人應當“申請人民法院指定清算組對公司進行清算” 參見:《公司法解釋(二)》第7條。,若此,即可認定其確已盡到義務;否則,可以認定其“怠于履行義務”,畢竟其在客觀上確實未能組織清算組進行清算,且沒有充分利用法律提供的補救措施進行補救。
此外,如果清算義務人已經組織清算組進行清算,但在清算過程中發現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已經滅失,或受外力影響無法掌握,又該如何處理?從某種程度上講,此時清算組實際上已經成為“單位負責人”,其似乎應當對本單位的會計工作和會計資料的真實性、完整性負責。然而,此種認知并不完全妥當。根據“誰控制、誰負責”的基本精神,清算組對于其接管的賬冊、重要文件等的真實性應加以甄別,并加以妥善保管;但對于接管前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的滅失,其無法控制,因此不應為此擔責。當然,清算組或是清算義務人(其他組員怠于履職時)有義務催告相關責任人員,如曾經的“單位負責人”,如實、完整地提交相關資料。如果確實已經滅失或是受外力影響無法掌握,清算組或清算義務人應當報法院確認,或申請法院提取。只有這樣,才意味著清算組、清算義務人確已盡到義務,否則,亦可認定其“怠于履行義務”。
(二)關于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
對于何為“主要”、“重要”,實屬度的把握,不容易判定。不過,從文義解釋出發,其至少表明不應過于強調公司財產、賬冊、文件等的完備性。但與此同時,從立法的規整目的出發,公司保有的財產、賬冊、文件應足以真實、客觀、完整地反映公司的財產狀況,足以作為對涉案公司進行清算的有效依據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4)一中民終字第2058號《民事判決書》。。
此外,對于由誰及如何舉證證明“滅失”,實踐中亦存在爭議。例如,在一個案件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一中民再終字第10728號《民事判決書》。本案一審、二審和再審,被告均敗訴。中,兩名被告(上訴人、申請再審人)相繼提出了如下主張:其一,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應當由原告(被上訴人、被申請人)舉證證明相關文件確已丟失;其二,相關文件是否已滅失無法判斷,只要不能證明已經滅失,就應該認定為仍然存在;其三,本案關鍵證據即公司的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以及有關清算的文件資料都由XX公司掌握,被告在一審庭審中也說明了該情況。一審法院卻無視本案的基本事實,同意原告撤回對XX公司的起訴,而且一審法院沒有支持被告要求追加涉案公司其他股東為共同被告的請求,使得本案缺少重要當事人,程序上不合法。針對上述主張,法院指出:其一,法律原則雖然要求誰主張、誰舉證,但當事人僅對其主張的積極事實舉證,對消極事實無須且無法舉證,應屬不爭的法律常識。被告認為涉案公司的相關文件沒有滅失,其應當對于此積極事實主張承擔舉證責任,且其作為涉案公司的股東也應該能夠對此舉證。其二,根據《公司法解釋(二)》第18條第2款中的“連帶責任”規定,原告有權選擇要求涉案公司的部分股東承擔責任。
法院在該案中對證明“滅失”的責任分配無疑是合理的:一方面,從一般意義上講,當事人僅對其主張的積極事實舉證,對消極事實無須且無法舉證;另一方面,在此類案件中,綜合原告和被告的舉證能力,作為清算義務人的被告更有能力對公司的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仍然存在進行舉證,即便其不掌握相關材料,其至少可以提供一定的證據證明由他人掌握,讓法官產生合理懷疑,進而由法院依法提取。要求原告證明其本身就無法掌握的東西不存在,這顯然不公平。
(三)關于無法進行清算
首先需明確的是,“無法進行清算”應是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義務,導致公司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所導致的后果。此外,根據司法審判經驗,“無法進行清算”可以界定為:由于公司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義務,導致公司據以進行清算的主要財產、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從而無法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對公司的債權債務進行正常清理,造成公司的財產和負債范圍無法確定 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浙甬商終字第218號《民事判決書》。。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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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Rules for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 in China:Based on the
Empirical Analysis of 92 Judgments in 2014
TAN Guihua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Empirical research shows that rules for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 established by the company law, the second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mpany law, and the fifteenth guiding case in China have been actively utilized in practice. But the following prominent problems exist: firstly, although the rule for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 involving associated company confirmed by the guiding case has been highly recognized, judges invoke different legal basis in practice. In addition, there are still a small number of judges opposing to this rule. Secondly, the confusion of personality identification of associated company has been either too simple or too harsh. Thirdly, as to the determination of elements such as “being lazy to fulfill their obligations”, “destruction of company property, account books, important documents, etc.”, “unable to carry out liquidation” provided in the 2nd paragraph of Article 18 of the second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mpany law, there are still different opinions needing to be clarified. For these, it is necessary to conform to the rule for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 involving associated company in the statute law, and to strengthen standardization for 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
Key Words: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 judicial application; associated company; actual controller
本文責任編輯:邵海2016年8月第18卷 第4期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 Law Aug.,2016Vol18 No.4新聞傳播與語言文學文章編號:1008-4355(2016)04-01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