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翔
近年來,在講述“中國故事”潮流推動下,關于現實主義的復歸問題在文學界反復討論。這個觀點有些可疑,現實的豐富性促進文學生產,用文學回應現實一直是中國當代文學與社會現實的基本關系,從這個角度說,現實主義從來沒有退場,又何談復歸呢。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一直在怎么寫和寫什么的問題上搖擺,一個時期寫什么占據潮頭,一個時期又熱烈探討怎么寫,總體來看,還是寫什么更符合社會主義文學的發展需要。新中國歷經幾十年發展變革,生發出數之不盡的創作資源。小說承擔“講故事”的重要功能,作家通過作品呈現一個民族的精神、形象、文化,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現實主義。所以,今天的現實主義復歸,實質上是寫什么主導創作的一種體現。作家對現實的關注使得最近兩年的小說形成了一片現實主義創作高原,現代主義、先鋒主義的“衰落”也就變得在所難免。很多時候,文學在國情、政治等因素影響下,難以按照客觀、自由的規律發展。一些作家缺乏問題意識,創作上就容易隨大流、一窩蜂。翻閱當下的文學刊物,很多小說不加修飾地表現社會世相、日常生活,或是流于某種人生樣態的打撈。個體經驗敘事致使文本缺乏精神含量輸入,詩性空間被嚴重壓縮,作品寫得像新聞復制體。評論家孟繁華認為,這些“在形式上對生活做正面強攻的、不做變化的、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使得現在的小說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困境,寫得都像報告文學,像非虛構”。無論是刻畫現實,還是雕刻人性細節,小說家都應該從藝術品位出發,抵達生活與精神的深處。不一定是所有的小說素材都適用于現實主義,從文體看,短篇小說在反映宏闊時代、社會現實等方面與中、長篇小說相比存在先天短板,這要求短篇小說必須更加張揚藝術表現力。短篇創作的核心在于構筑精神坐標,而不能淪為復述生活的工具。美國作家奧茨說:“業余作者往往想寫大事情,表現嚴肅的主題。但世上沒有大事情,只有大手筆。”短篇的生命力正是來自那些有氣象的大手筆。
方曉的短篇《搭便車》以現代主義筆法揭示一個少年的內心隱秘,給人感覺手筆不凡。作品寫實部分不多,重在開掘人物的精神層面,流露出反故事的傾向。主人公石英在母愛缺失和家庭暴力的雙重壓迫下形成了敏感、孤僻人格,在他眼中,世界是陰暗而變形的,人物關系多以緊張的對立形式存在。所謂內心隱秘,是石英面對這種生活下的矛盾心理:他思念母親,渴望融入家庭,卻尋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被家庭成員視為“窺視者”;他想逃離,但以他少年的心性又感到無能為力。作者藉由石英對自身精神困境的突圍,表達出真實的人性悲傷和成長隱痛。
在小說中,故事發生的背景是模糊而含混的,人物語言和行為在這種陌生、異質狀態的環境下具有暗示性和不可預知性。石英與他的繼母蘇丹、妹妹蘇藍(沒有血緣關系)搭車到桐城進貨,司機孫良是父親一個沒有見過幾次面的“熟人”,這種安排讓石英產生不好的預感,而繼母的不動聲色、司機孫良的不懷好意和謀殺案話題帶來強烈的心理沖擊,在語言的緊張變奏中使讀者對真實故事的期待被間離開來,轉而面對晦暗不明的虛構設置。這種陌生化敘事在看似具體而微的細節處停留,比如孫良、醫生對待兇案的態度,蘇丹、蘇藍不經意間的話語行為,營造出與日常經驗很不相同的情境,促使石英的感受發生強制性錯位,一次正常的進貨在他心中演變為被拋棄甚至走向毀滅的旅程。作者的書寫充滿著先鋒主義特征,他將真相打碎,解構人性積壓已久的恐懼和焦慮,疑問的目光聚焦描寫本身,賦予筆下人物更多可能性,從而拓展了小說的想象空間。
小說作為一門文學藝術,在仿造日常生活的同時又必須超越現實世界,兩者達成的藝術張力主要體現為一種詩性的審美取向。《搭便車》的另一美學特征,是對人物的臆想、夢境進行隱喻、象征化處理,呈現出空靈的詩性魅力。母親無疑是石英內心的陰影,在他的迷夢中,母親的形象共出現了兩次,作者用這樣的語言來描述它:
“車外的田野蒼茫、陰郁。我似乎看見媽媽正在田野中行走,慢慢走遠。”“我看見媽媽在煙火中站起身,向我走來,走近了,就到我眼前了,我伸出手,她不見了。”
成人世界的隱秘事件在十五歲少年這里完全可以變成一場觸及靈魂的風暴,其影響是抽象而深邃的。作家李洱在談及童年經驗與寫作時也描繪過母親走向田野的畫面,這種夢境敘述明顯受到西方現代派作品的影響,在表現人物精神內涵層面具有鮮明的藝術效力。此外,小說隨處可見到很多關于生命哲學的思考:
“一個女人來到你的生活里,厄運就開始了。/我們每個人都在逃難。這個世界不就是一個避難所嗎,我們從遠方來,逃到這里,過客一樣歇一歇,然后再逃到另一個遠方去。”“我在想,逃跑或逆來順受,也許沒有什么不同。”
作者借助這些人物的心靈獨白闡釋了某種主題,即我們每個人在生活波濤中都會藏有秘密,陷入精神的圍城之中,無論逃跑或者逆從,都是命運之羽的偶然振動,世界從來都是寂靜無聲。
總而言之,方曉的《搭便車》一反當下重故事輕精神的創作潮流,刻畫出一個與眾不同、詩意醇厚的自由世界。但作者大概倚重于小說技巧,全文雕琢痕跡比較明顯。在一些語言的運用上,例如蘇藍的成人化語言與她的年歲不符、“多年后”這種句型顯得生硬老套,都還值得進一步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