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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快開槍

2016-11-01 22:50:30光盤
啄木鳥 2016年11期

光盤

玫瑰花三月初如期盛開,玫瑰河兩岸聚滿采摘野玫瑰花的人;風吹落河里的玫瑰花瓣鋪在水面,隨水流遠去。每年都如此,玫瑰花期到來時,玫瑰河就成為花河,玫瑰鎮也香得不要不要的。玫瑰鎮因玫瑰品種多樣質量一流而得名,更因盛產玫瑰香水而聞名。鎮里家家戶戶都種植玫瑰,傳統的以及新培植的品種散落在玫瑰鎮大大小小的園地里。玫瑰花開季節,鎮上人首先去采摘野生玫瑰。奇怪的是,野生玫瑰花開得比人工種植的都要早。從玫瑰河邊到第九座山,哪里有野玫瑰哪里就有鎮上人的身影。人們采完了野生的才去采摘自家園地里種植的,兩不誤。鎮上大多數人將采摘來的玫瑰賣給本地香精廠,玫瑰花不愁賣,好的年份因為價格好,能獲一大筆收入。近來,玫瑰香水系列產品因市場波動大,但玫瑰花的銷售不受任何影響。玫瑰花不僅可用來提煉香精,還可以制作玫瑰花茶、玫瑰香包、玫瑰餅等,用途廣泛。

這天,黃源在自家玫瑰園里采摘玫瑰花,他的大屁股老婆刺玫瑰正在拾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玫瑰鎮人珍惜玫瑰花瓣就像稻農珍惜每一粒稻谷一樣。刺玫瑰本名叫周月桂,現在鎮上許多人一時都記不起她的本名了,刺玫瑰這個外號鎮上人已叫了許多年。她得到鎮上人給她取的這個外號時,剛開始很生氣,但生氣幾天就認了。刺玫瑰怎么了?我就要當刺玫瑰,刺死你們。她這么理直氣壯地接受人們私下的命名,到最后,黃源也都叫她刺玫瑰了。

幾個便衣警察走近黃源家的玫瑰園。“別進來!”黃源呵斥說,“我家不賣玫瑰花,快離開!”黃源家開著小型玫瑰香精廠,其實算不上廠,只能說是小作坊。他自家種的玫瑰用來制作香精還不夠,每年還得大量收購。警察一邊靠近一邊笑著說:“我們不是來收購玫瑰花,我們是……”“你們有玫瑰花出售?”刺玫瑰直起腰說,“如果太貴,我們是不會要的。你們去打聽打聽,鎮上人賣給我家的都是全國最低價。”

警察靠近黃源后閃電似的將黃源擒拿,并亮明身份。

“你們要干什么?”黃源叫嚷幾聲就不叫了。他知道,怎么叫喊都是徒勞,他已經敗露。站在一旁的刺玫瑰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了,她也知道從警察手上搶人是雞蛋碰石頭,便待在原地。黃源咬著牙對刺玫瑰擠出幾個字:“是天意,天意告發了我。”

國家的電纜線擱在玫瑰鎮一個臨時倉庫里,丟失不少,損失很大。公安人員反復尋找破案線索,就是找不到。其實鎮上知道黃源偷竊電纜線的人不少,他們都裝作不知道。舉報是得罪人的事,鎮子就這么點兒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關系搞壞了不好,更何況是黃源偷的。公安人員和政府里的人都清楚鎮里人這個壞毛病,但是人們不配合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在毫無希望時公安人員意外地得到了天意的揭發。公安人員經過仔細調查,確認黃源就是盜竊嫌疑犯,接著不露聲色地抓住機會將黃源抓捕。警察押著黃源經過東街時,黃源用力掙扎停下腳步。天意的家就在這條狹窄的街上。黃源朝天意家大喊:“天意,老子要殺了你!只要不死在監獄,出來后老子殺你全家!”

黃源這一喊,鎮上看熱鬧的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但天意出來舉報,人們都不相信,因為天意長得瘦小,性格又懦弱。可黃源相信。黃源撬開倉庫偷過電纜線好幾次,就是有那么巧,天意碰上了三次。黃源被抓,第一個想到的告密者就是天意。黃源偷竊電纜線巧遇天意,第一次有點兒小擔心,第二次他便心靜如水,第三次碰上,他還得意洋洋。天意躲開,黃源追上去有意暴露自己的行為。黃源說:“你去告呀,諒你沒那個膽!”

“快走!”警察用力推走黃源。

警車離開,看熱鬧的人沒有離開,他們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對于天意舉報,鎮上人半信半疑。抓走黃源是好事,可同時又給鎮子帶來了潛在的不安全因素。黃源是什么人呢?他是一個成天喊打喊殺的人。警察不抓他,也許他就只是一個稱霸的人,不會真的殺人,法院判了他,他出來后就可能會報復殺人,會瘋狂地稱霸。鎮里沒有舉報的風氣,往時鎮上發生類似案子的事,大家都避而不談。天意站出來舉報,是鎮上第一人。舉報一事,也就成了新聞。

“這下天意一家攤上大事了。”聽到人們的議論,親友們避開人群,來到天意家,脾氣急躁的親友指責天意說:“好好的,你逞什么能呢?”

天意勾頭,啞口無言。天意其實無意逞能,那天不知道為什么面對警察的第三次調查時,他十分緊張害怕,一緊張腦子一發燒,就突然沒把住嘴。有親友出主意,讓天意一家對外辯解天意不是舉報人,洗清與惡霸黃源的干系,解除黃源一家的仇恨。海秀聽了建議,走到鎮上告訴行走的人們。人們點頭或者搖頭,匆匆應付海秀的解釋。海秀帶上雞蛋和一掛臘肉登黃源家門,刺玫瑰搶過海秀手頭的禮品甩到地上,雞蛋碎了,堅硬的臘肉也滾在地上。“滾,快去修墳墓,黃源的刀子就要抹到你們全家人的脖子上了!”

即使申辯無效也不能停止申辯,海秀仍然走街串巷申辯:“舉報人不是天意,鎮上沒人舉報,是警察自己破的案。你們都相信了嗎?”

人們沒有表態。人們同情天意,覺得懦弱的天意不該出風頭行舉報之事,一邊舉報一邊又后悔害怕得要命,何苦來著?長林都沒舉報,天意逞什么能呢!長林在菜市場賣豬肉,身邊總是有幾把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菜刀,真要干起來他可以跟黃源打個平手。菜市場與香水街緊密相連,其實是一個商業區,共同組成一個“回”字。長林看上去英雄豪氣,但他還是怕黃源三分。黃源不怕死,不怕死的人誰都害怕。偏偏長林是黃源的鄰居,比鎮上其他人承受了更大的壓力。有時候黃源在家摔菜刀發脾氣,長林一家心都收得緊緊的。但是,長林心里也有盤算,要是真到了黃源欺人太甚,他也會跟黃源拼命。兔子急了會咬人,他總比兔子強吧。鎮里人也的確希望長林收拾黃源,而長林的表現最終令鎮上人失望。

這幾天天意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他羞愧難堪,又特別害怕:第一,他成為鎮上舉報第一人,是叛徒;第二,得罪黃源就是死路一條。黃源被抓走的第三天深夜,刺玫瑰在街上喊道:“黃源回來啦,黃源回來啦!”玫瑰鎮的夜晚安靜,聲音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刺玫瑰是在天意家門前喊的,天意聽到喊聲后嚇得從床上滾下來,急忙往床底鉆。海秀跟隨滾下床,她動作不夠麻利,也可能是嚇得沒了方向,鉆了好幾下也沒鉆進床底。家外鐵門撞擊聲伴著刺玫瑰的叫喊聲,一陣緊過一陣。天意嚇出尿,尿液從內褲里溢出來,流到地板上。十幾分鐘后,街上終于平靜了。海秀判斷刺玫瑰已經離開,便從床底爬出來后悄悄去檢查大門,大門完好無損。這鐵門的質量不錯,黃源、刺玫瑰輕易不能弄開。

“出來吧。”

“惡霸走了嗎?”

海秀用力拉天意出來,他們不敢開燈,天意摸到濕褲子才發現自己尿了。“黃源剛出來,他從我們家門前經過,他回家拿斧頭去了。”天意說。

好在他們的孩子熟睡,沒有被驚醒。想到另一間房里的孩子,天意就更怕了。

黃源是怎么回來的?第二天清早鎮上人碰面時低聲猜測。黃源是逃出來的嗎?他是怎么逃出來的?如果是逃出來的,警察怎么沒追上來?那么,黃源是無罪釋放嗎?

鎮子的早晨很安靜,氣氛卻很緊張。鎮子就要發生大事,外出采玫瑰花的人心里總是砰砰亂跳。時間挨到中午,沒見警察追來,也不見黃源出現在街上,鎮子什么也沒發生,人們的緊張情緒才有所緩解。心一松弛,從各香精廠飄出的香精味他們又能聞到了,也能感覺到眼前玫瑰花的艷麗。天意一家仍然躲在家里,大門不敢開,大氣不敢出。送液化氣的人來拍門,天意觀察清楚才敢把門打開。

“估計黃源沒有回來。”送液化氣的人說。

人們判斷黃源根本沒回來,是刺玫瑰在制造緊張氣氛。天意的一個親戚裝著若無其事地去黃源家探聽情報。刺玫瑰在曬玫瑰花。刺玫瑰家院子大,東西兩邊都是生產香精的機械和工具。她家產品多樣,無論是食用的玫瑰香油,還是男女外用的香水,都在鎮上家庭作坊里堪稱一流。黃源家祖上開過玫瑰香精廠,后因為家里錢太多,便吸大煙逛妓院,家財折騰殆盡,家道最終敗落。技藝倒沒有完全讓祖上帶走,一代代留傳下來。到黃源這輩,在鎮上技藝仍然占據優勢。黃源利用祖傳的香精制作秘籍,生產出鎮上民間最好的香精,光是香水也有好幾個香型品種。院子里設有一個售貨點,香水街也有一個鋪面。黃源、刺玫瑰一個生產,一個銷售。她家的玫瑰香精系列產品做得純正地道,價格比鎮上正規的香精廠便宜,顧客比較喜歡。她家賣得最好的是食用香精,是這一帶人們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調味品。擁有這么好手藝的人家,卻沒有做到和氣生財,要是黃源和氣些低調些,生意會做得更大。他家收入本來不錯,卻偏偏貪財,三番五次偷竊國家電纜線想一夜暴富。

黃源家的玫瑰香味比一般家庭濃,天意的這個親戚平時難得進來一次,他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呼吸好聞的空氣。刺玫瑰臉色難看,干活兒的動作遲緩,像大病初愈。天意的親戚壯著膽子朝前走了幾步。刺玫瑰發現了他,迅速露出兇惡的目光,并朝屋里喊:“黃源,黃源!”天意的親戚后退一步,穩穩心說:“太好了,黃源回來了,我們就說過黃源根本沒偷電纜線……我不是來找茬,是來祝賀黃源歸家。”刺玫瑰說:“少來這一套,等黃源回來,他會揍你,信不信?”“我與黃源無冤無仇,他不會揍我的。我來買瓶香精,家里香精沒了,今天燉豬頭,就差你家香精提鮮。”說話時,黃源家孩子走出來,他說:“爸爸回來了嗎?我想爸爸。”刺玫瑰無聲地摟過兒子,一只手撫摸他的臉。

買上一小瓶香精,天意的親戚就回去了,他分析判斷得出結論:黃源并沒有回來。昨晚刺玫瑰只是嚇唬人,給自己出氣壯膽。

緊張氣氛暫時解除,天意一家終于敢出門去打理生意。天意一家在香水街上賣玫瑰干花、玫瑰香包及玫瑰香水香油,還有來自于沱巴山區的山貨。香水街說是街,其實就是一個市場,其中還分區混雜著別的貨物,比如相連的東邊的菜市場。香水街不大,說話大聲的話,兩個對角都能相互聽見。天意家的玫瑰干花制作得很有特色,這是黃源家不能比的。但天意家不生產香精,他不會。制作香精除了工藝設備技術,還得有收購玫瑰花的實力,從玫瑰花里提取的香精十分有限,嚴重制約了玫瑰鎮普通家庭作坊的產量。天意家賣的香水香油香精,都是從別人家進的貨,其中也有黃源家的,幾乎包攬了鎮上所有小作坊的產品。香水街上,誰家店鋪都必須賣黃源家的產品,價格完全統一,賣高了賣低了,黃源發現后會很生氣,后果自然很嚴重。黃源雖是惡霸,產品還是受歡迎的。只是,他家的貨根本不能滿足香水街。玫瑰香精原料有限,產品數量有限,賣不了多久,就會斷貨,就得以別家的產品為主打,當然,天意家的另一個主打產品是玫瑰干花和玫瑰香包。鎮里大部分人會做玫瑰干花,但以天意家的最好,這也是祖傳的。鎮上大部分人不懂做香水,做香水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大多會做玫瑰干花、玫瑰餅和香包。

鎮子小,一天賣不了多少貨,只有周末生意才好一些。周末或者黃金周,大城市的人去沱巴山區玩,經過玫瑰鎮時不少人要停下逛逛,買香水,買玫瑰干花。鎮上有一家香精廠產品不怎么樣,工業旅游做得倒不錯。他們讓游客自己體驗制作玫瑰香水或者食用香精。制作工藝不復雜,流程卻復雜,體驗的旅客在有限的時間內只能完成兩三道工序,離真正生產出產品還有點兒遠,余下的工序交由廠家完成。旅客便交上一筆錢,留下地址,廠家將旅客親手制作過的產品寄上。當然,如果你有興趣也可以留下來,自己完成所有的工序。天意曾經試過讓旅客體驗制作玫瑰干花,但響應的極少,創意失敗。普通旅客到了玫瑰鎮必定會參觀幾個有名的香精廠,在香精廠特設的香水專賣店轉轉,但大部分不會買,因為太貴。這些香精廠老板也不生氣,他們是做高端生意的,不在乎平民百姓嫌貴。普通游客參觀完香精廠后就會去逛香水街。在香水街他們能淘到物美價廉的香水,即使送人,也可以拿得出手。

天意的店鋪與刺玫瑰的店鋪相距相對較遠,出售的貨物也不完全相同----黃源家只賣自家的產品,別家可以斷貨,他家不能,他必須首先保證自家的貨源,理論上說兩家井水不犯河水。這天刺玫瑰卻端著一盆水走過來,潑到天意的腳下,臟水濺了天意一身,他往后退了退,沒有聲張。“黃源不會放過你的!”刺玫瑰扭著大屁股走了。海秀比天意晚到香水街,她聽說刺玫瑰潑水后去向刺玫瑰道歉,海秀本想說“對不起,讓你誤會了,黃源真不是被天意舉報的”,可海秀還沒到刺玫瑰跟前,刺玫瑰的另一盆水便潑了過來。海秀比天意慘,滿滿一盆水潑在她身上,仍然是一盆臟水。海秀嗆得連聲咳嗽,她的肚子里也吃進了兩大口臟水。

天意一家便不再敢接近刺玫瑰。刺玫瑰還是那么不講理,老公被抓走了仍然不收斂,相反她感覺鎮上人欠她的更多了。天意的另一個親戚進縣城打聽到黃源被關押在看守所,公安人員已審理過多次,而且也在積極追繳贓物。審理黃源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死不認賬,公安人員花了很大精力找他銷贓的地點,又審了兩次他才供出偷竊銷贓的全過程。據消息透露和律師分析,黃源至少要被判三年。

“三年太少,最好能判個十年八年,判個無期。等他出獄后就走不動了,想砍人,刀舉不動,就算舉得動刀,也沒力氣殺人。”海秀說。

“我不應該舉報,等他再偷幾回,由別人舉報,或者警察親自在偷竊現場逮住他。偷的次數越多,就容易被警察當場抓住,判得也就越重。我真不該頭腦發熱,多此一舉,應該讓天收他。”天意說。

“得了吧你,光后悔有什么用,當初干什么去了?”海秀聽不得天意重復嘮叨。海秀說完就摟著孩子哭,孩子也跟著哭,母子倆摟成一團。

公安機關將案子移交給法院,法院很快判決下來。黃源被判五年徒刑,比原來大家猜想的判得重,但還是不盡天意一家的意。刺玫瑰去聽庭審,當庭判決時,刺玫瑰沒站穩跌坐在地上。回到玫瑰鎮,她身子骨又硬朗了:“五年算什么,五年后,黃源又是一條好漢,你們誰也別想得意。”香水街上全是刺玫瑰的聲音,人們只聽著,不敢搭腔,不知道說什么樣的話才是對的,索性都不說話。誰都清楚,說錯話,那是要付出代價的。人們明知刺玫瑰虛張聲勢,可還是怕她幾分。

黃源被送到狗頭山監獄,刺玫瑰去探監,回來后她站在天意家門口,對天意說:“黃源報仇之心不變,五年后就是你們一家的死期。黃源幫你們家墓地都已選好,他說第九座山風帆石那里風水不錯,他叫你盡快去掘好自家墳墓。”

夕陽被羊腸一樣的巷子切開,映照在刺玫瑰的大屁股上。天意把鐵門關上,阻擋住她寬大的身影。

有一個名叫阿里的人時常出現在天意的夢里。阿里個子瘦小,形象特別,他頭裹著黑色圍巾,著灰色套裝,皮膚棕色,胡子雜亂,不穿鞋。阿里驚恐地朝前跑著,因為他正被人追殺。同時有一個急促的聲音隨阿里奔跑 :阿里快開槍!阿里快開槍!天意不見阿里有槍,至少沒掛在腰間或持在手上。阿里跑得快,像泥鰍一樣順滑。但是阿里跑得再快,也能被追上。槍就響了,砰砰幾下,最后誰倒下了天意不清楚,一到這個時候,他就被驚醒了。阿里老是跟天意過不去,天意一閉眼,阿里就出現在他眼前。與夢中一樣,眼前幻覺中的阿里甩動雙手,慌不擇路地奮力向前逃跑。入睡,昨晚做的夢帶著新夢一同進入天意的大腦。天意被驚醒后是恐怖的黑夜,身子正向無底的深淵墜落。

這天晚上,天意推推海秀:“醒醒。”

海秀說:“我醒著呢,早就被你的叫喊聲吵醒了。”

“我做噩夢了。”

“我知道你做噩夢,你已經做了好長一段時間。你的噩夢還傳染,我也時不時做噩夢。”

“你夢見了阿里嗎?”

“沒有,我夢見程天元,他殺人如麻。”

“程天元是那個爛電視劇里的惡霸,本來就殺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他到我們玫瑰鎮殺人。”

“程天元變成你夢里的真人了。”

“阿里是什么人?”

“一個可憐人,他沒有一次不被追殺。”

“阿里為什么被追殺?”

“不知道,他一到我夢里就被人追殺。”

“下次你問問阿里原因。”

“有機會我會問的,可是哪有機會,阿里逃命都顧不上呢。”

阿里常來,天意卻一次沒有問。場面太緊張了,追殺阿里的那群人殺聲震天,人人高舉手槍大刀棍棒。天意揪著心隨阿里逃命,別的什么也顧不上。

別人做噩夢一次跟一次不同,天意的噩夢卻大部分重復,不重復的時候也有阿里在場。不管什么樣的場景,阿里始終是一個受難者。有一次他們終于沒開槍,而是活捉阿里。他們分頭包抄阿里,把阿里撲倒在地逮住。他們用粗繩將阿里五花大綁,吊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上,用日本鬼子一樣的刺刀猛刺。那刺刀快接近阿里的肉體時,立即變寬變大。天意嚇得不敢看,迅速閉上雙眼。醒了。再度進入夢境時,阿里被捆在一根大樹干下,四周擱著高高的柴火,阿里和大樹被干柴團團圍住,他們往干柴上潑灑汽油,此刻柴火散發出濃烈的汽油味。

阿里快開槍!

聲音剛落,站在柴火四周的人就打燃火機,丟到柴火上,大火立即熊熊燃燒。

那個提醒阿里開槍的聲音是男聲,清脆而急迫,天意弄不明白的是,那人為什么只叫喊而不來助阿里一臂之力呢?而且明知阿里被綁了手腳,哪有機會掏槍?

“你真是死腦筋,能幫助阿里他會不出面嗎?”海秀提示說。

“說得對,那人一定被控制了,無能為力,除了嘴巴。”

噩夢不斷,一位親戚建議天意去寶林寺討教慧能大師,問問天意常做同樣的噩夢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辦法能化解。慧能熱情地接待天意。慧能分析說:“你最近得罪了某個鬼怪,受到鬼怪的威脅恐嚇,那個阿里其實就是拯救你的菩薩。”天意回想后說:“我每天都走跟平常一樣的路,沒去野墳,也沒去廟宇,應該沒碰上鬼怪。”慧能不這么看,他說:“你不撞鬼怪鬼怪也會撞你,與你行走路線沒關系。”慧能為天意畫符念咒語。按慧能要求,天意給那尊指定的菩薩燒香,請求驅趕那個鬼怪。從寶林寺接受法事回來,有兩夜阿里沒再在天意夢中出現。直到那天碰上刺玫瑰,到了晚上,阿里又出現在天意夢里了。阿里不恐怖,恐怖的是那個夢境,是那些持槍追殺阿里的人。

“他們追殺阿里,又不是追殺你,你怕什么?”親友安慰天意。天意按這個思路想過試過,但沒用。

同一晚,海秀也做噩夢了,她給天意講述昨晚那個夢:她是一名軍人,她在朝鮮戰場上跟美國鬼子拼殺。她的部隊打埋伏,準備伏擊敵人。剛藏好身,鬼子突然出現,她和戰友被包了餃子。

天意想起來,這樣的夢他也做過幾次,也是在戰場上,不是跟國民黨部隊打仗就是跟日本鬼子,或者跟美國鬼子。沒有一次不是失去對抗能力,被敵人射擊或者準備射擊。那個“阿里快開槍”的叫喊聲同樣出現在這樣的夢境里,盡管阿里人沒出現,可是天意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有的時候,出現畫中畫面,阿里和追殺者從他的“戰場”情境中掠過。

“敵人很強大。”天意說,“敵人的武器太好,我軍炮彈還沒打出去,敵人的炮火就以十倍的火力壓過來。”天意認為做這樣的噩夢,看戰爭題材影視只是外殼,核心另有原因和指向。無論阿里還是我軍,都是弱小的,都是處于劣勢,處境萬分危險。

“我的夢都是被你傳染的。”海秀怪罪說。

“這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天意心里說。

“我應該送給阿里一把槍。”天意用硬紙殼做手槍。少年時代,他看伙伴們造過紙槍、木頭槍。紙槍是用竹子做骨架,包上白紙,墨水染黑。天意從小懦弱,從不敢摸槍,不參與小伙伴們的戰斗,他只在一旁觀看。兒子見他在做手槍,就參與進來。天意雖然沒做過槍,但還是在兒子的參與幫助下,沒花多少時間就用硬紙殼做好了一把槍。硬紙殼被涂成黑色,因為厚,糨糊粘不了,他用針線縫。槍長得不好看,粗糙,但好壞是一把槍。要是在少年時代,他能做成這樣的槍,小伙伴們一定羨慕得要死。晚上睡覺他把槍握在手上,熄燈后,阿里如期而至。“來,阿里,給你槍。”他看到阿里欣喜地接過去。

阿里來到他夢里。阿里今天換了件衣服:長袍,長袍拖地,連他栗色的赤腳都罩住了。阿里穿錯了衣服,他們追殺他時他跑不快,跌跌撞撞地要摔倒在地。

阿里快開槍!

阿里把槍舉起來,阿里沒有扣動扳機,卻把手槍丟在地上。追殺的人趕上來拾起阿里的槍,“是一把紙槍,哈哈!”他們毫不客氣地朝阿里放槍,砰砰幾聲槍響,天意驚回到現實。

我得去買把能射擊的仿真玩具槍。天意轉遍玫瑰鎮大小商鋪,沒見到能射擊的玩具槍,去縣城,也沒有。他最后買下一把不能射擊但扣動扳機會發出聲音的仿真玩具手槍。入夜時,他把堅硬的玩具槍送給阿里。阿里很高興地接了過去。

同樣的夢境再度出現。阿里快開槍啊!阿里停下腳步,當他扣動只出聲不出子彈的手槍時,追殺者的刀棒揮過來,子彈飛過來。阿里手中的槍沒有發揮作用。槍響了,天意沒敢看。阿里一定又一次倒在對方的槍口之下。天意已經無力幫助阿里,他成天唉聲嘆氣。

天意的仿真手槍擱在褲袋里,在走向香水街時他與刺玫瑰狹路相逢,刺玫瑰對他瞪眼,鼻子哼哼作響。刺玫瑰嘴巴大張,像要吃人。情急中,天意一摸口袋,掏出仿真手槍。刺玫瑰嚇呆了。

“小心你的腦袋!”天意說。

香水街沒有多少嘈雜聲,此時生意還沒開始。大家擺好攤位或者打開店鋪門后就靜靜坐著,生意不好,大家都懶得說話。天意進入香水街,他很興奮,大聲地說話,還把鄰攤那塊占位的石頭搬開丟得很遠。鄰攤問天意這是干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天意說:“老子就這么做,怎么著?沒有為什么!你給老子讓開點兒,你一半的攤位都是我的!”

“你今天吃錯藥了?”

“對,我就吃錯藥了。你惹急了我,我槍斃你!”

別的人看著天意發飆,低聲議論說他今天怎么回事?天意像打了雞血一樣,不停地大聲說話,他還走到刺玫瑰的店鋪前說:“你給我出來!”天意的聲音很大,他的手槍也同時對準刺玫瑰。刺玫瑰乖乖地走出來。

“朝前走,莫回頭!”

刺玫瑰按天意指定的路線向前走,不敢回頭,一直走出市場。天意回到店鋪,擴大門前的攤位,占領鄰居的地盤,把別人的顧客拉過來。海秀提醒說:“不要惹事,你干不過人家。”天意不聽,他挑釁大眾說:“誰要跟我對著干,我就跟他拼到底!”

刺玫瑰在街上待了好一陣兒,這才邊觀察邊回到店鋪里。她警覺地朝天意的店鋪張望,心不在焉地做著生意。

白天天意獲得了極大的心理勝利,但畢竟心虛,夜晚又做噩夢。追殺阿里的人又追過來。

阿里快開槍!

那個急促的提示聲在恰到好處時出現。阿里回望著逃跑。天意再次認為那個出聲的人是個笨蛋,明知阿里沒有槍還亂叫,倒是提醒了追殺的人。天意輕聲阻止那人說:“住嘴,別叫喊。”天意做的是無用功,夢中的人依然故我,逃跑或者追殺。

從噩夢中驚醒的天意全身濕透,褲襠里的汗水不亞于嚇尿。他的手觸碰到仿真手槍,這才略為安定下來。睡在另一間房里的兒子也做噩夢了,天意過去安慰兒子:“不怕,給你槍,有了槍你就誰也不怕。”兒子摟住槍安穩地睡去。

黑夜過去,天空放亮,看到街上一切真實的景物天意舒了一口氣。他走出大門,清晨的街頭有少量人在走動,大多是正在工作的清潔工。天意手里握著手槍,不注意看發現不了。清潔工只顧清掃地面,他的掃帚無意碰到天意急匆匆的腳步。

“瞎眼了嗎?”

清潔工不跟天意計較,挪開掃帚繼續清掃垃圾。

“你瞎眼了嗎?耳聾了嗎?”

清潔工白天意一眼,說:“快走,不要妨礙我的工作。”

清潔工個子不太高,卻和黃源差不多強壯,當然黃源除了強壯,還有高大的身軀,刺玫瑰也是。刺玫瑰不像南方女人,倒像歐洲大媽。天意感覺到清潔工有一股威武之氣沖過來,天意抵擋不了。天意抬起手槍對準清潔工。

“拿開那破玩意兒,再指我,我奪過來掰成兩截。”清潔工伸手來奪,天意急忙躲開。

“這種破玩意兒,我侄孫子有兩三把。”清潔工說,“你嚇唬不了我,最多能嚇嚇老娘兒們。”

天意心里說:“我就是想嚇嚇刺玫瑰這個老娘兒們,能嚇住她就夠了。”天意朝前走,他的手槍藏在口袋里,他不想再跟路上的人啰唆。刺玫瑰家的大門已經打開,刺玫瑰在搬大壇子,這大壇子是制作香水的一個工具,比人大兩倍,刺玫瑰竟然能抱動它。行行有高手行行有絕招,刺玫瑰和黃源制作的香水香精就是比別家的好,他們兩口子再怎么稱霸人們還是認他家的產品。天意無比感嘆。

“站著別動,舉起手來!”天意掏出手槍。

刺玫瑰蹲身搬動大壇子,她的馬步相當穩健。聽到聲音,她僵住,待慢慢回身一看是天意,又繼續搬大壇子。

“舉起手來,聽到沒有?”

刺玫瑰不慌不忙地挪好大壇子,一大跨步竄到天意身邊,奪過他的手槍。刺玫瑰把手槍在膝蓋上一磕,手槍斷成兩截。 “你給我滾。我保證不砍你,我要把這個機會留給黃源。他是我丈夫,我得對他好點兒。”

天意沮喪了一天,這一天他都躲在家里不出門。他痛恨自己無能,連個娘兒們都治不了,更不用說治黃源了。鎮子里也不只是黃源欺負他,別的男人都不同程度地欺負過他。平時因為都記在黃源頭上,對別人的欺負就沒細想沒計較。弱小總是受欺的,就是自家兄弟也如此。海秀晚上回來時,帶著一身水。天沒下雨,哪來的水?海秀說是被刺玫瑰潑的,她正在收攤兒,刺玫瑰端著一大盆水走過來。好多人看到了,他們都不敢做聲。

“我讓你家天意舉報,我讓你家天意舉報!”刺玫瑰用水盆潑了三下。第三次時,盆里已經沒有水了。刺玫瑰以潑空盆來表示憤怒。海秀不躲閃不反擊,很有誠意地承受著刺玫瑰的報復。

“不是天意舉報的,黃源誤會了,你們全家誤會了。”

“哼,哼。天意還敢拿玩具槍來耍弄老娘,他好大的膽子!”刺玫瑰冷笑。

海秀脫掉濕衣服,進衛生間洗澡,換上干凈衣服。天意在那把坐了一天的椅子上坐著,一動不動。

“我必須有槍,有一把真槍!我終于徹底明白,阿里就是我,呼喊‘阿里快開槍的人也是我。”天意幾乎要喊出聲來。

天意向別人打聽槍,被打聽的人不知道哪里能夠搞到槍。有一個開著豪車去沱巴山區游玩的人在玫瑰鎮停下,這個人一臉兇相,像黑社會的人。天意壯著膽子接近他,向他打聽哪里有槍。這人說:“叫我奔爺。你想搞槍嗎?看樣子你是真的想搞槍。國家造的槍搞不到,民間做的高仿可以搞到。火力不能跟正規槍比,但殺傷力沒問題。”天意大喜過望,要付奔爺一筆信息費,奔爺不要,不僅不要還狠狠地批評了天意一通。要下搞槍地址,天意立馬前往鄰省某鎮。對于天意搞槍,海秀不支持也不反對。天意從家里拿走一大筆錢,海秀也沒說什么,她甚至覺得家里真得有一把槍,有了槍,刺玫瑰還敢潑臟水?黃源還敢揚言報復?

搞槍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奔爺的指點,天意找到了白大哈。“我是奔爺介紹來的。”天意說明來意。“誰是奔爺,你要干什么?”白大哈笑著問天意。“我要搞槍,一把手槍。”天意說。

白大哈告訴天意他不知道哪里有槍,也從來沒聽說過哪里可以搞到槍。搞槍是違法犯罪行為,他勸天意立即收手。天意說:“我必須有槍。當黃源砍我的時候,我立即開槍。”白大哈搖頭離開。

奔爺介紹的這個人并不可靠,但是奔爺為什么知道白大哈呢。天意在這個發達的鎮上瞎逛,天黑時專門鉆去偏僻黑暗的地方。那些廢棄的廠房或者民房,通常是違法犯罪的場所,容易看到槍支。天意在這個鎮上逛了兩天兩夜,沒發現搞槍的線索,面對這個發達干凈的鎮子,你都不應該相信這里有地下槍支工廠或者交易窩點。天意失望了,他決定明天換個地方打聽。他從一個渡口過河,想去黑牛鎮碰運氣。他坐上船,有一個人上來搭訕:“兄弟,去哪里?”天意告訴對方他去黑牛鎮搞槍。

那人嘿嘿一笑,說:“你公開搞槍,膽子好大。”

“我必須搞槍,我不搞槍全家就會被人砍死。”

過了河,那人說:“你真想搞槍?”天意說:“真的。”那人把天意帶上,上了另一條船,順河行走兩三公里來到一戶莊園。天意被交到另外三個人手上,按行規,天意支付帶路那人一筆錢。這三個人給天意蒙上眼,繼續坐上小船前行。小船行駛幾分鐘,對方提出要捆綁天意,天意沒反抗,因為他的頭被槍頂著。天意的錢包銀行卡被搶走。

“我們不是槍販子,我們是打家劫舍的英雄。”天意被迫報出銀行卡密碼。持卡的人取到錢后,船上的人才放天意逃走。天意隨小船飄到下游,有一個“好心人”將他的船拉到岸邊,為他松綁,取開蒙布。

天意身無分文,乞討著回到玫瑰鎮。槍沒搞到,反倒損失一大筆錢財。天意不死心。槍雖然沒搞到,卻鍛煉了他的膽子,摸到了一點兒黑社會的套路,花一大筆錢交學費,沒什么可惜的。

第二次第三次搞槍的過程,在這里不用再啰唆,反正數個月后天意搞到了一把手槍和數十發子彈。說起來還是奔爺幫的忙。奔爺第二次到玫瑰鎮的時候,直接上門找天意。奔爺以前搞槍也是通過別人再到白大哈那里打開口子的,至于白大哈為什么不帶天意去搞槍,可以有多種推測,這些已不重要。奔爺搞槍多年,他路子相對多些。奔爺在一個礦山開礦,那里黑社會組織眾多,白吃黑黑吃黑,沒有槍,心不狠手不辣無法立足。奔爺調查天意很久了,天意的確需要一把槍,天意不是公安的眼線。奔爺給天意帶來一把槍,仿九二式手槍,造得像模像樣。傍晚的時候天意引著奔爺到玫瑰河一條支流邊上放槍。這里偏僻,槍聲大作都沒關系。奔爺示范著打響第一槍。天意接著開槍,子彈擊打在石頭上濺起火花,打在樹枝上,子彈能鉆進去,鉆出一股樹干的清香。天意試著往河里放槍,水花濺得很高,還震昏了幾條小魚。

“槍是好槍,跟部隊首長攜帶的一樣。”天意很滿意。

“你見過真的手槍嗎?你怎么知道部隊首長用的是這種手槍?”奔爺問。

天意回答不上來,什么是五四式手槍,什么是六四式手槍他不知道,他偶爾還聽說過現在有的警察用九二式手槍。天意是槍盲。兩人算了一下,一共打掉了十二發子彈。這都得算在天意頭上,天意買單。天意同意,奔爺是個爽快人。奔爺說了,子彈他還可以供應,不過也勸天意省著點兒打,不要動不動拿來河里打魚,上山打鳥。

支流河邊的槍響,玫瑰鎮上有人聽到了。他們懷疑這里發生了槍戰,當有關方面前來調查時,他們又堅決否認那是槍聲。

真槍就是真槍,威懾力完全不一樣。重要的是,阿里也有了真槍。當晚阿里被人追殺,聽到“阿里快開槍”的提示時,阿里掏出槍轉身射擊,一共開了十二槍,全部命中追殺者。接下來的晚上,只要阿里進入夢中,必掏槍射擊無疑。有時是有追殺者出現阿里才開槍,有時候是阿里先開槍制止了追殺者出現。阿里成為夢中的主宰,他想什么時候掏槍就什么時候掏槍,想對誰射擊就對誰射擊。天意不再驚醒,要醒也是笑醒。他能一覺睡到天亮,不再冒冷汗嚇尿。海秀也不做噩夢了,她的“部隊”已經很強大,所有敵人都敗在她手下,死在她槍口之下。

天意并不掩飾自己有槍。有天清早他逮住那個清潔工,說:“我這是破玩意兒嗎?”清潔工說:“是。”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槍。清潔工身子抖起來,說:“是真,真,真家伙。”

他持槍走向香水街,一路上不時把玩。路過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上的槍。“是真槍嗎?”“當然,要不你把腦袋伸過來試試?”“你放一槍給我們看看吧。”

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槍,路人默默離開。天意進入香水街,他叫喊一聲,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走進刺玫瑰家店鋪,一槍擊碎她的貨架玻璃,嘩啦,玻璃散落一地,香水香精香油隨貨架散架而紛紛掉落。刺玫瑰不只是嚇傻了,還嚇癱在地。天意得意地吹吹槍口,多次瞄準刺玫瑰家店鋪的物品和刺玫瑰的腦袋。

玫瑰鎮上的居民都知道天意有槍,他們盡量躲開天意。天意大搖大擺地走路,大聲呼吸。他握著槍來到殺豬佬長林攤位前說: “給我兩斤精瘦肉,不能帶一點兒肥的。”長林點頭哈腰地說:“遵命。”“送我了。”天意指著別的肉攤兒說:“按順序來,明天該你孝敬爺爺我!”

鎮上人恨天意,又不敢舉報說天意有槍,心里都特別煩躁。那天王毛家的狗擋了天意的路,天意掏槍就把狗干掉,天意不僅干掉了王毛家的狗,還拖回去開膛破肚做了黃燜狗肉。王毛不敢說二話。警方對天意擁有槍支有所耳聞,便下來調查,天意矢口否認,周圍群眾躲不開的也否認見過天意持槍。鎮上人不習慣舉報,除天意上回舉報黃源,還沒出現過其他的舉報人。玫瑰鎮上的人都固執地保持這種傳統。

風聲緊,天意有所收斂,他把手槍和子彈藏起來。阿里進入夢中的時候稀了,偶有出現,也是背著槍支,帶著足夠的彈藥。阿里像一艘航母,自由航行在大海,沒人敢靠近敢觸碰。

想起天意,長林就感覺是在做夢,心也疼痛。跟從前比,天意判若兩人,令人感慨。鎮上人不怕天意,但怕天意的槍,因為他動不動就掏槍,反過來還是最怕天意這個人。人們對天意的害怕甚至超過了從前怕黃源,黃源對人揮刀使棒,但畢竟有躲開的機會,而槍,子彈太快,沒人躲得了。人們盡量躲著天意,可是,躲得開他的身,卻難以躲避自己害怕的心。長林似乎跟他們不太一樣,他敢接近天意。長林時常提著好肉送到天意家,有時候帶上好酒與天意喝。天意身上仍然有許多弱點,攻破他也許不是難事。幾杯酒下去,天意便會本性畢露,骨子里那種懦弱也會顯現出來。因為兩人走得近,長林憑知覺,天意并不會威脅到他。你說長林討好天意他會同意,但他不僅僅是去討好天意,他還希望通過接近天意加強關系,從而勸說天意放棄槍支,徹底解除玫瑰鎮上的“警報”。

天意擊碎店鋪玻璃貨架的槍聲深深印在刺玫瑰的腦海里。她的鼻子時常涌出天意放槍時恐怖的硝煙味。近來,她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天意在她家四周架滿機槍,并且瘋狂掃射。在夢中,她被天意的手槍擊中多回,屋子也被夷為平地。刺玫瑰嚇醒后,除了恐慌,就是痛哭。她把夢境想象成現實。夜晚不開燈,害怕,開燈,又擔心天意的手槍準確尋到她的腦袋。兒子聽到刺玫瑰的哭聲,也悄悄地哭,不敢出聲。痛哭能壯膽,待她膽量恢復到一定程度,就睜開眼,她能感覺到窗外的光亮,定睛一看,是對街鄰居長林家的燈光。這條小街寬不過五米。長林家廳堂的燈亮著,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長林在屋檐下安裝了路燈。有了對街的燈光,刺玫瑰心里就踏實多了。長林是屠夫,他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去屠宰場殺豬,然后拉到市場出售。他出門時帶著手電筒,還會學著老電影叫喊:平安無事嘍——

長林弄出的動靜能夠緩解刺玫瑰的部分壓力,驅除一些恐懼,但畢竟長林是外人,是她眼中的敵人——鎮上所有人,都是她家的敵人。“我必須有一把槍。”有一天晚上刺玫瑰涌出這樣的念頭。第二天傍晚,刺玫瑰剛做好飯,便聽到門外的聲音。

來者竟然是長林。刺玫瑰警覺地大聲說:“別進來,我有槍!”長林停下腳步,說:“你沒有槍,但你一定想有一把槍。”

“你想干什么?就算我沒槍,我還有木棒菜刀。”

長林舉起雙手,轉動身子說:“我什么也沒帶,因為我不是來尋事的。”長林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說,“你出院子來,咱倆說幾句話。”

“我觀察你家好多天了,你常做噩夢。受你的影響,你兒子也做噩夢。你兒子太小了,不能讓他有這種害怕,出現童年陰影。”長林說。

“我害怕什么?玫瑰鎮上我和黃源怕過誰?”刺玫瑰說。

“你們兩口子的確沒怕過誰,但是,現在你怕天意,他有槍。現在的天意,就是從前的你和黃源。你們別的不同,但有一樣相同,那就是稱霸。”

“槍算什么,我也會搞到。等黃源出獄,他會搞到武裝一個連的槍。”

長林擺擺手說:“你家和天意家都搞武器,將是強強對決。仇恨和對決,永遠沒有贏家。以前我和天意以及鎮上其他人是弱者,你家是強者;現在翻轉,天意因為有槍成為強者,你和我及鎮上其他人又成了弱者。我這些天終于悟到,世界上面臨最大危險的其實是強者。玫瑰鎮上不需要強者,也不需要弱者。人不能自私,你不為自己考慮,也應該為你兒子考慮。孩子不能生活在陰影中。”

刺玫瑰的兒子出現在院子里,他對長林說:“叔叔,到家里來坐吧。”

長林撫摸她兒子的頭說:“你不要怕,沒人敢欺負你。你常到我家去玩吧,我家田田熱烈歡迎你。”

她兒子說:“好啊,我現在就去跟田田玩!”

長林的老婆端著飯碗走到刺玫瑰的面前,說:“我們要做好鄰居,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了。以前,我們誰都不敢踏進你家半步。”

沒過幾天,奔爺來到刺玫瑰家。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槍?”刺玫瑰說。

“因為天意有槍,你們兩家是仇人。”

“好吧,我要。”

“說定了,我盡快給你帶來。”

刺玫瑰滿腦子的槍槍槍。當晚在夢里她有了槍,她碰上了仇人天意,她出手比天意快,天意還沒舉槍,她就將槍口對準天意。可是,她正準備扣動扳機時,側面飛過來的子彈將她擊倒。她死了,但還能聽到兒子的呼喊。她從夢中被嚇醒,已經是凌晨三點,她睜開雙眼,長林家的路燈映照著她家,她舒了一口氣。玫瑰鎮上只有一條主街裝著路燈,別的狹小的次街道上沒有。安裝路燈要集資,街上人不愿多花這筆錢。她起身來到窗戶邊,看到長林家的路燈和廳里的燈光,她的眼睛濕潤了。凌晨四點,殺豬佬長林按時起床,從容地出現在街上。

平安無事嘍——長林含意深刻的聲音在清晨的街頭回響,刺玫瑰情不自禁地向他點頭致意。

“長林。”刺玫瑰忍不住推開窗戶往外喊。

長林跑過來,說:“又做噩夢了?”

“你怎么知道?”

“天意的槍時常在你面前揮舞,在你腦子里晃動,你能不做噩夢嗎?”

“你說的很對。不過,剛才我做的夢是我向他開槍。”刺玫瑰說,“奔爺要賣給我槍,我要嗎?”

“不能要,千萬不能要!持槍違法不說,也很危險啊。上回我跟你講的道理你沒聽進去嗎?只要你沒有武器,不去招惹天意,你家就很安全,否則,鎮上第一個死在他槍口下的就是你刺玫瑰。”

“媽媽,我們不要槍,不要!”兒子竟然醒著,聽到了大人的對話。

幾天之后,奔爺開著他那輛豪車來到玫瑰鎮,他如約帶來手槍和許多子彈。奔爺跨進刺玫瑰的院子后說:“你家的玫瑰香水并不比我用的法國香水差嘛,你聞聞,多好聞。”刺玫瑰正在制作香水,她的技藝與黃源不相上下,繼承了黃家祖傳的技藝。刺玫瑰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出“車間”。

奔爺說:“他們都叫你刺玫瑰,真有意思,很形象,你真是一支帶刺的玫瑰。槍,我帶來了。”

刺玫瑰給奔爺倒上玫瑰花茶,說:“槍,我不要了。”奔爺將送到嘴邊的茶杯移開,說:“為什么?”

“我一個女流之輩,玩槍干什么!”

“錯!玩槍不分男女,有槍你就有威望有膽量,說話就有分量。我要是沒槍,在那個偏遠的礦山,我早就被他們活埋,生意早被搶光了。”

“你們礦上是不是時常發生命案?”

“時不時發生,有的案子根本沒人報。黑吃黑,見怪不怪,誰也沒興趣報案。”

“這都是因為槍帶來的禍害。”

“這跟槍沒關系。”奔爺喝了幾口茶說,“沒有槍,命案會更多。”

兩人觀點相反,就不再爭論。

“感謝你說話算話。槍,你帶回去吧。我希望你不要把槍賣給任何人。”刺玫瑰說。

“你誤會了,我不是槍販子,不靠賣槍支發財,我開礦有錢。但我為什么要賣給你槍呢?因為你害怕天意,怕得不得了,害怕得成天做噩夢。當初我積極為天意出主意買槍,也是為了讓他不害怕。被人欺負的處境我深有體會,我同情弱者。”奔爺讓刺玫瑰續上水,又說,“民間擁有槍,就像國家的核武器,起一種威懾作用。”

刺玫瑰說:“兩樣東西不能相比。好了,我們不爭論了。你辛辛苦苦為我搞到槍并且冒著風險帶來,我很感謝你,我給你補償。槍,你還是帶走,我堅決不會要。”

“我不會要你的補償,只是為你感到可惜。我還是奉勸你將槍買下,為自己壯膽,過上安心的生活。”

門口有個影子晃動。刺玫瑰說:“長林來了。奔爺你不要緊張,他是我的鄰居。你知道,我們玫瑰鎮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不告密,鎮上人都認為告密可恥。當然,日本鬼子侵占玫瑰鎮時,鎮上人向共產黨告過密。”

“不對,應該叫向共產黨報告。”長林接過話,“總的來說,玫瑰鎮人還是有底線的。”

奔爺打量著長林說:“你是賣肉的,我見過你。你不考慮買一把槍嗎?”

“不考慮,奔爺請回吧。刺玫瑰不會買你的槍,鎮上誰也不會買你的槍。”

“我可以賣給天意。我好不容易又搞到一把槍,我不能帶著它回去。”

“你辦不到,我代表全鎮人反對。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悄悄離開。”

奔爺不舍地離開。臨行前,刺玫瑰送給他一瓶香水、一瓶食用香油和一包玫瑰花茶。奔爺對刺玫瑰說:“想通了,你給我打電話,槍我為你留一段時間。”

刺玫瑰也要送一瓶香水給長林,長林說:“我一個殺豬佬噴那香水干什么?玫瑰鎮空氣這么香,我用不著灑香水。”刺玫瑰說:“不是送你的,送你老婆。感謝你一家對我家的寬容和照料。”長林沒接,說:“要送你直接送我老婆吧。”

之后,長林對刺玫瑰豎起大拇指說:“只要你持槍,只要你稱王稱霸,劫難就會永遠伴隨你左右,災難今天不發生就在明天,明天不發生,就在后天。”

刺玫瑰深深點頭,說:“我終于明白了,真心謝謝啊。”

長林回家提了一個豬頭去往天意家。鎮上人誰都知道,用刺玫瑰家的玫瑰香油當調料做出的豬頭肉最好吃。長林親自下廚,天意在一邊聞著豬頭肉的香味,一邊擦拭心愛的手槍。

“今天奔爺到鎮上來了。”長林說。

“是嗎?”天意有些心不在焉。

“他給刺玫瑰帶來手槍和許多子彈。”

“什么?”天意臉色大變,手槍從他手上跌落在桌上。

“也許,奔爺帶的手槍比你的更好。”

“這個騷娘兒們,敢跟我對抗,老子現在就去收拾她。”

“她也有槍,你怎么收拾她?”

天意泄了氣,惶恐不安。

“你們同樣有槍,但你沒刺玫瑰勇猛,更別說黃源。你又將處于劣勢。”

“那我怎么辦?”

“你最好的辦法是把槍秘密處理掉,最好找個地方把槍熔化。”

“這不可能!騷娘兒們都有槍了,我更不能沒有槍。”

“這豬頭肉真香。”長林揭開鍋蓋,輕輕攪動里面的肉。天意跟在他身后,長林繼續說,“其實,刺玫瑰沒有買槍。”

“真的?”

“真的,我一直在場。以前刺玫瑰是打算買的,但奔爺帶槍來之前,她就已經改變了主意。刺玫瑰是對的。從這里面你也能看出刺玫瑰的態度,她無意與你對抗,所以,你也不應該持槍。”

“辦不到,我必須有槍。奔爺人呢,我還想跟他買子彈呢,最好能買下他帶來的那把槍。”

“奔爺已經離開,他不會賣給你的,包括子彈。”

香水街因為清潔工鬧情緒,已經兩天沒有打掃,垃圾遍地。商戶們很有意見,但這天早上他們發現街道又變干凈了。開始他們沒注意,以為清潔工的工作已被有關人員做通,回到了崗位。一直到第三天,開市前半小時商戶謝新寧來到香水街時才發現掃地人的身影,她是刺玫瑰,她已連續清掃好幾天了。香水街連著菜市場,不算小,刺玫瑰每天都是在開市前清掃完畢,得起多早啊。謝新寧還發現,在另一個角落有個孩子也在清掃垃圾,那是刺玫瑰家的孩子。謝新寧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香水街的商戶們,他們聽了既吃驚又感動。

又一度玫瑰花盛開時,黃源坐牢快過去三年了。采摘完玫瑰園里的玫瑰花,刺玫瑰帶著兒子去探監。她是第一次帶兒子去探望黃源。黃源快三年未見兒子,見面后泣不成聲。“爸爸,我不恨你。”兒子說,“你出去后就不再是一個壞爸爸。”

黃源說:“兒子真懂事,你比爸爸強。”

“這些話是巧靈阿姨告訴我的,巧靈阿姨說得對。巧靈阿姨和田田對我可好啦。”兒子說。巧靈就是長林的老婆。

“我們家多虧巧靈一家的幫助照料。”刺玫瑰接過話。

“我們兩口子從前太混蛋,對不住鎮上人,特別對不起好鄰居長林一家。”

“以后,我們要用實際行動對鎮上人好,不稱王稱霸。”

黃源點點頭。他仔細看了看刺玫瑰,心疼地說:“老婆你身子小了,受累了。我真不該貪財去偷電纜線。”

“你在監獄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坐牢我也有責任,偷竊電纜線主意還是我拿的。你沒供出我,一個人承擔,是我的好老公。你好好改造,爭取再立功,再減刑,早日回到玫瑰鎮,向鎮里人贖罪,多做有利于他們的事。”

“我會好好改造的。玫瑰鎮情況怎么樣?”

“很好的,玫瑰鎮人都是善良的。”

“天意呢?他怎么樣?我要感謝他舉報我,及時地阻止我向深淵墜落。”

“他……很好。”

“太好了。我在想,其實生意上我們跟天意兩家是可以合作的,可以把生意做強大。天意能種出優質玫瑰花,我們家又能生產優質香水,優勢互補,強強聯合。”

黃源很興奮,他想知道更多天意的情況,刺玫瑰借口打岔。天意的槍還在手上,他仍然動不動叫囂向人開槍,天意是埋在玫瑰鎮的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炸。玫瑰鎮的緊張氣氛因為天意的行為而存在,有受不了的人想舉報,但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想到這些,刺玫瑰的心就一點點縮緊,她不愿談及天意,以及天意給鎮里制造出的恐怖氣氛。從前她跟黃源給鎮里制造恐怖氣氛,感覺不到恐怖的可怕,現在,她體會到了。她借口轉過背去嘆氣。

探監回來,刺玫瑰心情沉重,因為黃源提到天意,深深觸動了刺玫瑰。平時她也跟長林一家談起天意,但與黃源談及帶來的壓抑感大不相同。當晚她又做噩夢了,天意自然是以兇惡面目出現。天意不僅在她家四周架了機槍,還埋上炸彈。她看到長林被天意綁在街頭的大樟樹上。長林的腳下是一片怒放的玫瑰花,這花兒卻怎么也吸引不了人們的注意。長林在呼喊,卻因嘴里塞著毛巾而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刺玫瑰似乎明白,長林是在叫她快跑。她雙腳被捆住,一步也動不得。她救不了自己,長林也救不了她。

噩夢驚醒后,她開始害怕,害怕天意這顆炸彈將來突然有一天爆炸。

天亮后,刺玫瑰來到天意家,天意聞訊掏出手槍對著她。真正面對手槍,刺玫瑰卻不害怕,她甚至想受傷或者失去自己的生命。“你開槍吧,只要你槍一響,我家就安全了,玫瑰鎮就安全了。”她心里這么想。天意命令她說:“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刺玫瑰舉起手說:“我沒有槍,我沒買奔爺的槍。有心買槍,我早就跟你對抗了。”

“別跟我耍花招!”天意示意海秀去摸刺玫瑰的身子。海秀摸了個遍后說:“沒發現槍以及別的兇器。”

“你來干什么?就不怕吃我的槍子兒嗎?”

“我昨天剛去探監回來。”刺玫瑰輕輕地說,“黃源早已不恨你們,他還感謝你們。出來后他想跟你家合作,用實際行動來感謝天意讓他懸崖勒馬。”

天意冷笑,晃晃手槍說:“這是真家伙。別耍花招,別動歪腦子,否則子彈不認人。”

“奔爺把槍送上門來我都沒要。我家無意與你家對著干,只想與你們和好,化解一切矛盾和誤解。我們是真心的。希望你放下槍,銷毀槍,做回從前的你。”

“你想讓我回到受你家欺負的日子?別做夢了!毀槍?長林的話我都不聽,何況你是我的仇敵!”

黃源在監獄里表現出色,又獲一次減刑,黃源用四年時間完成五年的改造。獲得出獄消息那天他在獄警面前長跪不起,喜極而泣。監獄立即抓住這個典型,組織一場報告會,由黃源上臺現身說法。黃源不講大道理,從生活家庭出發,事例生動接地氣,句句撥動服刑人員的心弦。這次報告會效果特別好。黃源想回去后組織成立一個幫扶機構,為服刑人員服務,為服刑家屬服務。他的想法得到了監獄領導的贊同和支持。

刺玫瑰來接黃源。幾個獄警送他,雙方交談甚歡,一走就走出一兩公里。分手時,黃源與獄警一一擁抱。刺玫瑰是租車來接黃源的。上車后刺玫瑰為他噴灑香水,這是新品男士專用香水,刺玫瑰最近研制出來的,比家里從前的產品提升了一個檔次。黃源貪婪地吸了幾口,說:“終于能聞到家里的香水了,太幸福啦!”刺玫瑰半開玩笑地說:“那就多噴點兒!”她一遍遍往他身上噴灑香水,空氣里的香氣濃濃的,黃源嗆得忍不住咳嗽。刺玫瑰哈哈大笑,笑出眼淚。

刺玫瑰租來的車開得平穩緩慢,與黃源歸家心切形成反差。而且黃源沒想到,出租車在離玫瑰鎮還有十幾公里時突然岔道,偏離玫瑰鎮。

“為什么?”

“天意他……我沒跟你說實話。四年前警察帶走你時,你在天意家門前叫囂要殺他全家,他記住了。他不僅記住了,還在心里猛烈發酵。天意為了反報復,買了槍,成為鎮上新的惡霸。誰也勸不住他,長林把我說服了,卻沒能說服他。”刺玫瑰說。

“我真混蛋,當年居然喊出那樣的話。當然,這也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這種想法到了監獄還持續了差不多大半年。既然是這樣我更應該回鎮子,我不能躲,我要迎上去制止他,拯救他。”黃源說。

刺玫瑰不讓司機停車,按原計劃行事,安全地安頓黃源。“他拿著槍,他很沖動,他會打死你。還是我出面吧,我再去做他的工作。你先躲一陣兒,等我把他的工作做通了你再回來。”刺玫瑰勸黃源。

黃源出獄的消息已經在玫瑰鎮傳遍,玫瑰鎮有些小騷動。刺玫瑰說黃源徹底改造好了,鎮上大部分人相信,因為從刺玫瑰身上就能看到。他們想盡快見到黃源,看看這個被改造好的曾經的惡霸是個什么樣子,想用眼睛證實心里的猜測。他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談論,之后又心生憂傷:舊惡霸變好了,新的惡霸又產生了,而且新惡霸比舊惡霸更可怕,動不動就掏槍。香水街上的人也在談論,他們集中來到刺玫瑰家的店鋪前,有個別人擔心說狗改不了吃屎,黃源真的徹底變好了嗎?不過這樣的聲音很弱小,很快被正面的聲音壓了下去。“你看看刺玫瑰,她現在甚至比我們做得還好。有其妻必有其夫,黃源能不變好嗎?”等達成一致意見后,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張望天意家的店鋪。天意家的店鋪大門關著,和刺玫瑰家的一樣。

“天意一家干什么去了呢?”

“還能干什么?天意持槍迎接黃源去了呀!”

“壞了,可能要出人命……”

香水街的人緊張起來,但又無可奈何。“應該有人去公安局舉報,繳獲天意的槍!”人群中發出一個聲音。現場靜止了幾秒鐘,大家相互看看,然后散開了。舉報,是好事,也是當下迫切之事,但他們都希望別人去舉報,不想背負“可恥”的罪名,不想成為惡霸的仇敵。各自回到店鋪或者攤位,他們心神不寧,無法預料今天鎮上的大事將會怎么發生,能發生到什么程度。

天意比鎮上任何人都關心黃源出獄,一年前,當他聽說黃源表現很好獲減刑時,就為黃源出獄這一天做準備了。“黃源是假積極,目的是借立功減刑盡快出來殺人!”天意對海秀說,海秀同意。天意的親友多次勸說過天意不要稱王稱霸,天意不聽,還有一兩次對親友掏槍。親友揪心且憤恨,雙方已不來往。天意對鎮上人說黃源是假積極,鎮上人大都不表態。狗頭山監獄離玫瑰鎮比較遠,為了接黃源回來,刺玫瑰昨天就出發了。天意見到了刺玫瑰出發的身影。這些天天意密切關注著刺玫瑰的一舉一動,他很敏銳地捕捉到黃源出獄的消息。后來鎮上人的議論更證實了他判斷的準確性。

昨天天意因準備即將到來的反報復,沒去香水街,海秀正常地開門做生意,別人沒注意到天意。有的時候店鋪里也只有海秀或者天意一個人。天意在家擦槍,他心潮翻滾,身子戰栗,握槍的手抖個不停。后來他不得不以叫喊來穩定自己的情緒,以喝白酒來壯自己的膽。“面對高大威武的黃源,我們應該怎么做?”天意昨晚問海秀。海秀緊張得有些癡呆。天意回答自己說:“先下手為強,不能給黃源出手的機會。”昨晚他一夜沒有睡踏實,迷迷糊糊的,一會兒醒著一會兒在夢里。

“阿里快開槍!”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夢中呼喊,還是在醒著時大叫。

是啊,阿里不怕,阿里有槍!

清晨,微風帶著玫瑰花淡淡的香味在鎮上飄過,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這一天不同于別的一天,這一天黃源出獄。這一天,天意充分做好了反報復的準備。天意送走了海秀和兒子,他將大門反鎖,藏在二樓觀察街上的動靜。他明知道埋伏太早,但還是埋伏下來。這條街是黃源回家的最便捷路線,按常理推測,黃源會經過。

從二樓射擊比較理想,距離短又隱蔽,還能最大限度地發現目標。只要黃源出現并有進攻傾向,天意就開槍,一槍不行就兩槍,兩槍不行就三槍,總有一槍能射中黃源。

太陽升起,慢慢爬上高空。街上動靜如初。久等不見黃源身影,天意煩躁不安。他后來想,如果碰上,他必須像猛虎一樣撲過去,即使不開槍射擊,也要給黃源一個下馬威。天意從二樓下來,埋伏了三四個小時,他感到很累。在院子里活動了一會兒,他打開大門啊啊啊地大叫,他不是制造緊張氣氛,而是為自己壯膽。效果不錯。再這樣守株待兔他受不了,他決定離開家,到鎮口去堵截黃源。他帶著手槍和所有的子彈步行到玫瑰鎮的北入口處。這是打北邊進入鎮子的唯一道路,一邊是河流,一邊是高山石壁,很久以前進入鎮子是河邊一條小路,后來政府劈山開路才有這條公路,但現在仍是一條險道。他站在一個暗處,眼睛掃視著每一個行人和車輛。他看得眼花繚亂,疲憊不堪。過了一陣兒,他批評自己心太急,到鎮口來堵截是一個愚蠢的舉動。但是既然來了,就要堅持下去。

刺玫瑰把黃源安頓在一個親戚家。從前兩家關系惡化不來往,這兩年,隨著刺玫瑰的變好,并且主動上門認錯,關系得到改善。親戚支持刺玫瑰的做法,黃源的確不能現在就回玫瑰鎮,太危險。

刺玫瑰坐出租車返回玫瑰鎮。在鎮北口,刺玫瑰一眼就看到了天意立在那里,還看到了他手中隱隱約約的手槍。刺玫瑰憂心忡忡,她伏下身子,隨車滑過去了。車還沒到家,刺玫瑰就要求下車,這里離香水街近。刺玫瑰進入香水街后提高嗓門兒說:“黃源終于刑滿釋放回家,多虧大家四年的教育幫助,我萬分感謝!”

人們聞聲看過來,然后聚集到一起。

“回來了好啊。”

刺玫瑰給大伙兒鞠躬,說:“還請大家以后繼續關照我們,以前我家欠大家的,一定慢慢償還。”

有一個人鼓掌,別的人受感染,跟著鼓起來。

“咦,黃源人呢?”

刺玫瑰嘆了口氣說:“黃源倒是出獄了,可是他不敢回家啊!”

他們也嘆氣,附和說:“先躲一陣兒好,等安全了再回不遲。”

“什么是安全?什么時候才是安全的盡頭?”有人說。

“躲藏,只是暫時的辦法。不能永遠這樣躲下去啊。”

“海秀呢?她家的店鋪關著。”刺玫瑰問。

“她今天沒來。”有人回答。

正說海秀沒來,她卻出現了。刺玫瑰走近海秀說:“天意在鎮子入口迎接黃源,但他拿著手槍。黃源已經徹底改造好了,他收回了那年說要報復殺人的話。他不僅收回了,還想跟天意做好朋友。”

“別來這一套,狗改不了吃屎。你想讓我們放松警惕,趁我們不備將我們殺掉。”

“請相信我們,不僅黃源改造好了,我也改造好了,這兩年我的表現已經完全能證明。”

“你也是裝的,你用的是苦肉計。”海秀說,“天意持槍迎接黃源做得好,我支持。”

一些人圍過來,他們勸海秀說:“快讓天意收起手槍離開那里,警察一旦發現不得了,要坐牢的。再說,我們相信黃源已經改造成為好人。刺玫瑰能改造好,黃源也一樣能。”

刺玫瑰將黃源安置好離開后,黃源坐立不安。他心想出獄的目的是回家,而不是躲藏,既然要躲藏何苦出獄。四年來,他十分渴望回到美麗的玫瑰鎮,想念他的玫瑰園、生產機械和產品,更想念鎮上的人。他想向鎮上每一個人道一聲歉,想為鎮上每一個人做一件實事,即使做不到,也要帶給每一個人微笑。思家心切,他找了個借口甩掉親戚的看管,悄悄趕回玫瑰鎮。在公路上他攔住一輛途經玫瑰鎮的班車。刺玫瑰往他身上灑了很多香水,到現在他身上的香水味兒還很濃,一上車就把整個車廂香透了。有人指著黃源笑說:“這個人好香,這香水像玫瑰鎮生產的。”

“我也聞到了,真好聞。而且我還判斷出這是黃源家的香水。”

“聽說黃源犯盜竊罪判刑了。不過,又聽說他表現好,要提前釋放。”

“刺玫瑰是黃源的老婆,聽一位去她那里進貨的朋友說,她現在為人很不錯呢!”

“下回我也要去買黃源家的香水,聽說價錢比大產家的便宜許多,性價比很高。”

想不到在一輛陌生的車輛上,能聽到這樣一番議論,黃源百感交集,忍不住大哭。這些非玫瑰鎮上的乘客并不明白黃源為什么大哭不止,他們善意地笑著調侃著。

回到玫瑰鎮,天已經大黑。黃源在鎮北口下車,他站在原地呼吸家鄉富含玫瑰花香的空氣,輕聲說:“玫瑰鎮,我回來了。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我會用實際行動讓您滿意。”天太黑,他看不到鎮上這四年的變化,但他能看到有一樣沒有變化,這就是路燈。玫瑰鎮大部分街道仍然沒安路燈。他借著各家各戶燈光的映照緩緩走回家。當他經過天意家時,停下腳步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下:去不去天意家呢?最后他還是覺得不妥,現在需要穩穩心,需要觀察一下天意的動靜。街上幾乎沒人行走,黃源誰也沒碰上。從安全方面考慮,他不希望碰上任何人。于是,他加快行走速度,并且用一只手遮住臉。

在離家十幾米的地方,黃源看到了對門鄰居長林家的路燈,他的眼睛立刻濕潤了。長林家的路燈是為黃源一家安的呀。這幾年,因為有長林家路燈的照耀,刺玫瑰才能走出陰影,心中才充滿光亮。黃源忍不住朝長林家鞠躬致敬。

家里的大門半掩著,黃源輕輕推開進入。黃源出現在院子里,刺玫瑰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你這樣回家,太危險了。”刺玫瑰說,“即便你回了家,也要藏起來,不要輕易露面。”

長林一家也在觀察黃源一家的動靜,黃源出現在門口時,長林發現了。他家跟刺玫瑰的觀點是一樣的,黃源這個時候回玫瑰鎮很危險,因為天意還處在極度“興奮”之中。長林立即過街來敲開黃源家門。

“先上我家躲幾天。”長林拉著黃源說,“客套話先不說,把身子藏起來為上策。”黃源被長林和刺玫瑰推著藏到長林家。后來事實證明長林的處理是正確的。

天意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見黃源身影。車來車往,他估計已經錯過了。這一天蹲守下來他已經疲憊不堪。回到家,他的意志也因疲憊而薄弱了許多。

“今天刺玫瑰去香水街了,她宣布了黃源回家的消息。”

“她回了?那么,黃源就應該回了。”

“你不是守在鎮口嗎?怎么一個都沒守住?”

“鎮口那么大,人流車流那么多,神仙也守不到黃源。”

“按我說,你這種守株待兔的辦法就是個愚蠢的行為。”

天意不服,草草吃了幾口飯,提著槍來到黃源家。

“黃源,你給我出來!我來了,快出來砍我啊,是男人就快點兒出來。”天意在門外叫喊。

刺玫瑰穩穩心,然后打開大門,平靜地說:“黃源沒有回來,他怕你的槍,已經躲到別處去了。只要你不使用槍,他就回來向你道歉。”

“沒有槍,我干不過黃源,我不上你們的當。”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了。黃源報復心已死,你不需要反報復。你回家去吧,哪天我去接黃源回來。”

天意不信,提著槍進入她家到每個房間搜尋,當他看到存貨室那些漂亮的香水時,立即產生了開槍射擊的沖動,好在一猶豫,念頭過去了。

“黃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總有一天,他要倒在我的槍口下。你明天去為他挖墳,去第九座山風帆石那里挖,那里是他最理想的葬身之地!”天意對刺玫瑰說,然后帶著勝利的喜悅離開。

黃源在長林家躲了幾天,天意相信黃源是因為害怕不敢回鎮子。天意的警惕性放松了很多,槍便不是每天都帶在身上。槍是貴重物品,不小心丟失就損失大了,最主要的是怕警察發現。黃源覺得不能老在長林家待著,他得出去。清晨他隨長林去殺豬,然后去幫長林賣肉。長林則提著雙邊腸、豬肝等上等菜去天意家,跟天意喝早酒。天意很滿意,自從自己當了霸王,就過上了老爺一般的日子。

“你必須把槍丟掉。必須!”喝了兩杯,長林直奔主題。

“別的話好說,此話免談。”天意摔碎酒杯。

黃源出現在市場,人們既意外又不意外。黃源向大伙兒鞠躬道歉,給男人們散發香煙。“我感謝監獄,”黃源說,“是它讓我做回了好人。我還感謝天意,是他以舉報的方式救了我。”

對于賣豬肉,黃源是外行,因為不懂割肉,因此長林的豬肉賣出去很少。這點,長林早預料到了,他不在乎。

長林跟天意鬧得不愉快,天意便借酒勁兒威脅說:“以后你再提槍的事,不要怪我翻臉不認人,朋友也不認!”

雙方草草結束酒席。長林來到市場,他對黃源說:“天意無藥可救了,遲早得出事。我勸你還是繼續在我家躲一段時間。”

第二天上午,黃源不聽勸,非要來香水街自家店鋪。

此時天意也來到香水街,這對“仇人”四年后首次相見,但他們一眼就認出了對方。見到黃源,天意下意識掏槍,槍不在身上,他轉身往家跑。

黃源說,他得跟過去。大家勸他不要去,太危險,平時天意的槍隨時都指著不聽他話的人、稍有怠慢他的人,何況黃源天意間有仇。黃源說:“問題必須解決,不能回避,回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兩人在路上相遇。此時天意已經取到手槍,他的槍口對準黃源。黃源很冷靜地說:“我們本來不是仇人,也不應該成為仇人。我不恨你舉報我,我很感謝你,是你救了我。”

“少廢話,把手舉起來!”

黃源說:“好吧,我舉手,但我并沒有投降。”

“你當我的槍是木頭是廢鐵,是不是?”天意晃晃槍,保險已經打開。天意很激動,他忍不住扣動扳機。

槍響了,子彈朝天空飛去。

“是真槍,很好的真槍。”黃源說,“我希望你把槍處理掉,現在還來得及。”

從另一條街經過的兩個警察聽到槍聲后,朝這條街趕過來。黃源耳朵靈,叫天意快跑。警察趕到后天意已經不見人影。

“誰在放槍?”警察說。

黃源搖頭說:“我沒聽到槍聲,沒見到放槍的人。”

“剛才是什么響?應該是槍聲,但不是標準的槍聲。”警察也是半信半疑。那槍質量不太好,幾十發子彈打過之后,質量問題開始顯現,因此說它不像槍聲完全說得過去。警察調查附近的人,人們都說沒聽到槍聲,倒是聽到一個什么聲音,但那不是槍聲。見到天意放槍的人不少,他們都不是想惹事的人,因此都不愿意出來作證。

黃源親眼見到天意放槍,之前的將信將疑變成了深信不疑。天意不能有槍,玫瑰鎮任何人都不能有槍。黃源的這個愿望很強烈。傍晚,黃源孤身去天意家勸說。天意的槍握在手里,槍保險開著。黃源給他講道理,講法治,天意說:“你讓我處理槍,白日做夢,有槍才安全,才不會被人欺負。”黃源說:“你錯了,你跟我當年一樣,以為稱王稱霸以攻為守是最安全的,其實大錯。最安全的是什么你知道嗎?是……”

天意打斷黃源的話說:“少給我講大道理!”他一激動手指扣動扳機,子彈打爛了家里的電視柜。

上午八點,天意出現在一條偏僻的街上。這是幾天后的事。警察得到黃源的舉報,好幾個人對天意實施秘密抓捕。警察是縣局調來的,是玫瑰鎮人眼里的陌生面孔。他們身著便衣,暗地里盯著天意的一舉一動。天意回頭時見到便衣警察,以為是到沱巴旅游途經玫瑰鎮的游客,因此沒在意,而且只要不是黃源,他的警惕性就不會立即被提起來。

警察閃電一般制服天意。今天天意沒帶槍。另一路警察沖進天意家搜查,天意的手槍和子彈藏在臥室基石邊一個地洞里,很隱蔽,但警察還是找到了。

鎮上人過來看熱鬧,黃源站在隊伍的中間。

“黃源,老子要殺了你!只要老子不死在監獄,出來后老子殺你全家!”天意看到了人群中的黃源,他肯定是黃源舉報了他。

黃源咧開嘴笑,然后從人群中撤離。他身后傳來叫喚聲,回頭一看,是長林和香水街的幾位小老板,他們對黃源豎起了大拇指。

責任編輯/季 偉

文字編輯/李 敏

繪圖/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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