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1874年11月14日,隸屬太平洋郵輪公司的“日本號”蒸汽船,在經驗豐富、聲望卓著的船長華索指揮下,從舊金山起航,目的地是香港。它在航行26個晝夜后,于12月10日在日本橫濱港靠岸,船上補充了600多噸燃煤。次日,這艘擁有4個鍋爐、每日消耗燃煤45噸的巨輪往終點駛去。船上有船員128名,客艙乘客2名,統艙乘客中,有歐洲人2名、中國人426名,還有975噸貨物(包含乘客的行李和在美國去世的中國人的靈柩)、168個珠寶盒(總值約30萬美元)、21袋郵件。

3天以后,黃昏,船駛入中國東海海域。15日,福州附近海面的白犬列島遙遙在望。這當口,在舊金山碼頭付出50美元購買最便宜的統艙船票的中國人,他們有怎樣的反應呢?一位叫康奈爾的洋人寫下他在船上看到的一幕。
“懷著些微憂慮,望著福州一帶的中國海岸線,這就是船長說的,我們越來越靠近的地方。一大群中國苦力從統艙擁上來,為的是要看最先出現的陸地。他們出國以后,在加州待了很久很久,終于看到故國的海岸。幾個人問我,這是中國嗎?我說就是,他們發出微笑。然而,其他人冷冷地坐著,竭力抑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一個勁地壓低聲音談話。懸崖近了,更近了,拂曉時分的天光益發明亮,空氣益發清澈。他們依然不動聲色地坐著,都對別人的舉止毫不在意。
“更有甚者,直到船離岸近得連海灣里的垃圾和岸上耕作者的身影都清晰可見,這些萬里而來的歸人,臉上依然木然,連起碼的好奇心也沒有。”
關于還鄉的心情和姿態,我們的祖宗以詩詞提供了若干范本,如“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的陶淵明式,“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宋之問式,“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賀知章式……可是,沒有哪一種,比這一段白描更加令人震撼。
對這一類乘坐從舊金山橫跨太平洋前往香港的蒸汽輪的中國人,另一個洋人以獵奇的筆墨作了如下描述。
“一個統艙旅客,是小個子,他告訴我,他在舊金山中國城當廚師,老板包食宿,月薪50元。
“統艙旅客中的中國人,以男人居多,也有婦女和孩子,他們要回到中國去。他們之中有些人英語很不錯。我問他們為什么要回國,其中一個回答說,回去娶老婆,然后返回加州。我問他是不是已選定一個了,他說還沒有。我問他娶老婆要花多少錢,他回答,90塊錢,娶個靚女,腳小小的。
“連有錢的中國人也住價錢比客艙少一半以上的統艙,圖的是統艙供應的飯菜有故鄉的味道。
“獲得船長的準許以后,中國的樂手在后艙奏樂,樂器有3件:一件類似班卓琴,一件類似小提琴(拉一個調子),一人以鼻音唱另一個調子,純然為取樂,并不為錢。”
他還寫了船上的中國水手:“每個早上,甲板都那么干凈,銅器都擦得閃閃發亮,全船里外都那么整潔,這些都是中國水手干的。本來,帆篷的升降和轉向由機器操縱,一天晚間,我們正在房間或甲板上抽煙,所有的帆篷都被卷起來了,我們居然聽不到一點聲音。既沒人咒罵、吹口哨、跺腳,也沒有人起哄。就是這些沉默的中國人,在我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地卷起所有帆篷,拖走了。”
在140多年前的龐然“孤舟”上,面對朝思暮想的故園,先僑為何如此冷淡?康奈爾先生必欲一探究竟。
他寫道:“我終于找到兩個可以交談的人,下面就是我和他們的對話。”
“你們在加州住了多久?”
“差不多8年。”
“這一次你們回去是看望親人,還是做生意?”
“當然是為了看望親人,可是我們不曉得怎樣找到他們。我們離開前他們住在廣州附近一個村莊。不過,除了5年前我們遇到過一個從村里來的移民,就再也聽不到親人的消息。”
“你認為他們還活著嗎?”
“希望這樣吧!沒聽說過有搶掠、災荒什么的,他們也還健康。警察并不知道我們出國去了,應該不會因為我們而為難他們。”
謎底在這里:即將重履故土的中國移民,最大的心病乃是怕在多年音信隔絕后,他們將面對家散人亡。不錯,他們的腰帶里有金條,用多年血汗熔鑄的“衣錦還鄉”夢想將變為現實,哪怕只是可憐的縮寫、改寫,好歹回家了!
所以說,在輪船上眺望家鄉的一幕,具有無與倫比的張力,以及催人淚下的悲劇力量。接下來的團圓,曬金山箱,請客,一連串的熱鬧和風光過去,平淡的家居日子,未必少得了煩惱和失望,但此刻,只有被懸念漲得近于爆裂的鄉思。
然而,正是這艘曾被馬克·吐溫稱為“完美的船舶宮殿”的“日本號”,在船上的中國移民看到白犬列島的當晚,因煤堆起火無法撲救而沉沒。兇猛之極的大火使人們無法接近救生艇,許多人被迫跳進大海,然后被腰間塞著黃金的腰帶拖入海底,近400人喪生。他們刻骨銘心的鄉愁,也從此沉沒海底。
(余 娟摘自《羊城晚報》2016年3月8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