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無論現代化帶著這個社會走出多遠,一部分有普適意義的傳統,都可能突然以某種新的形式回歸。
按照思維的一般順序,開始討論“傳統”之前,先要給“傳統”下一個定義。但那是西式思維傳統,中式傳統是不喜歡下定義,而偏愛打比方。
打個比方,家庭成員一起吃飯的時候,人們會等待最年長者先動筷子,這就是傳統。
簡單地說,傳統是這樣一種東西:當你做一件事情的方式與之相吻合,那么在實行的過程中就會感受到外部環境的友好,以及自己內心的安寧。
它一般不再回答“為什么”這樣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解決。它已經在社會中內化成一種秩序,這種秩序負責賦予存在以價值。也正因為它是一種關于價值的秩序,是一種無形的權威,所以在社會急劇變動的背景下,就必須面對各種挑戰。
社會發展的目的,是人的發展。不管何種社會形態、社會制度,好與不好,最直觀的標準就是身在其中的人過得好不好。現代化進程中,對傳統的挑剔或頌揚,歸根到底是因為人們認為改變或者維持某個傳統,能讓當下的人過得更好。
實用,就是傳統時冷時熱的邏輯。
從改變生活理想開始
設想一個上世紀80年代的典型情境:中國西部農村某個村子里,30多歲的男人“張三”面臨一個選擇—要不要到珠三角的工廠里去打工。當他的思想傾向于去的時候,一個聲音總在耳邊喊:父母在,不遠游。當他準備放棄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又在引誘:你可以掙到比務農多好幾倍的錢。
“張三”所面對的,就是傳統與現代化之間的沖突在細部上的表現。
社會的發展要求,不可能給“張三”們太長的時間去猶豫。那些正在搭建起來的工廠、安裝完畢的機器,迫切需要一大批自由勞動力去提供動力。而中國的勞動力都被以農民身份束縛在土地上,大致上仍然重復著一代又一代沒有太大變動的生活,殘存的家庭傳統,還在維系著一個個鄉村共同體的穩定。
“貧而樂道”,自從2000多年前孔子在和學生的談話中提出來之后,就被繼承了下來,逐漸被發展成一個“宿命論”傳統。盡管它原意并不與求取富貴相沖突—孔子還說過,“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但它畢竟還是給了物質貧乏的狀況以心理上的退路。
現代化的內核是理性化,就像工廠組織一樣,各個領域都試圖以一種標準化的、邏輯上一以貫之的系統設計,來高效率地直抵目標。
這樣的社會,必須以欲望為動力。它必須阻止“張三”們作出一個與現代化需要相抵觸的決定:“此去收入多了一點,但要背井離鄉,骨肉分離,家不成家,無法堂前盡孝,不能膝下承歡,還是算了吧。”它還要解除社會對財富的歧視,讓那些具有企業家潛能的人,能夠理直氣壯地站到社會前臺,去組織涌流的生產要素,去勇敢地賺錢。
于是,社會的價值風向開始轉變,“致富光榮”被廣泛主張,被迅速接受,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理想。工業化讓家庭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不完整成為一種普遍事實,農業社會以家庭為單位組織起來的宗族以及鄉村共同體,至此被徹底瓦解。在這個共同體內部延續了千百年的傳統文化范式,也自然消退,以宗族為單位開展的活動開始大幅減少。在南方地區,宗族性活動的場所—祠堂,從閑置、荒廢到破敗、倒塌。
與這個傳統生活形態的式微進程相伴的,是“春運”成了獨特的社會景觀。人們無法挽留傳統,但依戀之情仍在,只能以集中的點狀爆發的形式加以自償。
放棄與堅持
除了一些顯而易見的“糟粕”內容,比如纏足、配陰婚、極端扭曲的“節烈觀”等,剩下的那些價值中性的傳統,都是在和現實的較量中逐步敗下陣來的。
我們在現代化過程中放棄某種傳統,大多基于兩種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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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是對既成事實進行合法性確認的需要。比如中國傳統是反對婚前同居、婚前性行為的,但當婚前同居和婚前性行為在社會重組過程中已經大面積出現,過去的倫理機制又已喪失干預能力的時候,聰明的辦法就是放棄這種倫理機制。放棄之后人們發現,也沒什么大不了。
一種是為將來可預見的事實解除觀念束縛的需要。比如現代經濟組織方式要求人們成為理性的經濟人,通過各自“自私”的行為達致共同獲益的局面,就要讓人們不恥于言利,千方百計地去牟利,那么傳統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義利觀就必須破除。
所以,那些哀嘆傳統衰微的人們應該注意到,大部分傳統被遺棄,是因為它本就再也起不到約束現實的功能,初衷上其實是為了讓人能夠在心理上放過自己。
后來的發展當然難免極端化,人們看到,更多的人變得濫情,更多的人為了獲利不擇手段,但此時面對的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不是傳統是否應該被丟棄,而是理性設計的現代監督和懲戒制度是否有效。
一些傳統被現實需要所壓制了,但不意味著它的消亡。家庭成員的分離成就了更高的經濟效率,但人們一有機會還是會回家;工業社會里,老人已無法像在農業社會那樣以豐富的經驗對家庭經濟帶來重要貢獻,并享有近乎無上的權威,但“孝順”仍然是美德;兩性關系更加自由,人們可以享受到更多性的快樂,但對愛情的忠貞依然被贊美;傳統義利觀衰亡,但合法賺錢同時有情有義的商人依舊更受推崇。
在經濟學最吃香的時代里,理性的功利邏輯幾乎可以用來解釋一切社會領域,但從事實看來,經濟邏輯壓制了傳統,但無法在價值上取而代之。
因為現代理性和舊式傳統,其實是兩個不同的系統,前者屬于科學,后者歸于人文。一個人,除了用腦思考,還要用心行事。比如,當遇上喜慶的事情需要用到紅色的綢布的時候,一個自我標榜反傳統的人也決不會因為黑色綢布更便宜而選擇后者。
美國社會學家愛德華·希爾斯說,那些對傳統視而不見的人實際上正生活在傳統的掌心之中。
對現代心靈的救濟
如果有統計數據證明哪些傳統詩句被當代人引用的頻率最高,那么李白在《行路難》中的這一句一定名列前茅:“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句詩一般出現在某個講話稿或文件的倒數第一段的開頭,用來引領一種豪情滿懷的展望或號召。當代中國的各種組織都在使用著一套制式語言,以枯燥、空洞、難以卒讀為共同特征,它們在行文之中卻經常使用氣勢如虹的排比,隱約呼應著“賦”這種傳統文體。
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最容易看到傳統字畫的地方,往往是商人的辦公室。
這表明,無論現代化如何翻轉我們的生活,一些與現代活動的開展無礙、不觸犯現實的傳統,一直都沒有被懷疑,被默默地繼承了下來。
最有代表性的是傳統節日,其中相當一部分已經不具有現代意義,但人們仍然沒有質疑過節的必要性。比如春節、冬至等以農歷為基礎的節日,城市人早已不事稼穡,卻依然十分重視;又如七夕(乞巧)、小年(灶王爺上天),現代生活對相關的神祗的依賴已經很小,還是照過不誤。
每到這些節日,家庭主婦們照舊忙碌起來,準備各種菜肴,張羅相應的儀式。沒有人追究“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不這么做,人們就不知道該干什么。
理性的組織方式讓現代的人們能夠高效地處理任何事情,但它解決不了意義問題。科技化、世俗化、貨幣化、科層化、契約化所提供的社會資本,建構了一個交易成本很低的人際關系環境。但在同時,它把一切人際關系都簡化為權力關系、利害關系,取消了傳統社會里那種含糊關系下的互動磨合里溫情的一面。曾子傳給后世的“每日三省”,包括敬業、誠信和反復體會的學習,在有了某種套路的保障之后,也顯得沒有必要了。人成了社會的某個臟器,而不是社會的靈魂。
現代化開始的時候,建立一個理性高效的現代社會系統本身成為了一種人類理想,當這個理想實現,憧憬中的一切成了司空見慣的現實,意義感就消失了。所以在每個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里,都存在著為數不少的對現代文明十分憎惡的人群。
人們必須在精神上尋求某種救濟,這種救濟無法得之于科學理性,而必須是來自于人類對世界的心靈體驗成果,這種成果就分散在各種傳統之中。大科學家牛頓建立的理論徹底轉變了人們關于宇宙的思想,全新的宇宙觀不再給天堂和地獄留下任何空間,但他同時卻執著于《圣經》對世界的古老認識。

廣西融水苗族自治縣同練瑤族鄉同練村一隊盤姓人家9名男子“度戒”,除接受族史、族規、禮儀、道德教育的傳統教儀外.還經歷了上刀梯、抓燒紅的犁頭、踩燒紅的磚頭等種種考驗,最后都成功過關。
而在當代中國,尋求心靈救濟的表現之一就是傳統文化熱,比如讀經,上一些“國學”課程,“禪修”,乃至避世隱居,通過對經典文本和傳統認知方式的接觸,人們從中再次感受到“死人的支配權”。無論其形式、內容和傳統文化的實際內涵之間有多大出入,只要在幫助現代人“降伏其心”上是有效的,就不妨礙人們接受它。
其實,傳統本身就是一條“變體鏈”,隨著現實不斷發生變異。就像一種“傳話游戲”,一句話,A告訴B,B告訴C,C告訴D……越往后越脫離原意。不同之處在于,在結構簡單、循環往復的傳統社會里,每個環節的變異都很小,而現代社會因為角色多元、訴求萬種,變化驟然加快,人們從不同的解釋中各得其所。
普通人的安全感
多年前常常思考一個問題:傳統為什么總是顯得不愛講道理,總是以某種教條的面目出現,在形式上與現代理性相抵觸?
后來從我的祖母身上找到了答案:在傳統社會里,識字率低得可憐,不是因為古代先賢沒有理性思維能力,而是因為這種能力在社會上乏人奉陪。
“入土為安”是為了尊重逝者,但民間貫徹卻是以一種“鬼魂歸宿”的迷信形式來實現的。我的祖母生前,對火葬極為排斥和恐懼,她時不時會想,死后就能見到誰誰誰,她的靈魂會從家里出發,在某種力量引領下去和先走的人們重逢。如果火化,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靈魂難道從煙囪里爬出來嗎?燒得面目全非誰又還認識她?
這就是火葬在中國社會推行起來舉步維艱的重要原因,因為它沖擊了傳統認知,而又不可能再提供另一套符合民間非理性思維習慣的認知方法。
無論生死,中國人都是害怕“落單”的,人們必須在這方面確保自身的安全感,而安全感最可靠的來源之一就是傳統。
當前作為中國城市的主體力量的這一代年輕人,大多都是“外地人”,父母往往無法適應所在城市的生活。因為這里沒有他們所熟悉和嵌入的那種社群生態,除了感到孤單,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缺乏安全感。
讓父母們感覺安全的社群生態,在如今的城市中已經很難找到參照系,但我們可以從兩部電視劇中得到重現。
一部是韓劇,叫《請回答1988》,講的是80年代韓國城市社會里和諧、溫情的鄰里關系,其中有兩戶人家后來已變得非常富有,但仍然和貧窮的鄰居們居住在一起,就是因為割舍不了這種傳統氛圍。這兩戶變富的人家,其實正負擔著當代人的心理投射功能—回歸到傳統社會關系懷抱的愿望。
在《請回答1988》中,鄰里之間沒有半點矛盾的關系顯得過于理想化,中國電視劇《紅色》中的上海弄堂“同福里”展示的社群關系更符合中國實際:人們在日常的雞毛蒜皮中磕磕絆絆,互相擠兌,但總是“斗而不破”,潛意識里彼此關心。
這可能是我們正在告別的最值得珍視的傳統之一,因為身在當代城市,人們連跟鄰居發生磕絆的機會都沒有,家庭是在一個高密度的空間里孤立地存在的。然而因為親緣關系已經發生地域轉移,許多長輩只能強迫自己堅持下去。
直到某一天,“廣場舞”不知在那一座城市首先出現,一種完全談不上“時尚”的娛樂形式,短時間內傳染全國,越是大城市就越是火爆。背后的社會邏輯,就是因為它在陌生人社會重新建立了一種通向熟人社會的紐帶,以一種傳統的“變體”的形式,撫慰了因傳統一度消失而深陷隱痛的靈魂。
這也提醒我們,無論現代化帶著這個社會走出多遠,一部分有普適意義的傳統,都可能突然以某種新的形式回歸。人無法片段式地存在,傳統是每個人的過去,農業社會離人的自然狀態更近,在其中產生的許多價值其實是回應人的本能需求的。
也許,人類社會最強大的傳統,就是遵循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