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杜特爾特在對美關系上“矯枉過正”,可能是想讓中國放心,他的南海政策不會受任何外部勢力影響,從而使中菲雙邊關系中戰略判斷的背景簡單化。
菲律賓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10月18日~21日對中國的國事訪問,再次彰顯了其“特立獨行”的一面,因為他打破了菲律賓總統就任后先訪美后訪華的傳統。杜特爾特此舉以及就任以來多次“反美”言論,被外界解讀為他的外交政策正在“疏美親華”。但同時應該注意到,杜特爾特的“反美”,背后是獨立自主意識的折射。他的真實目的是追求“外交獨立”,擺脫菲律賓過度依賴美國的現實。
另一位被認為追求外交獨立的菲律賓總統阿羅約,2001年10月18日訪美后,10月29日即訪問中國。她執政的10年,正是中菲關系的黃金10年。從美國的角度看,杜特爾特顯然走得太遠了。而且,如今東亞的政治格局與戰略態勢,與十多年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被美國視為“亞太再平衡戰略”關鍵支點的菲律賓,對外政策轉向哪怕只是政策微調,所造成的影響與當年都不可同日而語。這正是杜特爾特外交行為受到外界高度關注的原因所在。
早在競選總統期間,杜特爾特就主張改善菲中雙邊關系,在南海問題上與中國直接接觸。入主馬拉卡南宮后,他隨即把競選承諾化為政策行動。中國駐菲律賓大使,是杜特爾特最早接見的外國駐菲大使之一。6月30日第一次內閣會議上,針對南海仲裁很可能做出有利于菲律賓而對中國不利裁決的情況,杜特爾特對菲官員做出了“不嘲笑、不炫耀”的指示,提前給南海仲裁后續影響降溫。7月12日南海仲裁公布前,杜特爾特主動要求會見中國駐菲大使,再次做危機管控。
對于南海仲裁結果,杜特爾特沒有表現出如美國、日本那樣興奮。他認為這項仲裁只涉及中菲雙邊,明確表示不會在國際場合提這事。9月的東盟系列峰會上,杜特爾特對南海仲裁只字未提。與其前任阿基諾三世不同,杜特爾特認為改善基礎設施,讓經濟發展惠及底層民眾,比在南海問題上與美國一起遏制中國更重要。據報道,這次隨同杜特爾特訪華的,還有一個近300人的龐大經濟代表團,雙方討論議題涵蓋旅游、農業、基建、能源等諸多領域。這也是對菲律賓新總統對華外交轉向的最好詮釋。
10月7日,菲律賓國防部長德爾芬·洛倫扎納在記者會上表示,菲律賓已暫停與美國在南海聯合巡航。這是杜特爾特總統首次把“疏美”言語變為具體的政策行為。10月2日,他曾下令審查菲美《加強防務合作協議》,而聯合巡航正是該協議內容之一。對菲美軍事合作熱情不高,原因之一在于杜特爾特對美國安全承諾的不信任。但正如菲律賓大學教授艾琳·巴維耶拉所認為的那樣,杜特爾特與阿基諾三世不同的是,他不想讓華盛頓介入中菲南海爭議,而阿基諾三世把確保美國的安全承諾視為政策優先。
在南海問題上的“不同調”,并不是杜特爾特政府“疏美”的唯一原因。奧巴馬是第一個對杜特爾特勝選打電話表示祝賀的外國元首,但這樣的“善意”并沒有在兩人的個人關系上產生“化學反應”。針對菲律賓政府“鐵腕禁毒”行動,美國等西方國家提出人權擔憂,杜特爾特則以咒罵回應。他不顧外交禮儀的出言不遜,也是其個人好惡的直白體現。東亞峰會上,他發言時拿出殖民統治時期美國士兵屠殺菲原住民的照片,回擊人權指責。杜特爾特曾說過,“每一句褻瀆之言,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杜特爾特對美態度“冷淡”,很可能是希望給改善中菲關系“預熱”。阿基諾三世執政時期,菲律賓是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一個急先鋒,中國在預判杜特爾特政府對外政策風向時,不可能不考慮到這一點。杜特爾特在對美關系上“矯枉過正”,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向中國傳遞訊息:我的事情我做主,咱們可以直接談。菲律賓德拉薩大學學者理查德·赫達利安分析稱,杜特爾特的政策行為,可能是想讓中國放心,他的南海政策不會受任何外部勢力影響,從而使中菲雙邊關系中戰略判斷的背景簡單化。
菲律賓政府的對外政策還處在形成初期,杜特爾特的“疏美親華”成色幾何還尚待觀察。但可以肯定的是,阿基諾三世時期菲美關系的美好時光,在杜特爾特執政6年中不太可能重現。在勝選后的一次講話中,杜特爾特說:“我將規劃菲律賓自己的外交路線,不會依賴美國。這將是一條不取悅于任何人,只服務于菲律賓利益的路線。”10月6日,菲律賓外長佩費克托·亞賽在一份外交聲明中稱,美國一直以“一條看不見的鎖鏈”控制菲律賓,因而必須擺脫對美國的過度依賴,獨立處理菲對內對外事務。
美國對菲律賓政府反毒品行動中的人權指責,之所以導致杜特爾特反應激烈,正是因為觸動了“獨立自主”這根敏感神經。菲外長亞賽就任后首訪美國期間,提醒華盛頓不要再把菲律賓視為美國的“棕色小兄弟”。此話可謂意味深長,因為這個稱呼的“發明者”,是曾出任菲律賓總督的美國總統威廉·霍華德·塔夫脫。提及歷史,意在映射現實。杜特爾特曾說:“我是一個主權國家的總統,我們不是殖民地很多年了,我只有菲律賓人民這一個主人。”此話無疑是在抨擊美國套在菲律賓內政外交上那條“看不見的枷鎖”。
“我不喜歡美國人,對我來說這是個原則問題。”杜特爾特這個“原則”會如何影響他的對美外交,目前還不得而知。菲律賓民調機構“社會氣象站”今年7月的一項民調顯示,有76%的受訪者對杜特爾特的執政滿意,高于其前任阿基諾三世執政同時期的水平。在赫達利安看來,這樣的高支持率,給予了杜特爾特較大的外交政策調整空間。他認為,在杜特爾特執政期間,菲美關系可能將開始痛苦的重構,“雙邊關系已經非常制度化,不可能因短期的外交磕碰而破裂,但也不會像此前那樣特殊和神圣”。
“總統先生在日本也很有名,能親眼見到你本人我很興奮。”在9月東盟系列峰會期間,日本首相安倍會晤杜特爾特時,以這樣的話作開場白,引發在座人員一陣笑聲。這樣的開場白,似乎也預示著杜特爾特政府的對日外交將有一個良好的開端。與奧巴馬見杜特爾特前明確表示會談人權問題不同,包括安倍本人在內的日本政府高官,從未在人權問題上發表只言片語。不僅如此,在雙邊會晤中,安倍還向9月初達沃市恐怖襲擊遇難者表示哀悼。杜特爾特訪華后下一站是日本,安倍政府對杜特爾特給予了天皇出面接見的最高禮遇。
可以想見,在菲美關系趨冷、面臨調整的背景下,杜特爾特政府會加大對日外交力度。菲國防部長洛倫扎納10月7日表示,與美國日益擴大的分歧,不會影響馬尼拉與日本或其他華盛頓的區域盟友之間的關系。此外,在杜特爾特外交首秀的東盟系列峰會期間,他與東南亞國家領導人之間互動良好、交談甚歡。預判杜特爾特的外交風向,不應只關注他如何與西方國家在人權問題上打嘴仗,更應留意他將如何推進菲律賓與亞洲鄰國之間的務實合作。這一切都表明,菲律賓的外交重心,正在發生位移。
“如果我們不再允許他們把艦船停靠在這里,他們也不會缺少停靠的地方。”10月7日,菲國防部長洛倫扎納,在被問及菲美軍事關系變化會如何影響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時這樣答道。面對菲律賓突然的外交轉向,美國的應對顯然不會如洛倫扎納所說的那么輕松。多年來不溫不火的美泰軍事同盟,不可能確保泰國對美國軍艦敞開大門。與中國存在南海爭議但奉行不結盟政策的越南,也不可能成為美國大兵理想的落腳點。赫達利安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隨著馬尼拉突然轉向對中國雙邊接觸而非多邊施壓,華盛頓頓時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未知水域”。
為了推行亞太再平衡戰略,美國這些年通過軍事援助、軍事培訓、聯合軍演等方式,構建多層次的軍事同盟與安全伙伴關系網。而菲律賓正處于這張網的關鍵節點上。2015年美國對東南亞國家1.15億美元的軍事援助中,菲律賓分得最高份額的7900萬美元。這一年美國還通過雙邊軍事援助給了菲律賓4000萬美元。這筆“投資”即便不會血本無歸,至少會讓美國很受挫。《日本時報》9月16日的一篇文章稱,雖然杜特爾特“不可預測”,但他的行為已經破壞了美國拉攏從日本到越南、澳大利亞等國一起對抗中國的努力。
隨著菲律賓這樣的“前線國家”的退出,奧巴馬在亞太遏制中國的“聯合陣線”即便不會解體,至少也將出現松動。某種程度上說,杜特爾特對美政策的轉向,質疑的不僅是菲美軍事同盟可靠性,還是美國希望打造的東亞安全體系的合理性。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學者邁克爾·羅斯金近日撰文稱,北京與馬尼拉走向和解,可能給美國的“轉身東亞”政策撕開一條巨大的口子。“這樣的變化對美國的亞太政策將是一個災難,而對于中國來說,則是一個低成本的勝利。”
作為當事國的菲律賓對南海仲裁結果冷處理,無疑會降低某些東南亞國家拿仲裁施壓中國的意愿,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再提這事,則更顯多余。杜特爾特在南海問題上主張接觸而非對抗,使南海爭議“去軍事化”成為可能。他曾明確表示,不會像其前任那樣逼東盟與中國走向對抗。赫達利安表示,事實上,很多東盟國家領導人私下贊賞杜特爾特更加務實與調和的對華政策。明年菲律賓將接任東盟輪值主席國,這很可能增加中國與東盟就南海問題達成戰略性共識的幾率。
正是因為對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以及南海問題的影響,杜特爾特政府的外交轉向,被外界認為可能成為格局的“游戲改變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已經“跛鴨”的奧巴馬總統,沒有或許也無心對菲律賓的變化做出回應。明年新總統入主白宮后,美國才會真正“出招”。2015年皮尤研究中心一項調查顯示,在對美國好感度較高的國家中,菲律賓以92%的比例高居榜首。也就是說,杜特爾特領導的是一個世界上最“親美”的國家,如何“外交獨立”,變數之大不難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