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小白
雕塑家孫振華先生說,宋遼時代的藝術是文人氣的,敏感、細膩、秀婉、纏綿,從外物走向內心,注重個性化的情感意緒。
薄伽教藏殿位于山西大同華嚴下寺,建于遼重熙七年(公元1038年)。那一年是北宋寶元元年,同年黨項人李元昊在河西走廊一帶建立西夏政權,北宋與少數民族政權的地理版圖犬牙交錯,各民族的文化藝術則在激烈的碰撞交流中趨于融合,創造出嶄新的時代風格。
“薄伽”是薄伽梵的略稱,為釋迦牟尼世尊的梵名,教藏即經藏。梁思成贊曰:“殿系遼華嚴寺之經藏,面闊五間,單檐歇山頂極穩健洗練之至。其內外檐斗拱梁柱之比例,權衡甚美,猶存唐建筑遺風。”遼代的建筑和造像風格承繼北宋系統,概因地處偏遠,遠離漢地文化中心,文化變遷速度略緩,仍多少保留著唐代的風貌。
殿內磚臺上列置著琳瑯滿目的銅鑄塑像,如來居中,之前大小佛像多尊,或結跏坐,或蹲足坐,或立,或合掌,或揚手,姿態不一,造型之美、雕刻技藝之高,堪稱遼代彩塑中的極精品。雕塑家將他們的藝術才華與為宗教服務的熱忱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了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須彌世界。供奉者置身其中,心靈很容易受到感染,體驗到佛陀的力量無所不在。
塑像的雕刻一絲不茍,集中體現在細節的處理上,即使在不容易看到的背部,亦作了精妙的刻畫與模塑,有渾然天成之感。在現代人看來,這些塑像都是審美的對象,但在古代人那里,他們卻屬于信仰的范疇。這些塑像被制造出來,并非用于欣賞,而是作為信仰生活的寄托。在無限虔誠的宗教精神的澆注下,它們普遍散發著神性的光彩。為何現代人再也造不出如此精美傳神的塑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虔敬專注的宗教精神沒有了,塑像缺失了靈魂。
魏事風骨,唐言氣象,宋尚意態。宋代以降,隨著社會生活世俗化的進程,佛教造像風格從著重表現力量以及超凡脫俗的姿態,逐步過渡到崇尚現實的原則,構成了一種朦朧、含蓄而又神秘的美感,同時通過其恬靜的神情,表現出憐憫、關懷世間的情懷。雕塑家孫振華先生說,宋遼時代的藝術是文人氣的,敏感、細膩、秀婉、纏綿,從外物走向內心,注重個性化的情感意緒。觀察薄伽教藏殿內的塑像,可以發現,每尊塑像都陷入了無盡的沉思,體現出一種內省的氣質,他們似乎并不具備大覺悟者的那種悠然自得與超然物外,卻仿佛擁有與你我一樣的煩惱和掛礙,正在通往證悟體道的路途之中,于靈性的價值和世俗的情態之間,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眾尊佛像中,最有名的當屬那尊合掌露齒菩薩。她面如秋月,眼眉低垂,身體豐潤,姿態曼妙。由于衣服和環繞的絲帶極富動感,佛像也自然產生了動感,仿佛正在以一種優雅而婀娜的姿態走來,呈現出一種含蓄而永不休止的韻律感。
古代女子以笑不露齒為美,這尊塑像偏偏打破常規,在唇齒間展開迷人的微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許那是聽聞佛法頓然開悟的喜悅,又或許是面對蕓蕓眾生流露出的慈悲心,在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留下了令人驚嘆的美。
套用溫克爾曼論“貝爾韋德里的阿波羅”的評價,這尊菩薩像展示了美的兩個極為重要的特點—高貴的單純性和結合了成年力量的青春的溫柔。單純性把自然提升到理想的高度,使美脫離個體的物質的偶然性,獲得神的普遍性;青春的溫柔則把美的力量轉化為優雅或嫵媚的動人氣質。一時間,我耽于這青春的柔美和神性的莊嚴交織的光輝之中,感到格外的欣喜。
“有知真實地,惟有華嚴境。”在那個雨后的下午,我站在空寂無人的薄伽教藏殿里,一邊回想起這首詩,一邊觸摸著斑駁的雕花窗欞,感受著歷經漫長的歲月所遺留下來的美好。
記得前年一個夏日來這里造訪,滿目蔥蘢之中,有一棵粗大的白槐正盛開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