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與史迪威的矛盾是了解二戰時期中美盟國關系的一把鑰匙。眾所周知,蔣史矛盾既不單純,也不孤立,是和中國戰區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尷尬地位緊密聯系的;其對中美關系的影響,不獨體現在二戰時期,而且自然擴展到馬歇爾使華、國共談判以及冷戰初期美國對華的政策基礎。然而,長期以來對于中國共產黨在這一矛盾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缺乏有力的論述。本文擬側重考察中國共產黨與史迪威之間的交往關系,換一個角度來闡釋蔣史矛盾。
蔣介石;史迪威;蔣史矛盾;中美關系;國共關系;太平洋戰爭K266A0148-11
〔作者簡介〕呂迅,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北京100006。
關于蔣介石與史迪威(Joseph W. Stilwell)之間的過節,眾說紛紜矛盾,以往多有述及。由于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美國總統羅斯福(FDR)和陸軍部長史汀生(Henry L. Stimson)將史迪威以陸軍中將資格空投到中國來,名義上隸屬于蔣介石的參謀系統,實則擁有指揮中國軍隊抗日和支配援華租借物資發放的巨大權力,因而造成了權責混亂及蔣史沖突等現象,最終以蔣抗議、史召回而收場。蔣史矛盾,究其原因,除了兩人性格不合以外,即便學界的新近論述也還是側重于美國與國民黨政府之間的關系〔1〕,對于中國共產黨(以下簡稱中共)這一決定性因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仍舊語焉不詳或流于膚淺。本文擬從中共對美外交的角度,分析蔣史矛盾產生的背景和原因,論證蔣介石最終去史是由于中共的外交攻勢而作出的決定。
一、史迪威來華及與中共的早期交往
史迪威在太平洋戰爭之前曾三度來華。他有著突出的語言能力,專門在北京學習過中文,能講漢語官話,1926-1929年在馬歇爾(George C. Marshall)的直接統帥下任美軍駐天津第十五步兵團營長及參謀。他與馬歇爾的情誼于返美后在佐治亞州的班寧堡共事期間得到升華,素有通家之誼。這層關系構成了他日后功過的起點。1935-1939年史迪威赴華擔任美國使館武官。
這四年,史迪威固然加深了對華認識,成為中日戰爭時期美國傳統陸軍系統里最了解中國軍政的軍官,并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諸多心得,然而這些經驗并不深刻。尤其是他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認識,基本上停留在所謂“農業改革者”的層面。他以“中國通”的姿態在日記中寫道:
中國的共產主義
當國民黨心憂中國、談論民族主義的時候,蘇聯派遣越飛(Joffe)來華〔1922〕。他給孫中山帶來了革命的技巧——宣傳、口號、組織等等——而中國人利用這一技巧和俄國援助,深化了民族主義,卻并非建立共產主義。當1927年俄國人逼迫成立一個共產中國政府的時候,中國人把他們趕了出去,并鎮壓了漢口的蘇維埃分子。共產主義運動興起于農業問題,而并非一個被壓迫的工業無產階級,因為除了本土手工業之外中國并無工業。當工業發展以后,工人們發現其狀況有所改善,而且相對于農民來說已步入小康。農民卻形單影只,繼續遭受饑饉和干旱的侵襲,承受著沉重的租息以及中人和投資地主的壓榨,諸如此類,普遍的出路就是被迫為匪。他們很自然地要求土地所有權的調整,而這就使他們成為共產黨——至少被如此稱呼。他們的領袖采用共產主義的方法和口號,但真正追求的卻是合理條件下的土地所有權。
中國人就其本性來說成不了共產主義者。〔2〕
1938年1月,隨著中日戰事的惡化,史迪威隨使團西遷至漢口,開始與共產黨接觸。他首先結識了共產國際擁護者、剛剛離開延安的美國記者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當他調查蘭州歸來的時候,1938年4月20日前后,史迪威在史沫特萊的引薦下首次會見了周恩來。那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方興未艾,中共中央長江局(不久改為南方局)可以在武漢三鎮公開活動。周恩來、陳紹禹(王明)、葉劍英、章漢夫和王炳南(及其德國夫人王安娜)尤其活躍,對美英居華人士施以左派平等思想的洗禮,包括美國駐華武官史迪威上校、副官竇恩(Frank Dorn)、副領事戴維斯(John P. Davies)、英國駐華大使卡爾(Archibald C. Kerr)爵士等等。
Stilwell Diaries, week of 17-24 April, 4 Oct. and 5 Dec. 1938, Joseph Warren Stilwell Papers, Boxes 38, 41, HIA; Freda Utley, The China Story (Chicago: Henry Regnery Company, 1951), pp 105-107; 王炳南:《中美會談九年回顧》,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34頁。參見呂迅《大棋局中的國共關系(1944-1950)》,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18-19頁。從那時起,史迪威就已經開始為中共搜集并輸送藥品〔3〕,此背景構成了日后蔣史矛盾的根源之一。
從沈陽內調的領事官員戴維斯和史迪威本是舊識,這次患難之交更奠定了日后兩人的主從關系。〔4〕戴維斯出生于中國四川,幼年回美接受教育,以外交為職業,但并不安于現狀。他作為史迪威的政治幕僚這樣評價在漢口認識的周恩來:“相貌標致、活躍睿智、充滿魅力,周身負另一更具創造性的職能——公關外國記者及官員……他明顯興趣廣泛而舉止活潑。這是周與外國人打交道37年的開始,直至他就任總理的歲月”。〔5〕戴維斯自己的公關才能也為史迪威所用,其對于中共的政治意見深得賞識,對中美關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參戰。然而就華盛頓來說,歐洲是其一貫的外交重點和政策核心,先德國后日本成為美國參戰后既定的戰略目標。
See also Mark A. Stoler, Allies and Adversaries: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he Grand Alliance, and US Strategy in World War II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0), pp 79-80.
這樣,美國在歐洲需要蘇聯的縱深和人口來牽制德國,在亞洲需要中國的人口和縱深去拖住日本。〔6〕在美蘇結盟的大背景下,羅斯福極力拉攏蘇聯,將軍隊和物資優先用于歐洲戰場,最終唯有犧牲中國權益。〔7〕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軍事投入只占全球開支中很小的比重,中國更一直是供應鏈條的最末端。〔8〕 為了讓國民政府囿于這種廉而不實的同盟關系,也為了最大限度地使用中國人力,史迪威作為執行該政策的忠實工具而被羅斯福、史汀生和馬歇爾又一次派到中國。〔9〕因此,史迪威與擁有政治和軍事影響力的中共擴大交往,在戰略和戰術上均勢在必行。從這一點來說,他與蔣介石的終極沖突就是不可避免的。
1942年3月,史迪威以美國陸軍中將銜,空降重慶。他名義上是“美軍中緬印戰區總司令”,但馬歇爾早已明示美國將不會派地面部隊赴華作戰。〔10〕他的另一備受爭議的頭銜是隸屬于蔣的“中國戰區聯軍參謀長”,同樣淪為有名無實。史迪威要的是中國軍隊的指揮權(command)和行政控制權(executive control),但都得到了蔣的首肯。〔11〕竇恩仍舊是他的副官。戴維斯此前于1941年底請竇恩安排自己成為史迪威的政治顧問。他隨后成功地被國務院派給史迪威將軍,掛名美國駐渝大使館的二等秘書,充當“〔史迪威〕使團與美國、外國文職官員之間的聯絡”。他后來還通過史迪威,把童年的玩伴謝偉思(John S. Service)也調來為將軍本人服務。謝偉思比戴維斯小一歲,名字都叫約翰,經歷相仿,也是重慶大使館的外交官員。然而,緬甸形勢由于英軍消極作戰急轉直下,蔣介石為保護中緬交通線而派出國民革命軍第五、六軍遠征,并表示交由史迪威指揮。隨后史迪威指揮的中國遠征軍在緬甸慘敗,這對他的余生影響很大。史迪威歸咎于國民政府軍事腐敗、軍官無能,因此也傾向與中共軍隊合作。〔12〕這樣,在重慶史迪威再次通過戴維斯、謝偉思等外交人員與八路軍辦事處加強了聯系。長期擔任毛澤東秘書的胡喬木在1991年接受口述采訪時十分肯定地說:“在同我們合作的問題上……史迪威是自覺的”。〔13〕
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對內秘密設有南方局機關,是中共打入國民政府核心區域的前哨組織。南方局外事組專門負責外交工作,由周恩來直接領導;周恩來返延安時,則由葉劍英、董必武、王若飛先后領導。外事組組長王炳南,副組長陳家康,自1942年又增加龔澎為副組長。章漢夫和喬冠華也經常參與重要的外交活動。此外,眾多中共地下黨員為辦事處的運作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包括1942年起在美國戰時新聞處工作的劉尊祺、孟用潛、金仲華、劉思慕、葛未凡、田介人、韓幽桐、柳天垢、楊棗、郭達等。南方局有專人負責把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講話及政治宣傳性文章翻譯成英文,并印成小冊子分送給在渝的美英人士,1942年油印了大約750本,到了1943年改為鉛印,數以萬計(大約近20種,每種一千至三千本不等)。當時常駐重慶的外國人數約在一千以上,這些宣傳材料就是經辦事處的外事人員憑借個人魅力千方百計傳遞給他們甚至其他更多的外國讀者。據王炳南透露:“當時,外事組的重要工作之一是爭取國際援助,其重點是美國。遵照周恩來同志的指示,我們廣交朋友,深交朋友……〔史迪威將軍〕同我們建立了互相尊重、信任的友好關系”。
王炳南:《中美會談九年回顧》, 34-35頁。參見王明湘等編《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重慶:重慶出版社,1995,168-169、183-184頁。
周恩來和王炳南自不用說,單就喬冠華、龔澎等幾個受過西方教育的年輕黨員,都很快打開局面,使重慶成為延安與國外交換情報的重要據點。尤其龔澎與在渝美英人士普遍建立了友善的關系,一些外國記者主動替她遞送宣傳品,她的崇拜者中甚至包括“飛虎隊”陳納德(Clare Chennault)將軍顧問、羅斯福總統遠房表弟、專欄寫手艾爾索普(Joseph Alsop)以及后來擔任馬歇爾將軍助理的領事石博思(Philip D. Sprouse)。〔14〕總之,無論在漢口,還是在重慶,中共與史迪威之間的聯系算是有了一個基礎。
與此同時,與中共關系密切的宋慶齡,憑借其國民黨內的特殊地位,對史迪威施以無與倫比的個人影響。這位前“國母”與史迪威、戴維斯、謝偉思集團有著不同尋常的友誼。史迪威不喜社交,但仍在自己只對親信軍官開放的官邸里宴請過宋慶齡。〔15〕他是宋慶齡援助延安的堅定執行者,宋慶齡也是史迪威對抗蔣介石的堅定支持者。宋多次在家中招待史迪威,為他打氣,贊譽他為中國人民的英雄。
中共在國民黨遠征軍失利之后、蔣史交惡之初,就直白表達了對史迪威的支持。1942年6月29日,剛剛做完一個小手術的周恩來躺在病床上對前來探望的戴維斯,“半笑半真地說(half-laughingly half seriously),假如委員長允許,他將率領手下的共產黨部隊投入緬甸戰役,而且‘我會服從史迪威將軍的命令!”戴維斯以此報告了史迪威。此后,史迪威就一直相信中共軍隊愿意聽從他的指揮,并將這一點上報馬歇爾〔16〕,還多次向蔣要求使用八路軍在華北同國民黨軍一起抵御日本人。〔17〕這是史迪威犯忌的開始。周恩來還多次游說美國軍方在延安設立代表團,以建立直接聯系。該建議自1941年周恩來首次對羅斯福的私人助理居里提出
參見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79頁;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外記者團和美軍觀察組在延安》,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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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1942年5至8月、1943年2月至9月,該命題又經周恩來、戴維斯、謝偉思等向史迪威反復建議〔18〕,而且獲得了史氏的贊同。〔19〕
另一方面,中共通過各種途徑說服史迪威要不斷對蔣施壓、逼其就范,施壓的工具就是有限的租借物資。1942年7月11日,由周恩來、董必武單線聯系的中共同情者楊杰首先經戴維斯傳達了上述觀點。〔20〕戴維斯轉告史迪威:“必須有步驟地確保供給中國的物資用于既定目標。如其不然,租借物資就會被中國政府囤積起來(為內戰做準備,以維持當權者的統治,并增強中國軍力作為日后談判桌上的砝碼)。”〔21〕對比半個月后的1942年8月,周恩來托戴維斯轉告居里(Lauchin Currie)的話:“中國共產黨希望美國政府采取步驟確保租借物資用于美國的既定目標。所慮在于,如果美國政府不對此表示堅決而持續關注之態度,租借物資將會被囤積起來,用于戰后,以維持當權者的統治”。〔22〕這當然并非巧合。該主張與史迪威一拍即合。七月底,戴維斯即以肯定的語氣寫入他給史迪威并國務院的中印緬戰區評估報告:“中國政府的政策因此在于保存而非發展其軍事實力,并依賴美國海空力量及可能的俄國陸空軍來擊敗日本……這導致轉交給中國的租借物資一旦沒有交換條件(quid pro quo)的要求就會被囤積起來而有違租借法案的本意即用于抵抗日本人”。(強調為原文所有)
Memo, Davies for Stilwell, 31July 1942, in FRUS, 1942, China, p 129. 高思大使于8月12日將此報告抄送國務院,轉述了戴維斯的這一觀點,但未置可否。
史迪威后來以交換條件理論而聞名華盛頓,他給馬歇爾的電報也被轉給了羅斯福:“蔣介石已經非常暴躁而難以控制,無論給了他什么都不斷加碼其要求,除非以更為嚴厲的口吻對他講話,否則將永無休止。我們每給他做一件事,就應該要他一個確切的承諾”。(強調為原文所有)這種態度顯然獲得了馬歇爾的支持。〔23〕1942年11月20日,正在重慶與國民黨談判的周恩來又向美國大使館參贊范宣德(John C. Vincent)和謝偉思表示:美國對國民黨的影響是唯一可能使國共形勢得以改善的力量,必須強化對國民政府的壓力,同時直接介入國共紛爭,并供給共產黨軍隊以“合理的美國援華份額”。隨后,謝偉思也在一份詳細的報告中,要求國務院重新審核美國供給國民黨政府軍事裝備的政策,避免不用于抗日反用于內戰。〔24〕而范宣德不久即調回國務院,又升任遠東司司長。從現有文本演變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中共的建議成為了美國在華軍政官員思想乃至行動的一部分。毫無疑問,該建議的內容構成蔣史矛盾的另一根源。
二、開羅會議前后的密謀與行動
1943年5月22日,蘇聯解散了共產國際,聲稱旨在適應反法西斯戰爭的發展,增強中共自主的一面。〔25〕6月29日,國民黨當時第八戰區胡宗南部請示蔣介石30天后對延安作戰,預定一星期內完結,蔣批示“須俟有命令方可開始進攻”。〔26〕胡宗南的機要秘書、中共地下黨員熊向暉及時將情報通過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的秘密電臺告知了延安。〔27〕7月初,胡部進抵洛川,毛澤東馬上讓董必武向史迪威等美英人士求救,史迪威迅即表示:如中國內戰,他必將飛機帶走。隨后又讓中共提供其所牽制日軍的番號、數量及將領姓名等信息。〔28〕蔣暗自下定決心試圖一舉搗毀延安,而且“必須于德俄戰爭未了之前與倭俄未確實妥協之時,更須于我對倭總反攻之前,從事肅清為要,過此則無此良機……所以此次解決共匪之計劃雖冒大險賭存亡,亦必為之”。〔29〕孰料8月17日,毛已命董將抨擊蔣抗戰不力而頌揚共產黨抗日成績的文件秘密傳至美國。〔30〕這讓蔣介石大為惱火。奇襲計劃自然作罷。隨后,他密令在華盛頓的宋子文批評史迪威慫恿中共“作亂”而更加“鴟張無忌”。〔31〕
9月2日,充任宋慶齡秘書的王炳南攜國軍晉陜綏邊區總司令鄧寶珊秘密拜訪了史迪威。鄧寶珊是中共的老朋友。此前,鄧寶珊分別與毛澤東和周恩來都有長時間的單獨談話;他在重慶的時候,也與延安保持著聯系。
鄧寶珊是同盟會員,在抗戰期間與陜甘寧邊區關系密切,其女鄧友梅在延安加入共產黨。鄧寶珊于1948年底、1949年初共產黨勸降傅作義時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石佩玖:《鄧寶珊將軍在榆林》,楊令德:《我所知道的鄧寶珊先生》,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鄧寶珊將軍》,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144、220頁。
當日,戴維斯和謝偉思都在座,就與八路軍合作的問題談了許久,鄧寶珊贊譽共產黨民主廉政、士氣高昂,指出他們與國軍合作的顧慮在于“如果置于國民黨將領的指揮下,經驗豐富、戰斗力強的共產黨游擊部隊的完整性”將如何保持,強烈建議美軍干預促成軍事合作。〔32〕史迪威總結道“跟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33〕這并非客套話,而是真心話。因此,史迪威對與中共的合作非常有信心,也幾次計劃去延安,但因故沒有成行。〔34〕10月底,董必武又密告史迪威:“國民黨正增兵西北,目前包圍邊區的兵力共十四個軍(三十七、八個師),一個騎兵軍(四個騎兵師)”。 〔35〕
11月21日,旨在協調盟軍資源的開羅會議開幕。其間,史迪威利用最后面見總統的機會向羅斯福告狀:“蔣只是在積蓄力量,以便在戰后對付共產黨”。羅斯福內心對蔣介石的評價同樣極差:“蔣的軍隊現在根本沒有打仗,即便白紙黑字的報告上寫得煞有介事。他聲辯自己的軍隊未經訓練、沒有裝備,可以理解。但是這并不能解釋他為何一直全力阻止史迪威來訓練中國的軍隊,而且也不能解釋他為何將成千上萬的精銳部隊集結在西北——放在紅色中國的邊境上”。羅斯福又談到:“我還跟他〔蔣介石〕說,只要仗還在打,他就不得不與延安的共產黨結成聯合政府。他同意了。有條件地同意了”。〔36〕(強調為原文所有)這是美國總統親自為中共向蔣施壓的開始。
羅斯福更是向史迪威表示了倒蔣之意。當美國總統無法實現對蔣介石有關緬甸兩棲作戰的口頭承諾時,他對史迪威說,如果蔣撐不住了,“那么我們應該找另外一個人或一群人,來繼續下去”。
Stilwell note, “Conference on Policy in China,” 6 December 1943, Joseph Warren Stilwell Papers, Box 34, Folder 40, HIA. See also John P. Davies, Jr., China Hand: An Autobiography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2), pp 152-153.
這在史迪威和戴維斯聽來,毋寧是一把尚方寶劍,“一群人”當然可能指中共。從此,中共與史迪威在政治目標上更為接近,不只是壓蔣,更要倒蔣。用戴維斯的話說,“共產黨通過他們的群眾路線和組織天才自下而上地構成一股顛覆力量。美國人則是自上而下地去威脅他〔蔣介石〕搖搖欲墜的權力結構”。〔37〕
1943年12月14日,史迪威自開羅返回后再度見到蔣夫人宋美齡,通報了德黑蘭會議之后的近況,恐嚇她美國對于蔣的一套勒索已經厭煩:“小心點,否則中國就將陷入孤立”。宋美齡顯然被嚇壞了。15日,當蔣史直接會面的時候,兩人再度發生爭吵,以為握有尚方寶劍的史迪威以“如期攻緬”對蔣施壓,明白警告說違抗的后果很嚴重。蔣隨后遭遇了來自妻子的壓力,“內外阻力甚大”。16日,宋美齡召集她的政治盟友宋靄齡一起,當面告訴史迪威說自己已盡最大努力,“除非謀殺他〔蔣介石〕”。史迪威心里暗忖這正是羅斯福的命令。〔38〕史也確于其時要求副手竇恩制訂暗殺蔣的絕密計劃。〔39〕
另一方面,史迪威指揮部試圖加強與中共的聯系。1943年12月31日,戴維斯以史迪威政治顧問的身份,寫信給總統密友霍普金斯(Harry L. Hopkins),向羅斯福提議加大對蔣介石施壓的力度,并準備支持一個包括中共在內的新聯合政府。〔40〕1944年1月5日,史迪威又一次提出赴延要求,蔣交付軍事幕僚討論,徐永昌和張治中“以為彼用任何方法皆可得延安情形”,不若同意,何應欽則表相反意見,因多數人未置可否而予以擱置。16日徐永昌揣摩蔣的心理,再度進言“我方如不允其要求必須提出積極辦法……或自動向美政府提出如〔史迪威赴延〕調查有害盟國合作”,蔣答應“當自向史迪威卻之”。〔41〕與此同時,戴維斯又趁機重提周恩來有關美軍向延安派遣代表團的要求,直接以羅斯福為對象,將建議寫在一頁紙上,寄給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甚至附了一封代總統擬給蔣介石的電稿。隨后這份簡潔明了的備忘錄被總統轉給了他的參謀長李海(William D. Leahy)和馬歇爾,而戴維斯的電稿則在稍加改動后經總統簽署于2月9日發往重慶。
Davies, China Hand, p. 214. For the memorandum, see Davies, 15 Jan. 1944, in FRUS, 1944, vol. 6, China (Washington: USGPO, 1967), pp. 307-308.
伴隨著中美借貸、緬甸戰役的糾葛沖突,蔣介石收到了羅斯福要求允許美軍立即派觀察組赴陜北考察的電報。〔42〕為了同時向蔣施壓,史迪威方面親自阻撓中國官員訪美。〔43〕史迪威亦致函何應欽,又詢問外事局長商震,表達了對國共沖突的關切。〔44〕蔣只能慨嘆羅“為共匪宣傳所迷惑,急欲往延安明了共匪情性,而其在華一般幼稚武官,中毒更深”。〔45〕以其患得患失的性格,蔣首先對派遣美軍觀察組表示了贊同,然后以極其委婉的語氣暗示觀察組不能去中共控制區域,而只能去“中央政府政治力量所及以及敝國軍隊駐扎各處”。〔46〕但羅斯福并未理會,于3月1日續電表示前述觀察組“即將”派出。〔47〕然而,幾乎同時,中共在重慶的情報網就獲得了這一消息,毛澤東第一時間得知美國政府決定向延安派遣一個軍事觀察組。消息來源據說是蔣介石的一位美國顧問。
胡喬木回憶錄編寫組在查閱大量文獻檔案后,以肯定的語氣寫道:“毛主席得知美國政府準備向延安派遣一個軍事觀察組是在1944年3月初。當時,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給黨中央發來一份電報,說一位在國民黨政府內擔任顧問職務的美國人士告訴我們,羅斯福總統已致電蔣介石,要求派遣一個軍事考察團去西北”。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334頁。
根據美國人送來的情報,毛更有信心宣稱,羅斯福很可能會選擇共產黨,予以直接援助。6月5日,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第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強調:“將來可能出現三股子力量,即羅斯福的美軍、蔣介石和共產黨,看誰先進城。我們要不要爭取起決定作用?我以為在此種情況下應爭取起個決定作用,即爭取做鐵托” 。〔48〕
在中共與美國關系升溫的同時,蔣史關系持續惡化。6月24日,宋慶齡寫信給史迪威,鼓舞他說,“〔中國〕人民感激您和您的行為”。
Letter, Song to Stilwell, 24 June 1944, quoted in Israel Epstein, Woman in World History: Life and Times of Soong Ching Li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04), p422.
7月3日,史迪威致電馬歇爾,要求獲得中國軍隊的指揮“全權”,并建議總統給蔣介石發“一封措辭非常嚴厲的信”,要求必須有中共的參與。〔49〕7月4日美國獨立日,馬歇爾匆忙召開參謀長聯席會議,匆匆通過了由其草擬的羅斯福總統致蔣介石電稿。電稿第一次明確提出將“包括共產黨軍隊在內的所有盟軍資源”置于史迪威的統率之下。〔50〕羅斯福全盤接受,將電稿未改一字,于6日簽字后發往重慶。7月7日是中國抗戰七周年紀念日,蔣介石收到了這封代表羅斯福意愿并由謝偉思充當翻譯的電報〔51〕,認為不啻為對中國乃至對他本人的巨大侮辱。蔣在自我憤懣之余,再次選擇委曲求全。他立即發出電報,分寄羅斯福和自己在華府的代表孔祥熙。他向羅斯福表示,可以把軍權交予史迪威,但需要時間,同時希望總統派遣一位特使來華調和他與史迪威之間的矛盾;而蔣給孔祥熙的電文,則要求他從旁督促羅斯福同意與中國政府簽訂明確指揮權的協定,不得讓史迪威掌控租借物資,更不能給中共以武器。〔52〕史迪威無權給中共武器,是蔣介石自始至終最主要的目標。
7月中下旬,蔣介石都在考慮羅斯福有關授予史迪威軍事指揮全權的要求,他已經傾向于“原則同意”。當徐永昌建議只將湘鄂贛的第六、九戰區交史迪威指揮時,蔣卻主張“完全接受”美國總統的要求。理由有二:一是可以約束中共;二是“將來我軍進出東三省時,必與蘇軍接觸,有美人在中間,至少能得到公道”。〔53〕這一想法得到了徐永昌和王世杰的贊同。〔54〕
恰于此時,7月22日,美軍觀察組首批成員抵達延安,這其中就有史迪威的政治代表謝偉思。8月23日,謝偉思在第二次會見毛澤東時,兩人持續相處長達八個小時,其間僅有江青用餐時作陪。謝偉思暗示美國政府已經打算迫使重慶改組政府。〔55〕毛澤東使謝偉思相信:“美國在華影響是決定性的,中國人因此最為關心的就是美國的政策……對蔣友好只不過是你一廂情愿的事。他在持續、強硬并一致的壓力下必定會屈服。對你的目標不要有絲毫的松懈:不斷敲打他”。周恩來在隨后的一次談話中更強調,避免中國內戰的唯一方法就是給國共雙方都提供武器。〔56〕謝偉思趕緊向史迪威建議,應更為主動地與中共合作,即給他們以武器裝備。〔57〕
三、中共外交攻勢與史迪威離華
在史迪威、謝偉思的鼓舞下,延安越來越覺得盟軍即將大規模在華東沿海登陸,并采取行動以為準備。1944年8月20日,毛澤東急令山東軍區、新四軍軍部搜集有關青島、煙臺、連云港的日本海軍情報,“以便供給盟軍”。同日,又令太行、山東和華中各軍區分別建設飛機場,供美軍觀察組使用。翌日,答復陳納德派駐鄂東大悟山新四軍五師的歐高士少校有關建立無線電網絡和“美海陸軍登陸時協同作戰問題”,并復電新四軍明確提出 “美軍在中國登陸時間,據有些美國人估計已不在很遠”,指示他們于蘇浙沿海地區“認真布置”。次日,指示在重慶與國民黨談判的中共代表林伯渠、董必武等“應作如下措詞:為了準備配合盟軍反攻,敵后四十七萬軍隊,不僅不能減少,而且應獎勵它,裝備它,增強它,政府首先應全部承認它的合法地位,承認其一部取消其大部的想法是違反抗戰需要的,而且是辦不到的……盟國援華物資一定要公平合理分配”。 〔58〕
因史迪威等美軍代表所體現出的合作姿態,毛澤東視美國出兵中國為一時之機,確定了“城市工作”和“向南發展”的戰略方向,改變了一年前“浙東方面不宜去人”、“戰后與國民黨合作時,我們即須準備于戰后開至黃河以北”的總方針。
毛澤東致陳毅、饒漱石電,1943年1月5日,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92頁。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93年,421-422頁。
這也就是要為中共建立獨立的政權而作好準備。中共開始逐漸包圍中等城市。〔59〕8月21日,毛澤東電示新四軍各部注重“吳淞至寧波沿海及滬杭甬鐵路沿線地區的工作,廣泛地發展游擊戰爭及準備大城市的武裝起義”。〔60〕9月1日,七中全會主席團會議決定派王震等帶10個連(包括至少四個連的干部)10月出發南下赴湘鄂贛創建根據地。〔61〕
更為重要的是,在美國的主動下,中共也加強了對史迪威的工作。9月3日,謝偉思在與延安中共領導人反復交談后,再次專門向史迪威提議將美國租借物資分給中共。〔62〕9月6日,史迪威剛剛陪同羅斯福特使赫爾利(Patrick J. Hurley)由印度飛回重慶,8日,中共中央即要求南方局根據“美軍觀察組在延表示,尤其是太平洋決戰準備的加緊”,把握時機向史迪威和赫爾利“提出援助我們之必要”,并明確提出了占援華總數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份額,即“我軍要求應被裝備二十師到三十師”。〔63〕
而在蔣史關系方面,中共問題幾成爭執核心。9月7日一早,蔣介石在召見特使之前先找史迪威談話。史迪威日記寫道,
愛的節日。花生米開門見山,說我迄今工作的百分百都是軍事;現在,作為中國軍隊司令,就將是六分軍事四分政治。說我將在國民軍事委員會之下聽命于他。說如果要用紅軍,他們就還得承認國民軍事委員會的職權。他會時常指導我。他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客氣”。他完全信任我。開玩笑說我常言中國的指揮官都不行……〔64〕(強調為原文所有)
拋開“紅軍”問題,史迪威認為蔣介石是想從他手中奪取租借物資的支配權,而他絲毫也不會讓步。因此,當9月8日宋子文與赫爾利談起支配權問題時,史迪威覺得這將是最后的時刻:“現在,我們終于要攤牌了”。〔65〕他心中所想的是:“如果委員長控制分配權,我就完了。共產黨人將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委員長的嫡系能獲取裝備,而我的〔Y〕部隊只會去舔屁股”。〔66〕
9月17日,蔣介石實際上已經決定任命史迪威為中國戰區參謀長兼前敵總司令,擁有各戰區前線部隊的指揮權。〔67〕他希望以在指揮權方面的讓步,來換取對租借物資的支配權。然而19日,史迪威不顧赫爾利的勸告,堅持親自將一封再度由馬歇爾起草、由羅斯福署名的電報交到蔣介石手中。〔68〕盡管經過中譯文的掩飾,但電報字里行間依然可見對蔣的耳提面命:“唯一可以破壞日軍對中國計劃之方法,即立刻補充怒江方面之部隊,加緊繼續推進,同時立即委任史迪威將軍授以全權指揮所有中國之軍隊……吾人對于援助中國所有之計劃如再延擱猶豫,必將完全消失”。〔69〕這封“九·一八來電”當然極大地傷害了蔣介石的自尊,以為“平生最大之污辱”,他甚至說出“絕不能為美國奴隸”,并做好了與羅斯福決裂的準備。〔70〕但此時蔣介石仍舊沒有下定決心撤換史迪威。
梁敬錞有關去史決定于9月19日的論斷值得商榷。見梁著《史迪威事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2年,284頁。
他在9月20日還要宋子文去告訴赫爾利,中國軍閥余孽尚存十分之三,“如史迪威指導處置一有不當,難免引起對彼之危險”云云,事實上他此后兩天都在考慮對策。〔71〕9月22日上午,蔣還約親信陳布雷往談,命其研究對策。
陳布雷日記,1944年9月22日,《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1943-1945)》,臺北:東南印務出版社,無出版年份,724-725頁。
而早在9月10日,謝偉思明確告知毛澤東:已收到華盛頓發來的一封重要電報,讓美國大使館推動改組重慶政府,白宮認為在中國建立一個新的政府——一個聯合政府——將更為便利。〔72〕9月13日,也就是林伯渠提出“聯合政府”的一天前,林伯渠和王炳南按照毛澤東的指示拜會史迪威并致問候,史迪威當即表示將于近期訪問延安,林、王顯然非常高興,約定再晤。〔73〕史迪威在隨后給赫爾利的備忘錄中明確寫有與中共的安排,“第18集團軍(紅軍)將被任用。務必在此點上沒有誤解。他們會被安置在不會與中央政府軍發生沖突的地方,但必須作為一分子參與到危機〔解決〕中來”。他對中共倍感放心,認為“共產黨宣稱的困難”以及“他們聲明將服從我”都是“常識”。〔74〕隨后15日,史迪威與蔣介石大吵一架,高思又跑來要求會見中共代表〔75〕,而中共代表剛剛在參政會上抨擊政府,提出政府改組的要求,竟與美方一致,難免讓蔣領悟兩者已經串通一氣。后來蔣在總結一年工作時記道:“中共與美國駐華大使館協以謀我之陰謀,實有非人想象所能及者”。〔76〕
到了“九·一八來電”后的第二天20日,延安《解放日報》第一次明確刊出了要求國民黨改組政府的社論。〔77〕第四天22日,周恩來又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主席團會議討論爭取美援問題時,自薦給史迪威發了一個說帖,催促要把美國軍火物資的一半分給共產黨。〔78〕當日,六屆七中全會主席團研究成立“解放區委員會”問題,毛澤東提出國共是“兩個平等的東西,不是一大一小”。〔79〕朱德正式致電史迪威支持由一位美國將領來統帥所有中共軍隊,還邀請總統派代表來延安。〔80〕史迪威隨即向蔣介石宣布了向共產黨提供五個師裝備的打算,蔣回答道:“君若此,余將取銷君參謀長職務”。
熊式輝:《海桑集》,1944年9月28日,香港:明鏡出版社,2008年,454頁。See also Davies, Dragon by the Tail: American, British, Japanese, and Russian Encounters with China and One Another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72),pp. 334-335.
曾任蔣機要秘書的外交部政務次長吳國楨揣測委員長當時的心理:“難道史迪威真的對共產黨的活動視而不見嗎?還是他對中國政府懷有不友好的企圖呢?蔣介石不得不在頭腦里提出這些問題。史迪威愈是催逼那些要求,蔣介石愈是懷疑這位總參謀長的動機。蔣愈是猶豫不決,史就催得愈緊”。〔81〕也就在22日,蔣再也無法忍受,他在日記中慨嘆:“史迪威對余之陰謀,必欲奪取中國全部之指揮權,已無所不用其極”,但這指揮權不是他本人早已答應過的嗎?主要還是考慮到史與中共的關系,蔣在日記中又寫道:“毀謗謠諑威脅壓迫,無所不至,此無異又加一共匪傷害我中國矣”。23日,史迪威擬出進一步建議,托赫爾利交蔣,史的具體建議包括“派我去延安說服中共……聽從我的指揮”,“中共裝備與軍火(炮兵)限五個師;維持紅軍充分的戰斗力”以及中共軍隊與國民黨中央軍(除遠征軍優先外)平均分配租借物資等。〔82〕蔣由此斷定“史迪威已作有計劃破壞中國國家統一、毀滅中國軍榮譽、威脅政府受其個人統制之策動”,列為去史第一理由。〔83〕也就是說到9月23日,蔣介石最終下定決心,起草給羅斯福的備忘錄,中共成為終結史迪威的最后一根稻草。
參見呂迅《大棋局中的國共關系》,58-59頁。
9月24日,蔣介石正式要求美國撤回史迪威,并在處理史迪威的同時,在宣傳上發起反共攻勢。蔣把以往半遮半掩的國共矛盾再次公開,不但由國防最高委員會官方發布了題為《中國共產黨問題文件》手冊,指責共產黨顛覆政府,而且在參政會上允許討論國共問題,甚至指派何應欽親自告知美國大使。〔84〕稍后國民政府以蔣廷黻、魏道明為首的駐美高級官員更密集訪問了國務院文化合作處長派克(Willys R. Peck),企圖繞開范宣德的遠東司,宣傳“中共比共產黨還要共產黨”。〔85〕侍從室主任林蔚甚至直接告知史迪威“麻煩就在共產黨身上”,如果他放棄武裝中共的念頭,可能還有轉機。〔86〕連中共都了解到蔣提出撤換史的理由就是史迪威“袒共”。〔87〕史迪威直到此時方才撤回自己援共的具體要求,但為時已晚。蔣本人在四個月后的日記中仍耿耿于懷:“美國對中共擅自接濟軍械之企圖確已打消,此為革除史迪威后第二之要務,今已達成目的矣,今已達成目的矣”。〔88〕
10月19日,史迪威正式被召回,對中美關系造成了嚴重影響。中印緬戰區被分割成印緬和中國戰區兩個,更加淪為美軍供應鏈條末端。〔89〕據蔣介石秘書周宏濤回憶:“史案之后,美方軍援日漸減少,不僅品質不佳,許多彈藥及零件居然和武器尺寸不合,影響戰力很大”。〔90〕華盛頓充斥著對蔣介石的失望和反感,繼而放棄了依靠中國抗日的打算,進而轉向蘇聯。〔91〕 羅斯福明確對史汀生說:“至于在中國大陸作戰,我們必須留給俄國人了”。 〔92〕而斯大林碰巧許諾歐戰結束后三個月內紅軍將派60個師進入遠東。〔93〕這才引發了雅爾塔的背棄。〔94〕魏德邁少將接替史迪威,被任命為美軍中國戰區總司令和蔣介石新的參謀長。然而魏德邁上任伊始即獲得馬歇爾的直接訓令,要求將中國戰區內空軍軍官數量提升到職員總數的一半以上。〔95〕換言之,中國不再是美國鐵錘敲碎日本時的砧板,而是淪為了戰略遠程轟戰機的試驗場。這是美國政府對國民政府遺棄的開始。在二戰的最后時刻,謝偉思喊出了時代最強音:“我們〔美國〕不必為國民黨政府垮掉而害怕……任何新政府都會比與當前反動的統治更加合作,并更有能力動員國家”。〔96〕(強調為原文所有)這句話對美國國務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97〕
可以肯定的是,1938年以后,史迪威與中共之間就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從1942年3月至1944年10月,史迪威及其政治顧問戴維斯、謝偉思與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乃至延安之間的聯系日益密切。中共通過各種途徑,在蔣史矛盾中堅定不移地表示出對后者的支持,并且成功地說服其相信:一、中共軍隊愿意接受史迪威指揮;二、中共抗日而蔣不抗日,蔣積蓄力量以備內戰;三、美國應該通過控制租借物資不斷對蔣施壓、逼其就范,并應給中共武器;四、美國應向延安派駐軍事代表團。這些觀點不但成為史迪威對付蔣介石的工具,而且也通過史迪威(及其他人)對美國總統羅斯福產生了影響,從而使得羅斯福反過來向史迪威表示倒蔣之意。史迪威甚至依此制定了暗殺蔣介石的計劃,并且加強了與中共的聯系。隨著史迪威與中共關系的升溫,蔣史矛盾不斷升級,最終就史迪威是否有權授予中共武器這一問題,矛盾激化到無法調和的地步,美國不得不召回史迪威,并降低了對蔣介石的支持。史迪威事件對此后美國與國民政府的關系產生了不利影響。繼史迪威之后,中共也曾一度積極尋求與赫爾利和史迪威的繼任者魏德邁合作,但出于種種原因,合作并未繼續。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中共自1945年1月起逐漸轉向敵視美國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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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