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錚楨(景德鎮陶瓷大學)
文人的香品與香器
文/孔錚楨(景德鎮陶瓷大學)
芬芳的氣息很早就已虜獲了人類的心,在漢代宮廷中,尚書郎就必須“懷香袖蘭”方能隨侍天子,自此之后,香的運用逐漸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尤其是在文人的閑適生活中,一縷幽幽上揚的輕煙不僅帶來了恬靜的生活意境,也展示著他們的品格與處世態度。
Fragrant flavors have captured the heart of mankind for many centuries. In the palace of Han Dynasty, an assistant to the emperor was called“shangshulang”. He had to carry a fragrant bag with him when he attended upon the emperor. From that time on, use of incense gradually became an integral part in everyday life of the Chinese people, especially for the leisure life of the scholars. Wisps of smoke-rising not only brought the quiet mood of life, but also to show their character and attitudes of life.
中國古代文人們對香氣的愛好不僅僅表現在用香品香的環節中,很多時候,他們還將這種雅致的情趣帶到了閨房之中,無論是帝王還是普通文人,似乎都曾為這種閨房趣味的延續與發展付出過努力。從元稹《雜憶》詩“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云映褪紅酥”中所展現出來的紅色香粉,到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有關于沐浴后使用花露的好處,都可看出,香氣之于文人不僅僅是品德的標榜,也是生活情趣的呈現。如今,我們之所以能夠部分復原古代文人的用香生活場景,主要得益于他們留下的眾多與之有關的文獻,這些文字資料既有旖旎的詩文,也有博采眾長的香學理論著作。
西漢《錯金博山爐》河北省博物館藏
(1)丁謂與《天香傳》
在宋代的眾多香學理論中,丁謂的《天香傳》可謂獨樹一幟。乾興元年(1022年),丁謂因雷允恭案被牽連,貶官至海南,明道年間獲得赦免。丁謂之所以能夠著成《天香傳》一書,當與其豐富的人生經驗有關。其一,太宗至道元年(995年)至真宗咸平二年(999年),丁謂擔任附件轉運使督造北苑貢茶,所制大龍鳳茶團名噪一時,現已散失的《北苑茶錄》便記載了在他任內北苑貢茶的制作情況。由于制作龍鳳茶團時需要添加麝香、龍腦等香料,因此,這便可看做是此后丁謂于香學一道有成的基礎所在。其二,丁謂長期為官,在貶官之前官運甚亨,得以長期伴隨帝皇左右,因此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用香的習俗與品格。彼時,宋室崇尚道教,而道教教義認為沉香可通三界,為超越生死之物,在日常修行中焚燒沉香,則能助人增長靈性。因此,丁謂早在前往海南之前便已對沉香有所了解。其三,丁謂深厚的學養與平和的心態也是《天香傳》得以成書的保證。學識淵博的丁謂雖然在《到崖州》詩中頗為無奈地寫到“今到崖州事可嗟,夢中常得在京華”,然而,這種頹廢的心態很快便轉為平和,這也決定了他能夠有時間和精力去實地調查海南的沉香生產狀況,并將之撰寫成書,短短二千余字的《天香傳》記載了各朝的用香歷史,也記載了真宗時宮廷用香的真實情境,特別是他在書中對此地的沉香生產及交易進行了相對詳細的陳述,不僅道出了黎母山一地出產頂級沉香料,更指明了優質沉香的品評標準當為“清遠深長”四字,在此之后,歷代文人均以海南沉香為正宗。
明《三彩鴨形香薰》景德鎮御窯博物館藏
西漢《馬王堆漢墓出土陶熏爐》湖南省博物館藏
(2)黃太史四香
所謂“黃太史四香”指的是黃庭堅所鐘愛的四種合香,根據《陳氏香譜》的記錄,它們分別是意合香、意可香、深靜香與小宗香。對于文人香學理論的發展來說,黃庭堅為四香所做的賦文不僅展現出宋代文人在品香時的審美傾向,更充分地表達了香在文人社交中的重要作用。如《意合香跋文》以“清麗閑遠”四字表明此香的氣味特征,而且,這種香氣又有天然的富貴之氣,可見,在宋代文人的心目中,富貴而不驕矜、淡泊而不孤僻的香氣才是值得珍而貴之的。在品評意可香時,黃庭堅則指明了悠然的香氣如何在鼻端環繞,他認為,好的香氣是能夠輕柔而緩慢地縈繞于品味者的鼻端,并慢慢地滲透于心。歐陽元老為黃庭堅所做的一款以海南沉香為主調的深靜香則充分地展現了傳統崖香的精髓,這款合香,氣味恬淡,深得文人意趣,其中所包含的朋友情誼更是令黃庭堅感懷頗深。此外,在四香中歷史最為久遠的小宗香對于宋代文人而言則似乎有著懷古的意味。由此可見,對于宋代的文人而言,香的文化意義已經遠遠大于其本身的嗅覺審美,在品香的過程中,文人們更習慣于為之賦予更為深刻的意涵,這一點也成為此后香學著作中的主線。
(3)各類“香譜”
在古代文人所做的各類香學著作中,最為突出的當屬宋明時期出現的各類《香譜》。現存最早且保存相對完整的香譜當為洪芻所著,其基本體例為用香史、香品、用香之法以及合香配方,所有這些內容被劃分為香之品、香之異、香之事和香之法四類。從現有的資料來看,這一排布格局也為此后的眾多香譜類著作奠定了基礎。自沈立、洪芻及武岡公庫撰寫《香譜》之后,張子敬、淺齋、顏遲約和葉庭珪等人也紛紛按照這一體例撰寫香學著作。在宋代,這些香譜多以制作方法、工具、熏焚技巧、貯藏方式等實踐操作類內容為主,間或穿插有關于香方的典故或傳說,其中的集大成者當屬陳敬所做《陳氏香譜》。到了明代,香譜類的著作體例在繼承宋代的基礎上也有了一定的改變,如周嘉胄所做《香乘》雖名中無“譜”,但依然可看做是宋代香譜的延續之作,其中所匯與香有關的史料、材料、器具、配方、典故、傳說等因歷史時代的客觀因素而更為豐富,在此之后,明末董說所作《非煙香法》一書亦可被視作這一階段重要的香學理論。當然,明代文人留下的香學著作并非僅此兩本,許多詩歌筆記中亦充分地展現出香之于生活的重要性。
北宋《汝窯天青釉三足樽》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宋《景德鎮窯青白釉印花雷文地六夔龍三足兩耳鼎》波士頓美術館藏
氤氳的香氣,不僅熏染著上自權貴階層,下至平民百姓的居室、服裝,更是崇尚清雅的文人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內容,他們竭心盡力地挖掘更為優雅的用香方法,也不厭其煩地探索著氣味更為凜冽不俗的香料,這一趨勢在宋代達到巔峰,而此時,隨著制瓷技術的提高,文人們所用的香器也常以陶瓷制成,這些瓷質香器不僅色彩素雅,且有著凝練的造型,它們不僅為宋代文人的生活憑添了更多的樂趣,也為我們了解文人們的生活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1)文人的生活場景與陶瓷香爐的意象
陶瓷香爐的產生可謂歷史悠久,在考古發掘中,目前所知最早的香爐形態就是紅山文化中出土的陶制香爐,在馬王堆漢墓中,更有一件陶質香爐中至今還保存著用以熏焚的香草。而陶瓷香爐得以大放異彩當歸功于宋代的文人們,在他們的推動下,這種質地溫和細膩、色彩豐富穩重的香爐最終成為此后文人階層最為常用的香器品類。如今,通過研究宋明文人留下的筆記文獻可以稍稍窺見他們有關于陶瓷香爐的設計構思,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審美意象主要可表現于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在造型上,文人們樂于選用古樸簡潔的鼎式爐。三代鼎彝是文人們追古溯懷的首選,因此,模仿鼎彝所作的香爐必然深受他們的追捧,不過,對于明代文人而言,官、哥、定、龍泉和宣窯所產的香爐卻“非日用所宜”,這并非是指它們不符合文人的審美,而是因為這些宋代名窯之作因過于珍貴,如同三代鼎彝一般只能被拿來小心翼翼地欣賞。但是,對于宋代文人,尤其是以文人情懷著稱的宋代帝王而言,這些端莊穩重的香爐卻是精美的日常用具,例如汝窯天青釉三足樽就是其中的翹楚,極簡的圓柱筒爐體配以輕靈小巧的三足,盡顯凝重的美感,其造型雖有摹古的痕跡,卻顯現出更多的創新和改良。在另一方面,文人們還力求在香爐的使用中獲得充滿情趣的生活圖景,詞人李清照就曾多次提及“金猊”“金獸”這類從口中噴薄煙云的獸形爐,文人們在欣賞這些有趣的小動物造型的香爐時,已不再一味地追求古樸的意味,而是希冀從中獲得對尋常生活的輕松感受以及對淡泊平靜心態的彰顯。
宋《白瓷鏤空熏爐》山西省太原市金勝村出土
宋《鈞窯天青釉三足香爐》波士頓美術館藏
其次,在色彩上,文人們更喜愛素雅潔凈的效果。自宋代以來,文人們對于色彩的要求通常集中在“素潔”二字上,因此,宋明以來,陶瓷香爐的色彩通常是青、藍、白三大色系,那些濃艷的黑色、花色品種則為文人們所鄙棄,這也是文震亨“尤忌……新制建窯、五色花窯等爐”的原因之一。所以,最受文人推崇的香爐多出產于定窯、汝窯、景德鎮窯,有趣的是,以色彩濃烈為代表的鈞窯也備受文人的青睞,這是因為文人們對于素潔色彩的定義并非僅是指那些清冷的色系,而是指在對比關系上具有質樸凝重效果的所有色彩。
第三,在使用中,文人們希望香爐不僅具有實用功能,還需與居室陳設協調搭配。自從垂足而居的生活成為起居主流之后,高臺家具的出現和普及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陶瓷的造型和功能變化,宋元之后,文人家居的整體裝飾色調偏近于灰暗的褐色,因此,所配香爐的色彩也不應過于跳脫,前文已討論過宋代以后的文人們常用青、白、藍色系的香爐,由此對應文震亨評述香爐配蓋時所推崇為烏木、紫檀、花梨、玉、瑪瑙、水晶等材質可知,文人們在選用這些材質時并非僅以價值的高低為評判標準,他們需要在質感上具有厚重質樸的效果,同時在色彩上亦能與香爐和家居整體搭配,而且,爐蓋的設計也并非僅僅為了視覺上的美觀,配有爐蓋后,能夠有效地防止爐內的香灰被風吹散,也能夠更好地保持炭火的燃燒速度。
總的說來,中國古代文人對于陶瓷香爐的設計可謂盡心竭力,他們結合多方面因素對香爐的形、色、質進行多層次的考量,最終設計成功集溯古、質樸、清雅,且毫無驕躁之感的經典范例。
(2)陶瓷香盒的形與飾
歷史悠久的香盒是焚香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類配件,其材質十分多樣,到了兩宋時期,尤以瓷質香盒為最。而且,由于香盒是“爐瓶三事”之一,因此,從宋開始的陶瓷香盒產量及種類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這在宋代景德鎮湖田窯中便可看出來。
從款式上來看,湖田窯出土的瓷盒均以模制成型,大體可分為單體、子母、連子盒三類,其中子母盒及連子盒的設計當與合香的發展有關,前文曾提及自宋代開始,文人合香理論及實踐開始大量出現,因此,瓷盒就成為窨香過程中最為適用的器具,而子母盒與連子盒的多盒分隔形制也滿足了各種不同類別的香料及合香成品擺放的需要,當然,也有研究者認為這些瓷盒應當是女性閨閣中用以盛放化妝品的器具,這一分析確實具有可信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古人的許多器物設計并非單一功能的,故而,無論如何,宋代的瓷盒首先當是一種從實際功能出發的設計成果。在具體的造型表達中,湖田窯所出瓷盒幾乎都為圓形或近似圓形,少見方形或長方形,這當與制作技術有關。此外,這些瓷盒中常見瓜果、花卉元素,以及模仿漆器、金銀器的多棱造型,這也與時人追求平淡天真的生活意趣有關。
宋《青白釉圈足盒》景德鎮湖田窯窯址出土
宋《景德鎮窯青白釉印花雷文地六夔龍三足兩耳鼎》波士頓美術館藏
從色彩上來看,宋代湖田窯所燒器物基本均為青白釉或白釉,瓷盒也不例外,在現有的考古資料中,絕大多數瓷盒施以青白釉,少數為白釉褐彩,這當與宋代的整體審美風范有關,而且,這種清朗的釉色也直接影響到了瓷盒的紋理裝飾。除了素色無紋的瓷盒之外,其余還有許多以印花、刻劃花、褐彩裝飾的精美瓷盒,其紋飾題材包含廣泛,多見花卉、鳥蟲紋樣,在青白釉的映襯下,這些紋飾尤顯靈動活潑。
審美元素的多元化使得今天的香爐樣式日益豐富,但無論如何,自宋代以來的文人審美觀念依然還在其中起著較為重要的指導作用,對于這種充滿傳統意味的器具設計來說,如何在保持傳統精髓的前提下創造出獨具品格的形式,將是新文人意象的表達關鍵。
JOSS-STICK AND CERAMIC INCENSE BURNER OF SCHOL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