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我的歷史老師說,被公認為世界強國的唯一方法就是戰勝另一個世界強國。比如:日本打敗俄國,美國打敗西班牙,都使他們獲得了世界強國俱樂部的入場券。她說:想成為世界強國,除了打仗,沒有別的辦法。
現在我發現,這個規律好像也適用于法院在整個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
如果不是當年馬歇爾大法官打贏的那場“戰爭”,最高法院斷不會成為美國政壇的一極。那是一場打敗美國政壇絕對“強國”——白宮的戰爭。說贏不太準確,至少沒打輸。這場硬仗奠定了最高法院的政治地位,也讓它創造了世界法制史上的一個奇跡:從來沒有一個司法機關,曾經取得過如此高的政治地位。
這場仗就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
當年,在第二任總統亞當斯競選失敗黯然下臺時,亞當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憤怒,他的總統生涯可以說是一事無成,繼任者又是他的死敵杰斐遜。他把白宮蓋好,屁股還沒坐熱就要讓給這個死敵,太不甘心了。
于是,亞當斯在下臺前作了自己的政治布局,他決定對司法權下手。在他即將下臺的前夜,他緊急任命了42個法官。這些法官被稱為“午夜法官”。由于太匆忙了,17份委任狀都沒來得及送出去,被忘在了國務卿的抽屜里。
等到杰斐遜政府上臺后,他的國務卿麥迪遜發現了這些委任狀,他們當然不會發出這些委任狀,這就成了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起因。馬伯里就是這17名法官之一。他起訴到法院,要求國務卿麥迪遜返還他的委任狀。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受理了這個案子。主審的法官也奇特:馬歇爾大法官。他居然就是那個忘發委任狀的人!馬歇爾是亞當斯的國務卿,就是他忘記發這17個人的委任狀,才惹出這個麻煩。說這個案子因他而起一點兒也不過分,現在他居然還主審這個案子!太有點兒……無恥了。不過,美國當時只要求有經濟利益才回避,所以馬歇爾不回避也合法。
順便說說馬歇爾。馬歇爾剛剛卸任國務卿就跑到最高法院來上任首席大法官,這也是亞當斯占領司法權計劃的一部分。雖然動機有些齷齪,但沒有這個馬歇爾就沒有今天的美國最高法院。在馬歇爾之前,有三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任期都不長,而且都對這個職位不感興趣。只有馬歇爾把法院當成了施展政治才華的地方,執政長達四十年,奠定了最高法院的基礎。
回到這個案件,馬歇爾的處境有些尷尬。總統杰斐遜和國務卿麥迪遜都等著馬歇爾的判決呢。等著干啥呢?等著把它扔進紙簍,然后宣稱這個判決不公。事實也是:從這批法官的任命到馬歇爾自己的特殊身份,還有微妙的技術問題,都讓這個判決太容易被說成是司法不公了。所以,麥迪遜對訴訟根本不理,杰斐遜也一樣,不答辯、不出庭,愛怎么判怎么判,反正我就不執行。當時法院的判決都得靠政府執行,沒有政府,法院的判決就是一紙空文。
1803年2月24日早上,馬歇爾帶領最高法院的部分法官,在華盛頓的斯氏酒店(位置在今天的國會圖書館)大堂,向聚集的人群宣讀了他們的判決。
首先,馬歇爾承認“鑒于本案特有的敏感性”,所以“本院必須對最終判決結果所依據的原則作出透徹的說明”。誰都知道案件為什么敏感,全美國政壇都在等著看這場羸弱司法對抗強大總統的戰爭的結果。但所謂“透徹的說明”,大家遠遠沒想到這份判決書會那么長。
這里先解釋一下,馬伯里提出的請求在法律上的名詞是:請求法院對國務卿下達職務執行令,要求向獲得委任的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郡治安法官馬伯里送達委任狀。
馬歇爾將這個請求分成了三個問題:
(一)申請人是否有權獲得他的委任狀?
(二)如果他有權獲得委任狀,并且這一權利受到了侵犯,我國法律是否為他提供了救濟途徑?
(三)如果這種救濟途徑存在,是否應由本院下達職務執行令?
第一個問題中,馬歇爾從美國憲法人手,區分了任命和頒發委任狀兩種不同的行為。將一個官員任命的過程分成了提名、任命、簽署、蓋國璽、送達等環節。逐個論述了每個環節的區分標準和法律效果。最后得出結論,馬伯里已經得到了任命,有權獲得被麥迪遜扣押的委任狀。
第二個問題中,馬歇爾首先說:“任何個體在遭受侵害時,均有權利要求法律保護”
“即使英王本人遭形式謙恭的起訴,其也從未拒絕執行法院的判決。”然后,馬歇爾又大論了“政治決策行為”的特殊性,說如果馬伯里提出的訴求屬于該行為則政府可以免責。但他緊接著又說,即使在政治決策行為中,如果關系到個人行為,也不能免責。還舉出了出售肯塔基河上游土地法案的例子,從而說明馬伯里可以獲得相應的司法救濟。
最后一個問題,馬歇爾又把它分成兩個問題:1.當事人請求的令狀是什么性質?2.本院是否有權下達這樣的令狀?
第一個小問題,馬歇爾從布萊克斯通的《英國法釋義》說起,將這種被稱為“職務執行令”的令狀的來龍去脈講得很詳細。并說這種令狀“并非是要窺探行政秘密”,法院的管轄權只在于劃定公民個體的權利,而非審查行政機關或官員在其自由裁量權內如何行事。然后還舉了一個傷殘軍人法案的例子。最后,又說了送達委任狀雖然不是法律明確規定的義務,但“國務卿與其他人都不能違法扣留委任狀”。
第二個小問題,也是最精彩、最高潮的部分。馬歇爾要開始論述違憲審查權了。
他說,法律規定:“最高法院……有權對任何下級法院或者擔任公職者下達職務執行令。”這不就行了?直接給麥迪遜國務卿下令唄。且隉,馬歇爾說,還有另一條規定。美國憲法規定:“最高法院對影響大使、其他公使和領事以及國家作為一方當事人的所有案件擁有初始管轄權。對于所有其他案件,最高法院擁有上訴管轄權。”
這兩條規定沖突嗎?馬歇爾又說了半天,總之就是下達職務執行令不是上訴管轄權。“上訴管轄權的本質在于修正或糾正已經發動的司法程序的結論,而不是發動一項程序。”看來是沖突的。
那么,一項法律規定與憲法沖突,應該被執行嗎?“與憲法相違背的法案是否能夠成為國家法律的問題是對美國有重大影響的一個問題。”
在這兩種選擇之間沒有中間道路。憲法要么是優先的、至高無上的法律,要么與普通立法法案處于同等地位,立法機關可隨意加以修改。假如后者是正確的,那么從人民方面來說,用成文憲法限制其本質上不可能限制的權力就是荒謬的企圖。所以,合眾國憲法的詞語確認和強化了這一應成為所有成文憲法的本質的原則——與憲法相抵觸的法律無效。
最后,馬歇爾話鋒一轉,一錘定音:初步判決撤銷。真不知道當初在斯氏酒店大堂里聽完這場冗長判詞的聽眾是何感受。
判決之后,杰斐遜總統牢騷滿腹:“沒管轄權,你叨叨這么多干啥!”
說的對。明明幾句話就可以了結的案子,馬歇爾偏偏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這是馬歇爾的朗謀詭計嗎?是的。這就是馬歇爾的戰術,他的武器是什么?理由!
理由就是法院的武器。既然總統可以用沉默不語來宣示他的行政權,法院一樣可以用喋喋不休來宣示他的司法權。
上海的青幫頭子杜月笙說:一群人中,最沉默的人最有實力。在三權中,行政權最有實力。所以,總統完全可以用不理、拖延、不作為的方式來處理問題。他說話最少,權力最大。如果這樣,法院為什么不能也耍個花招,用馬歇爾的方式來彰顯一下自己的權力呢?這個案子太成功了。杰斐遜總統不是想看我的笑話嗎?那好,我馬歇爾既然站在舞臺的中央,我就一直站下去。靠時間來宣示自己的存在。長篇大論的判決書,既滿足了存在感,又宣示了自己的權力,還贏得了后世美名。而且這個結果讓杰斐遜不得不接受,有苦說不出。如果馬歇爾只是規規矩矩地說:“我沒有管轄權,這案子不歸我管。”將這個案子作為一個普通案件處理,這場仗就徹底輸了。美國最高法院今天就只能安居政治附庸的地位。現在,馬歇爾用手里不多的武器打出了最佳組合:以喋喋不休、長篇大論的說教教育了美國政府什么是正確的真理,然后又以謙虛自制的大度限制了自己的權力(實際上擴張了),風度翩翩,完美謝幕,賺足了眼球。只剩下臺下目瞪口呆的觀眾和敵人。這一仗贏得太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