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揚帆+++劉鵬艷
2000年時,安徽金寨地區有1018座紅軍空墓,這上千座遺冢還只是冰山一角,因為那些沒有后人以及后人無力“招魂入墓”的家庭,只得把找不到歸鄉之路的紅軍孤魂托付給萋萋荒野。以漆氏為例,當年因革命“絕后”的家庭,占到整個家族的一半以上,沒有人記得他們,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留下。某個紅軍的后人一直在想:為什么他的祖先要干革命?而我們也不禁在思考,那些“倉廩實,知禮節”體面的大家族,究竟為何要甘冒殺頭連坐的風險,舉家從事當時并不體面的、既危機四伏又背負匪名的逆天之舉?
歷史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不斷地叩問自己。
把歷史翻回到1935年,秋陽高照的9月。作為“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隊”,最早誕生于安徽金寨麻埠鎮、1932年又重建的紅二十五軍,于1934年11月離開鄂豫皖蘇區,途經河南、湖北、甘肅、陜西,征程近萬余里,歷時10個月到達陜北。這是長征中人數最少,孤軍轉戰,沖殺數百場戰斗無往而不勝,率先完成長征的紅軍部隊,也是唯一一支歷盡厄境非但沒有減員反而發展壯大了的長征鐵流,途中他們還開創出擁有50萬人口的鄂豫陜革命根據地。如果說長征是中國軍事史上一個偉大奇跡的話,那么這支軍隊就是奇跡中的奇跡。紅二十五軍與陜北的紅二十六軍、紅二十七軍合編為紅十五軍團后,發起勞山戰役和榆林橋戰斗并獲捷,又鞏固和擴大了陜甘邊區。
與此同時,已經跋涉出茫茫草地繼續北上的中央紅軍(第一方面軍),在甘肅宕昌縣的小鎮哈達鋪,從一張舊報紙上得知陜北還有一片紅色根據地。9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常委會,作出長征路上最后一次改變最終落腳點的決定——兵發陜北。10月的黃土高原天高云淡,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據稱,毛澤東走進保安縣的吳起鎮時,看到一所掛著蘇維埃政府牌子的房子,立刻操著他那口湘音欣慰而高興地說,到家嘍,就在這兒落腳!
次年10月,分別從湖南、四川出發的紅二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也終于抵達陜北。到此為止,歷時兩年,總行程二萬五千里,聞名中外的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結束。歷史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我們向歷史的縱深遼望。掀開中國近代史的扉頁,立刻從那古代、近代分界的縫隙間,穿透過來1840年的疾風流云飛沙走石──這是一個注定要被歷史鐫刻銘記的年份。
稍微了解一點兒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在人類文明進程中,中華古代的思想文化、政治經濟同科技知識水平曾經在很多個世紀里遙遙領先于世界,當中國穿行過諸子百家的春秋、雄才大略的秦漢、繁榮昌盛的唐宋元明,傲視八方夷邦時,后來17、18世紀一躍為世界現代文明中心的歐羅巴,還沉睡在中世紀黑暗長夜的夢魘之中。近代史告訴我們,歐洲突飛猛進的改變,始于意大利佛羅倫薩和威尼斯諸城的文藝復興運動的蓬勃興起。
文藝復興本質上是一場關于人的精神解放的革命,新思潮中涌現出了一批人文主義的思想家。對于社會文明的前行而言,思想的革新求變比藝術本身更加重要。“革命”一詞被歷史的聚光燈照亮了,濫觴于萊茵河下游尼德蘭的資產階級革命,又相繼在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奧地利和匈牙利等地爆發。資產階級革命的結果是,確立了作為一個階級的世界統治者地位。而幾乎同時期的科技與工業革命,則催化并加深了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社會變革,在工業革命中獲得了“蒸汽時代”的強大推動力,船堅炮利的歐美資本主義列強勃發起環伺世界的足夠的欲望和力量。
于是我們看到,“日不落”帝國的皇家艦隊繞過大半個地球,駛進太平洋的西岸沿海,冰涼的滑膛炮口瞄準了中國的1840年。
第一次鴉片戰爭打響了,很快清政府被迫簽訂《中英南京條約》──這是我們簽下的第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中國的近代史,就是這樣從不平等條約為起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一個字一個字地陷入了殖民地與半殖民地的沼澤——1858年,中俄《璦琿條約》;中俄、中英、中法、中美《天津條約》;1860年,中英、中法、中俄《北京條約》;1874年,中日《北京專條》;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1883年,中法《中法新約》;1895年,中日《馬關條約》;1901年,清政府與英、美、日、俄、法、德、意、奧、西、荷、比等十一國的《辛丑條約》……每一個條約,都無不是主權喪失民族屈辱的精神枷銬。
深諳世界變化的洋務派領袖、清末重臣李鴻章曾發出痛楚的浩嘆,弱國無外交!但問題是,國是如何弱的?為什么我們這個曾經繁華強盛四海來朝的龐大帝國,遭遇到近代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時,便迅速地衰敗到累貧積弱,遍地瘡痍,風雨飄搖,任人宰割的地步?這是在那種萬馬齊喑、僵化停滯的社會現實面前,一個糾結在人們腦后長辮梢上的歷史詰問。中國從來就不缺少有識之士和熱血猛士,于是就站出來了呼吁挽救危亡的龔自珍,開眼看世界的林則徐,吶喊圖強保種的嚴復,“戊戍六君子”譚嗣同、楊銳、劉光第等人和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這樣的名字可以排出長長的一列,而那也只是被歷史記載下來的,普通的小人物和無名者自然更是不計其數。半個多世紀過去,路漫漫兮其修遠,雖經無數仁人志士艱難地上下求索,發憤圖強浴火抗爭,改朝了、換代了、人們腦后的長辮子也剪去了,然而我們災難深重的民族依然災難深重,民不聊生的社會仍是民不聊生,貧苦窮困的百姓照舊貧苦窮困。國,還是那么羸弱,而且越發弱得危如累卵!
浴火卻沒有重生!那么,希望寄予何方?如何才能拯救中國?出路在哪里?
誰都沒有現成的答案。在動蕩不安的局勢下,中國一批知識精英憂患重重地尋找著改造舊制度、重建新社會的革新道路。1919年,由知識界發起振聾發聵的救亡與啟蒙、反帝與愛國的五四運動轟轟烈烈地在北京引爆,迅猛地以燎原之勢燃向社會各界及四面八方,中國風云激蕩的現代史大幕就此拉開。
幾年后人們發現,五四運動的不少主要領導人和重要參與者,如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周恩來、張聞天、張太雷、張國燾、羅章龍、陳潭秋、鄧中夏等,都成為信仰馬克思主義政黨的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或高級負責人。
在21世紀風和日麗的今天,我們已經很難身臨其境地真切感受到,在中國貧弱不堪的近百年之前,一位大胡子的德國人、一部宣言和一首歌,給一群正在苦苦尋覓出路的中國人內心深處究竟帶來了怎樣的震撼、激動與驚喜?
那位大胡子卡爾·馬克思,無產階級的精神領袖,近代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思想導師,是他第一次提出了對立于“資產階級”的“無產階級”這個詞,在同他親密戰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起草的《共產黨宣言》中,闡述了階級斗爭觀點和科學社會主義革命的概念、原理,指出無產階級首先要解放自己,才能完成資本主義掘墓人的歷史使命,實現消滅階級,沒有剝削、壓迫,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終極目標。
首先要解放自己!
1848年2月,《共產黨宣言》首次在英國倫敦用德文公開發表,立即在歐洲大陸引起巨大波瀾。五四運動的翌年,以后成為國民黨元老的《星期評論》主編戴季陶,懇切地委托后來的中共黨員陳望道幫忙翻譯《共產黨宣言》。毛澤東1920年就讀到的《共產黨宣言》,便是陳望道送給他的。
歷史往往就是這樣的耐人尋味,其實更早于1906年初,國民黨人朱執信便在《民報》上闡述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活動,節譯《共產黨宣言》和介紹了《資本論》。由于他是撰文介紹《共產黨宣言》和直接翻譯其內容的中國第一人,又由于他是國民黨黨員,毛澤東就曾因此說過,這樣看來,講馬克思主義倒還是國民黨在先。
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國,猶如暴風驟雨即將來臨之前悶熱的水塘,滿塘翻騰蹦跳著缺氧的魚兒,思想空前的活躍也空前的混亂,標新立異的報刊、社團并存叢生,各種新思潮、新主義汗牛充棟。站在“打破與重建”的社會立場上,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那是一個繽紛雜色茫然四顧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激情胸襟浩蕩的時代,那是一個魚目混珠靡靡之音的時代也是一個英雄輩出鐵血雄風的時代,受到這樣大時代的氣息鼓動感染,絕大多數先進知識分子都自覺不自覺地把個人的理想同民族、國家的命運聯系到了一起,選擇各自殊途未必同歸的人生之路。
我們曾經時有困惑,為什么1921年以后,在中國共產黨領導廣大勞苦大眾為主流的革命洪濤的潮頭前,閃耀著一大群原本并不出生于無產階級貧苦家庭的時代弄潮兒的身影?或許答案如下,但并不僅止于此——在謀求中國社會救亡圖存的未知方向時,他們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資產階級用來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現在卻對準資產階級自己了。”“資產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產生了將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產者。”“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這時候的那些弄潮兒,是作為那個時代的先覺者、啟蒙者、思想者和理想者,融入進首先要解放自己的無產階級革命斗爭中去的。
寫下這段文字時,適逢2016年安徽的黃梅雨季,在厄爾尼諾的影響下,天破了般降下連綿大雨,長江水位居高不下,鄂皖沿江各縣內湖圩堰紛紛告急,皖南、大別山區地質災害可能性增大預警。但今天此刻,卻是久雨之后一個難得的晴朗之夜,筆者在晾臺上伏欄遙望,城市的夜景璀璨明媚,浮云若弦皓月如歌,閃爍的星辰寂寥地懸掛在遼遠的天穹上,仿佛在默默地追憶那段早已流逝進歷史的時光。固然,一切遠離歷史現場的幽思漫想,可能都有一葉障目式的膚淺乃至不乏稚拙的成分,但是我們仍然愿意相信,在那風雨如晦的歲月里,誕生過包括紅二十五軍在內11支成建制主力紅軍的安徽金寨縣,那些早期的共產黨人們,不論是懷著使命從武漢返回家鄉的路上,還是在大別山脈的溝壑里籌劃武裝暴動的秘密會場,他們的胸中當時一定都鼓蕩著那支我們耳熟能詳的旋律:
……
這是最后的斗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是的,消滅階級,消滅剝削和壓迫,建立起令人無限憧憬的世界大同的美好社會!想一想《共產黨宣言》的結束語: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枷鎖,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即使只是想一想,都能感受到多么的激動人心!
于是在當時還沒有設立縣治的金寨,首先要解放自己的無產者,于1929年的立夏節,舉行了一場讓統治階級發抖的武裝暴動。
1929年金寨的立夏節暴動,與1919年的五四運動有一脈相承的關聯。
以青年學生為先導的五四運動從北京爆發啟始,遠在大別山脈深處的麻埠、流波疃、燕子河、南溪、斑竹園、金家寨等小學、筆架山農校、禪堂蠶校的師生便舉行了集會、游行等聲援活動。在外地任教或求學接受了革命思想的金寨籍師生陳紹禹(王明)、蔣光慈、羅固城、袁漢銘、李梯云等進步知識分子,都發揮出了各自的影響,并不斷地將《向導》《新青年》《新潮》等刊物傳入金寨。1920年,由徐守西、劉長青等進步知識分子成立的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便開始活動,還創辦了《醒獅》雜志。進步文化思想的傳播,催發了金寨地區新文化運動和民眾反剝削、反壓迫斗爭的開展。
1924年蔣光慈從莫斯科回國返鄉,發展他的小學啟蒙老師——志成小學讀書會組織者詹谷堂加入中國共產黨。其后詹谷堂又介紹了該校教師曾靜華、杜孝芬入黨,同年秋成立黨支部,詹谷堂任書記。這是金寨縣的第一個中共黨支部。
從1926年底起,金寨地區黨組織便陸續挑選部分農協組織中的共產黨員去武漢黃埔軍校、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到了中共“八七”會議之后,在武漢、開封、安慶和蕪湖工作、學習的金寨籍共產黨員們回到家鄉。這一批人大都上過學堂,見過世面,能文宜武,理想遠大。這時金寨大多數地區都建立起了農民協會,鄉村的治理結構急劇改變,形成了一股熱氣騰騰的“一切權力歸農會”的新型局面,到處開展抗租抗債、減租減息運動。特別是“耕地農有”的愿景深得人心,為今后長期的土地革命斗爭奠定了鄉村社會的民意基礎。
1929年5月6日,農歷三月二十七日,立夏。我們無法查詢那天的氣象資料,如果白晝無云,立夏的陽光會從黃經45度隱隱不安地照射著后來被規劃為金寨的地區。然而即使晴空萬里,那也是一個幾乎沒有月光的晚上,夜色愈來愈深,夜幕越來越沉,空氣緊張到了極點,終于,立夏節革命武裝暴動的槍聲,在十一個地點激動人心地打響了。
不對,立夏節暴動不止十一個點。廖家同說,應該是十四個點。
廖家同退休前是金寨縣斑竹園鎮文化站站長,大約工作的原因,琴棋書畫他都可以拿得出手,張口也能來段大別山民歌。這位前站長還是一名資深的金寨紅色文物收藏及紅軍歷史研究者,從1973年起他便開始搜集這方面的實物或口述材料,長年累月地奔走在鄉間村鎮進行田野調查,四十多個春秋過去,他無疑是打撈紅色歷史碎片的彌足珍貴的民間先行人。
當然,廖家同首先居有地利之便。在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史上,金寨是個繞不過去的歷史重鎮,鄂豫皖邊區著名的“黃麻”“立夏節”和“六霍”三次大規模革命武裝起義,后兩次都發生在金寨境內,這片位于大別山腹地的紅色熱土,因此成為中國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和人民軍隊的重要發源地。地處安徽省西部的金寨縣,堯為皋陶封地,秦屬九江郡,雖擁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卻久無縣治,直到近現代歷史開始,隨著馬克思主義的星火傳播,它似乎才在政治、文化、經濟和軍事方面醒獅般勃發,從而顯現出重要的生命體征——由于鄂豫皖邊區的革命之火勢如燎原,國民黨軍衛立煌部進占金家寨,劃安徽六安、霍山、霍邱,河南商城、固始和湖北麻城的部分區域,設“立煌縣”,后于1947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時更名為金寨。
《金寨紅軍史》記載,1929年的立夏節暴動是在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吳家店、包家畈、斑竹園、沙堰、沙河、西河等十一個地點舉行。但是廖家同持有異議,按照他的看法,暴動的地點應該是十四個。
我們經過仔細比對后發現,實際上“紅軍史”上的十一個暴動點,基本也包括了廖家同的十四個點在內,兩者之所以形成統計學上的誤差,是由于認定的方法不同而造成。譬如“紅軍史”記載的“沙河暴動”,是徐其虛、鄭延青率領隱藏在太平山上的三十多名農民武裝人員,經柏樹沖至午夜后趕到沙河,與楊珂領導的二十多名農民自衛軍會合,將駐有盧銀冰民團二十多人的佛緣庵包圍。戰斗勝利結束后,在當地部分農會會員的配合下,又移兵前往攻打漆繼堂(廖執言為漆霽堂)的莊園……因為置換了戰斗現場,且增添了當地農會人員的參與,廖家同把“漆繼(霽)堂莊園”列為又一個暴動地點。如此等等。哪一種方法論更科學、更嚴謹姑且不論,至少,他那種修復歷史記憶求真存疑的個人執念是值得肯定的。
我們最先就是從廖家同口中,聽到集中在這么一個姓氏身上的紅色沖動的。
在中國的百家姓中,“漆”字大概只能算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姓,但是不管誰走到了金寨縣斑竹園一帶,無論如何都不敢小視漆氏家族,不管是現在、民國還是前清。
其實歷史遭遇到細節末枝時,常會有那么一縷的捉摸不透。漆先航,字袖海、號任之——當初漆家“先”字輩里一名德高望重的人物,但在不同的文字或口述表達中,漆先航的名字基本上為“漆樹人”所取代,而有時亦作“漆樹仁”。歷史在相當大的余地里轉圜騰挪游移不定……當然這里我們不敢完全排除另一種小概率的可能,說不定在某種特殊的情境下,恰是他自己改名由“人”而求“仁”的。
我們理解,由漆先航而漆樹人或漆樹仁,這種看似無意的改變,正是那位清光緒庚子年舉人在歷史鏈條上作為一個構成環節的隱喻。為了不至于造成新的混亂,我們權且還是將漆先航稱為漆樹人吧。
漆樹人出身貧苦,后來讀書求學有成,在外履職多年,歷任河南巡撫參議員、省咨議局議員、河南省長葛縣知縣,陸軍18師執法處處長,湖北省荊州府鎮守使書記官,四川省夔州府書記官、征收局局長。在漆氏后人一篇緬懷其曾祖父漆樹人的文字材料中,這是位被百姓稱為“漆青天”的老先生,是憂國憂民,正值英年“不愿與狼共舞,毅然辭官還鄉,以滿腔熱血投身到大別山革命事業中來”的傳奇性人物。
關于辭官,最貼切地反映漆樹人思想狀況的可能莫過于他的《思歸》:
半雅亭邊雁陣斜,入來蜀道向天涯。
春前怕樹忘憂草,霧里仍看解語花。
生事艱難疲戰乏,冷官最易老年華。
司農最是翁常熟,歸去與農話桑麻。
看透世事心灰意懶的漆樹人返還家鄉時,可能不會想到今后他將必然地走進斑竹園紅色風暴的臺風眼。《金寨紅軍史》中的漆樹人是位著墨不多的開明鄉紳,在有限的記載里有這樣一句:“斑竹園、果子園農民協會開會時,大紳士漆樹仁、徐朗山都在會上發言,支持農民協會活動,帶頭減租減息。”還有一段:“1928年冬,首先由周維炯、漆德瑋做漆樹仁的工作,動員他將他們帶領的三個班農民武裝參加到楊晉階民團中去……漆樹仁也認為這是發展他個人勢力的上策,更相信周維炯和漆德瑋的才干,所以同意了。”
漆樹人的曾孫漆重誠告訴我們,他曾祖母去世的時候,曾祖父漆樹人把漆德瑋、周維炯等族內子侄都喚了去。后者則借此機會建議漆樹人想辦法搞槍,建立自衛隊。于是漆樹人找商城縣縣長李鶴鳴借了十幾條槍……這件事在《金寨紅軍史》里有相應的記載,區別在于史料上寫的不是“李鶴鳴”,而是“柯干甫、柯壽恒”,此外漆樹人還將在武漢買的六支槍也一并交給了漆德瑋和周維炯。漆樹人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想干什么事,我不反對,但是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你們就不要給我增加麻煩了。其實漆樹人知道他們在搞共產黨,也知道他的兩個兒子漆德玙和漆德珷都加入了共產黨,不過佯裝不知而已。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爺不反對紅色運動,但也不希望把事情惹到家里。
有價值的歷史在于歷史的真實,對漆樹人以及當年那些與他類似的有財產、有地位的鄉紳進行讀解,離不開對總體歷史境況和個體文化視角的考量。實際上漆重誠和我們都無法還原當年漆樹人面對革命時的復雜心態,一方面他是政權體制(雖然有些失望)的“舊臣”,且在體制籠罩下續延尊榮的一名體面的鄉紳;另一方面,他的骨肉血親的兒子們,偏偏又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要徹底砸爛這個體制的不歸之路。
我們相信,在樹影蔥蘢的斑竹園小河村,在多少個陰晴圓缺的月夜里,漆樹人有過許許多多輾轉難眠的時刻。老先生的文化、閱歷和見識使他對“革命”及其代價的了解多于常人,他清楚革命是危險的,弄不好就要掉腦袋,走出家門很可能再也回不來。同時他還明白,包括他兩個兒子在內的絕大多數革命者踏上了這條道,就算十頭老牛也拉不回頭了。也就是說,事關這雙重“不歸”的現實思考,或許還需要確認他精神基因里中國傳統人文的家國情懷,最終決定了漆樹人在1920年代對待革命的態度。
我們無意討論漆老先生對革命的動因與忠誠,事實上,“革命”從來就不是個邊界清晰的話題,我們現在看到的關于革命的宏大主題,是由當時每一個具體的個體來闡釋的。漆樹人的個人選擇無關革命的成敗,但正是無數個漆樹人,構成了波瀾壯闊的革命歷史畫卷的一個精彩部分。無論是自覺地投身革命,還是被席卷或裹挾,他們都客觀地成就了一部空前絕后的紅色史詩。
何況,他除了“不反對”,還做了一位革命者的父親所能做的一切,并承受了參加革命的兒子不歸之后,一位父親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斑竹園有一個村莊,叫老鴰窩。在中國的民間文化中,烏鴉被寓意為晦氣的象征,是一種不祥之鳥。我們曾經對諸如地主一類的文學形象,有一個放之四海婦孺皆知的比喻,叫作“天下烏鴉一般黑”。說來奇怪,連烏鴉的別名,各地也是“天下一般黑”地統稱為老鴰。
后來我們知道,老鴰窩村真的給當年風聲鶴唳的舊世界招去了許多晦氣和不祥。
漆先濤是老鴰窩村人,出身地主家庭,他本人先是私塾先生,后在筆架山農校和火神廟列寧小學都教過書。我們習慣性地在《金寨紅軍史》里尋找了一下,沒有看到關于漆先濤的記載,可見他不是一個被歷史特別關注到的有名人物。歷史的經緯脈絡網格粗疏,被篩漏的永遠都是無足輕重的細微碎片。在很多時候,碎片當然無關乎歷史宏旨,可是對于某些人或某個已經消失了的事件來說,碎片也可能就是他或它歷史的全部。
我們靜靜地瞧著漆仲存——漆先濤的曾孫,仿佛與歷史相對而視。我們想象,那年那月的那一天,那位名叫漆先濤的私塾先生出現在老鴰窩的村頭,獨自行走在鄉間的小徑上,他眉頭皺成肅殺的“川”字,胸中似有重重的心事。正值春夏之交,草木葳蕤,路邊的婆婆納開得絢爛惹眼。這些豆粒大小的野花,單個看來柔弱無比,聚合起來卻有囂張之勢,猶如簇簇幽藍的火苗,藍森森地燒遍了大塊田野。展眼便能望見漆家的村莊,那連成一片的田舍蔚為大觀,漆先濤回頭看看,撣了撣青色的長衫,不禁加快了步伐。
“周維炯為什么參加了共產黨?就是在我老太漆先濤的教育下。”66歲的漆仲存提起他曾祖父時,略顯激動,“我爺爺漆德瑋和周維炯參加了地下黨,那時候叫‘黑殺黨。當地人最初不叫共產黨,共產黨是后來公開的名字,夜里殺人,所以被地主大戶叫作‘黑殺黨。”
周維炯、漆德瑋都是立夏節起義領導人和金寨紅軍最早的創建者,兩人先后擔任過紅32師師長和分別出任過紅11師、紅2師師長等職務。前者被錯殺于“肅反”,后者是被派往中央蘇區后,在一次戰斗中犧牲。
對于曉伏夜出的革命者,農民漆仲存似乎并沒有太深刻的理解,在他看來,貧農的兒子周維炯和地主的后代漆德瑋能夠成為同一戰壕的手足兄弟,并不是僅僅依靠馬克思主義這根信仰的紅線就能夠維系的,更多的可能還是曾祖漆先濤的人格魅力,他教育和熏陶了一代革命者,使馬克思主義成為影響一個少年終生的理想和血液因子。
周維炯是漆先濤的外甥。漆家雖為大戶,倒也不曾威福鄉里,禮薄親友。貧農周德懷運氣好,娶的是漆家的姑娘種的是漆家的地,尤其是借近水樓臺之便,他能把7歲的長子周維炯送到漆家塾館跟著妻舅識字念書,好歹這一輩子不再像他那樣斗大的字不認識兩稻籮。在所有的學生中,漆先濤最是鐘愛這個聰穎敏思的外甥,不過周德懷也萬萬沒想到,正是這個在筆架山農校接受進步思想洗禮的妻舅,胸懷天下地引導著他的兒子,最終把一家人都送上了始料未及的另外一條道。
那,可是一樁弄不好要殺頭的差事啊!
在文化知識水平普遍低下的1920年代的中國,赤貧的無產者并沒有多少能力教育自己的子女接受先進的革命思潮,至少在金寨,這一歷史重任在相當程度上首先是由一部分地主家庭承擔起來的,恰恰是那些有產者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開始義無反顧地“革”自己所屬階級的“命”。如果沒有漆先濤的早期啟蒙和進步思想的影響,很難猜想后來的周維炯將會步往怎樣的人生方向。周維炯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老小在家照料父母支撐戶門,老二和老三兩人以后參加的都是國民黨的地方武裝。現在我們已經尋找不到任何歷史佐證,來復原當年同一個屋檐下兄弟鬩于墻的場面,紅軍周維炯后來與他那兩個白軍兄弟是否見過面,以及雙方見面可能會發生點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切不得而知,所有都湮沒于年復一年春葉秋落的塵埃之下。在國共雙方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中,這個家族簡直就是一段一言難盡的歷史縮影。
我們無法穿透歷史的迷障,去直接與把身家性命都置之度外的革命者心靈對視。我們今天只知道,漆先濤,這個地主家庭出身的私塾先生,甘愿放棄優裕的生活前景,甚至不惜擔殺頭的匪逆之罪,教育子侄走向了當時還是重重暗夜的革命道路。
漆先濤有四個兒子,漆德瑋是長子。
作為漆德瑋唯一的后人,漆仲存沒有見過他那位擔任紅軍師長的祖父,實際上就連他的父親對漆德瑋也沒有任何記憶。漆仲存說,祖父犧牲時年僅21歲,他最后一次來家,父親才3個月大,祖父在家里待了不足一個時辰。
那日一隊紅軍驀然出現在老鴰窩村,漆德瑋將隊伍安置在不遠處的石橋灣河邊,他帶著兩名衛兵朝家里走去。這一天,他的兒子出生有三個月了。他見到妻兒親人的情景細節如今已不可復制,何況他也沒能在家待多大一會兒,河邊便鳴槍催促他該起程了。形勢不太好,強大的敵人正在逼近。漆德瑋離家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和母親說的:媽,我走了……媽,你們把家里的田給沒有田種的人家種,房子給沒有屋住的人家住……
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從此兒子再未歸。兒子臨走時的那句話,母親一直記到了死。
漆德瑋有一匹白馬,在一次戰斗中受傷不能跟著部隊轉戰了,他舍不得這個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派人將馬送到住在墨園的岳父高魯欽家去養傷。養了一個多月,形勢變得越發的惡化、緊張,周圍鄉鄰都知道老高家有一匹共產黨的馬,高魯清不敢再繼續養下去,把馬殺了,將馬腿送到老鴰窩村算是給親家報個信。漆先濤一見到馬腿,整個人就軟了,倏然放聲大哭,說,馬倒了,兒子回不來了……馬倒了,兒子一定回不來了……號啕痛哭,淚如雨下。
中國共產黨人最艱難的,是1927年。那一年給我們留下了觸目驚心的歷史記憶,以4月12日的上海和7月15日的武漢兩個血光兇煞的標記為轉折點。手握軍隊的蔣介石、汪精衛國民黨政權突然動手反共、清共,施行白色恐怖,全面捕殺共產黨員和鎮壓工農運動,寧可錯殺一千,不能錯過一個,全中國的共產黨人犧牲了百分之八十,大部分的組織機構遭到破壞。
后來的教科書上一般這樣表述: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
革命陷入低潮以后,共產黨人轉入地下活動。為了清查共產黨及其外圍組織,國民黨政權在各地設立了“清共委員會”和“清鄉局”等,結合一些卷土而回的外逃地主組建民團、小保隊等地方武裝,追捕殺害共產黨員和農民協會的積極分子,進行反攻倒算。上世紀70年代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有一句臺詞家喻戶曉,大地主胡漢三跟隨國民黨軍隊回到村莊,將鄉親們全部趕到打谷場,把憋著一肚子的仇恨都兇狠地嚷了出來: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你們拿了我什么,給我送回來!吃了我什么,給我吐出來!就是那一段歷史鏡頭的重現。
麻埠、流波疃、燕子河、丁家埠……云陰了,天變了,白色恐怖宛如一股逼人的寒流凜冽地掠過山川原野和人們的心里。
皖西的雨季讓人有些杌隉、驚駭,天與山、山與水都仿佛被雨幕縫合成為一體,山洪怒吼著野馬般地奔騰,似乎隨時可能把阻攔在它前方的一切撞碎、吞沒。對于習慣于城市生活的我們來說,大別山里的那些被時光洗出琥珀色的故事,尤其令人著迷。可是2016年的雨季來得非同尋常,它呼嘯滂沱地攜來了突破歷史極值的降雨量,一度使我們的采訪陷入中斷。在那些各處緊張于抗洪搶險的日子,我們焦灼不已地繼續著對金寨紅軍史的探訪和思考。這時一位朋友的微信推送引起了我們的關注: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們的大爺大奶,他們新婚當天,我大爺奉命出征,激戰三天三夜,后犧牲,年僅22歲,而我美麗賢惠的大奶,親耳聽到大爺犧牲,當場噴血而去!年僅19歲,多么美麗的年華,多么年輕的生命,就這樣走了!每年的正月十五和清明,我們都會懷著無比的思念和敬仰去看望他們,每次,我都淚流……
戰爭、愛情、人性,我們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正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素材。我們當即通過朋友聯系到微文的作者周晨女士,進行電話采訪。
“我大爺叫張傳楷,南溪鎮麻河村人。”周晨說,“他老人家是1910年出生,1932年犧牲的。大奶的全名叫余嗣明,1912年生,和大爺同年去世。”
周晨管張傳楷和余嗣明叫“大爺”和“大奶”,她的公公張家駒是張傳楷和余嗣明的繼子。“我公公一出生就過繼給了大爺,他們原本是叔侄。”周晨解釋,“當時大爺和大奶都已經不在了,是大爺的父親擔心他們這一支絕后,才代立了繼子。”
在金寨縣檔案館出具的《換發、補發<革命烈士證明書>調查登記表》上,張傳楷烈士參加革命的時間是1929年3月。1929年,又是那個春雷般爆發的年份,不難想象,在那一年張傳楷是如何在赤浪滾滾的暴動中心跨入革命的戰壕的。他一定參加了著名的立夏節起義,在禪堂、吳家店、南溪、丁家埠一帶與地主武裝進行過殊死的混戰。他以19歲的熱情參與了豫東南革命根據地的開拓,在多次反“會剿”中把《八月桂花遍地開》唱響了大別山。1932年,這位紅25軍73師254團的營長(請注意這里的身份,引自1985年8月金寨縣人民政府批準填報的“換發、補發‘革命烈士證明書調查登記表”),在霍邱縣的無陽集(請注意這里的地點,同樣引自上述登記表)因戰犧牲,把年輕的生命定格在如火如荼的22歲。我們無法查證到張傳楷更多的訊息,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滄海桑田,歷史已經模糊不清,甚至就連由金寨縣人民政府替張傳楷烈士立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都對歷史的精準性顯出某種自嘲式的無奈。那塊鐫有紅色五星和金色碑文的墓碑這樣寫道:“張傳楷(1910~1932),男,漢族,中共黨員,南溪鎮麻河村人,1929年參加革命,紅25軍75師224團第三營營長。在四道河作戰犧牲。”
張傳楷、余嗣明夫婦的故事首先打動了我們,讓人忍不住就想落筆,但是經過再三考量之后,我們還是決定放棄重述這個故事的急切愿望,暫且只把歷史引述到這里。我們認為那篇張傳楷烈士的孫媳婦周晨女士撰寫的微文——由老一輩人口口相傳的家族往事,可能更能代表某種歷史的真實。
也許這是一個平凡而又老去的故事,但是它凄美,而又偉大。它震顫著我們這群浮躁的心靈!
那么簡單的儀式,甚至,英都沒有一條新褲子,一雙新鞋子,只有一件鮮紅的碎花小襖,卻襯托出了洋洋喜氣。沒有新房,沒有新床,沒有新被子,可是英的心里卻是滿滿的。滿滿的幸福,滿滿的渴望!因為今天,她要嫁人了,嫁給那個讓她臉紅心跳的男人,楷。楷17歲就參軍了,是一名優秀的紅軍戰士,共產黨員,營長。他英勇,善戰,屢打勝仗,這次好不容易轉戰回到家鄉,父母和部隊領導抓緊時間給他們把婚事辦了。英和楷的家相距不遠,相互認識,也相互喜歡。英是個美人,端莊賢慧。
坐在床沿的英,嬌羞地低著頭,手指輕輕繞著她那又黑又長的發尾,心中,眼底,全都是楷!能嫁給心心相印的人,是多么的開心,英覺得滿滿的快樂和幸福都快要擠破她的胸膛沖出來了!
“回來了!”誰喊了一聲,英一激靈,從床邊站起,帶著羞澀和快樂走出房間。是的,回來了。屋外,蔥翠的綠樹,微風拂面,稻場邊的花兒盡情開放,枝頭的鳥兒競相歌唱,濃綠的大樹下面,他回來了。
那樣雪白雪白的一匹大馬,那樣英俊偉岸的他,就那么騎在馬背上。那淺灰的軍裝,破舊,但,在他身上,挺拔,半舊的軍帽,戴在他頭上,俊朗!那樣濃的眉毛,那樣挺直的鼻梁,那樣英氣逼人的眼睛正緊緊地看著英!英一陣暈眩,莫名地手足無措,心跳的聲音像鼓點在耳邊響起,震得英心慌意亂!楷輕盈地躍下馬背,徑直走向英,伸出那雙又粗又大長滿槍繭的大手,溫柔地牽起英的手,深深地盯著英:“我回來了,進去吧!”英傻傻地轉身,跟他進屋。
簡單的儀式,但是在楷和英的心中是最隆重的婚禮;簡陋的新房,在楷和英的心里是最美的天堂;親人戰友的祝福,是楷和英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楷滿足地牽著英坐在床沿,愛憐地看著溫柔的英,看著她秀麗的眉眼,紅潤的臉龐,小巧的嘴兒。他想把她看個夠,看進心里,印進腦海里,融入靈魂里!因為他知道,他不能給她他該給她的一切,他不能陪她太久,也許只有一晚,也許一晚也沒有,因為,他是一名優秀的紅軍戰士!革命需要,他隨時就要離開她。“嫁給我,會后悔嗎?”“不!”英猛地抬起頭,明亮的眼睛閃著堅定的光。楷一把拉過英,讓她偎進自己溫暖的懷里,下巴輕柔地觸著英的額頭,那雙大手輕輕地撫摸著英又黑又長的辮子。幸福像一道光環,緊緊地鎖著這對沉醉的新人。多么多么希望,希望時光就此靜止……
一聲號聲,是的,一聲集合的號聲,穿過蔥翠的樹梢,穿過小小的稻場,急速地傳進楷和英的耳朵。剎那的驚愕之后,楷和英站了起來,英理理楷的軍裝,正正他的軍帽,踮起腳尖,狠狠地親了一下楷的唇角,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出新房。
那匹雪白雪白的大馬,正立在屋前,楷瞬間的不舍,在眼底劃過。他快速地跨上戰馬,回頭,帽檐下那雙英氣逼人的眼里流出穿心般的疼愛和溫柔,他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親愛的愛人!轉過頭去,楷握緊了韁繩,挺起胸膛,那雙英氣逼人的眼里,充滿了正義與責任!他要上戰場了,親愛的愛人,再見!那匹靈性的大白馬,竟然在它飛奔的一瞬,對著英眨眨眼睛,甩甩耳朵,然后載著楷飛奔而去……它也知道向這位新婚的妻子告別!
英呆呆站著,胸前的辮子還在不停地晃動,手上還是楷的體溫,腦海里還是楷那穿心般的疼愛和溫柔。她知道楷不能陪她太久,她早就作好了準備,但是她不知道這么快,楷就奔赴戰場了,還沒有甜言蜜語,還沒有兒女情長,還沒有洞房花燭夜,還沒來得及將心中的愛戀傾訴……英雄又奔赴戰場了!可是英并不覺得難過,她仍然是滿滿的幸福著,只是將幸福變成揪心的等待!
英的等待,充滿了驚慌,因為外面的槍炮聲那樣激烈,充滿了不安,因為那場戰斗是那樣的殘酷艱難!每一聲槍響,每一聲炮響都在英的心頭炸開!英顫抖地等待著,無助地等待著,撕心裂肺地等待著,祈禱著……等待著槍炮聲能停止,等待戰斗早點結束,等待新婚的丈夫早點歸來……
像是等了幾生幾世那么長,響了三天三夜的槍炮聲終于漸漸平息了。離家幾十里外的泗道河,硝煙染黑了碧藍的天空,鮮血染紅了綠樹黃土,血腥改變了空氣的味道,那場戰斗太殘酷太艱難了!戰場上下來的戰士,讓每個人的心都疼到顫抖,他們又勝利了,可是他們付出的代價讓人們不忍目睹,心,都疼到無語!
下一場戰斗又要打響了,戰士們從門前的那條土路過。沒有找到楷的英,站在路邊,穿著她鮮紅的碎花小襖,梳著美麗的大辮子,她要挨個地問遍所有的戰士,她的愛人,丈夫,英雄,楷怎么沒回來?
先走過的戰士告訴她,在后面。英的心像春天的小鳥,歡欣雀躍,激動的小臉通紅。后來的戰士告訴她,不太清楚,英的心像被千萬條鎖鏈鎖緊,緊到窒息,呼吸都困難!最后,英看到楷一個營的戰士,她興奮地向他的身后、身邊看去!她多么渴望那個身影能夠出現,哪怕他受傷了,哪怕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只要他出現,出現在英的眼前!英使勁踮起腳尖,向戰士的身后看去,沒有!再使勁地揉揉眼睛,再看,還是沒有,那個戰士的身后已經沒有人了!英突然就聽見自己的心嘩的一聲,碎了!無力地抓著那名戰士的手,聲音輕到自己都聽不見:“楷呢?”
戰士遲疑卻清楚的回答,“營長犧牲了!”像一把鋒利的劍,直刺進了英的心臟,轟的一聲巨響,英只覺得天旋地轉,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了疼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胸中噴涌而岀……
在那片血海中,英看見楷騎著那匹雪白雪白的大馬,向她走來,眼里,是那穿心般的疼愛與溫柔……
周晨“大爺”與“大奶”的往事聽完了,最后好像還需要補充一句。關于張傳楷,對照那份“換發、補發‘革命烈士證明書調查登記表”和他墓碑上的碑文,倘若不看名字的話,會以為是兩位烈士,而如果查看名字的話,又似乎這位烈士在不同的地點犧牲了兩次。
這是烈士張傳楷在歷史中最后的停留。
這同時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當年的斗爭是多么的殘酷和慘烈。舉一個例子,我們曾到斑竹園漆家店村去尋訪一座老宅子,在那兒走進了青山環抱里兩個相毗連的自然村落。村落不大也不小,當初有一百多戶,就出了紅軍九十多人,幾乎家家都鬧紅,大多數戶有烈士。那么下落不明不知所終的有多少呢?陪同我們的人瞅著村口的當家水塘沒吱聲,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沒法回答。我們知道金寨縣今天在冊的革命烈士10500多人,占安徽省烈士總數五分之一以上。這不包括很多難以統計的長眠在金寨和全國各地的無名烈士,以及許多個人信息都已無從核對和修正的情況。
無獨有偶,在那個謎一般的年代,我們還聽到了另外一個與“洞房”有關的故事:
南溪鎮王畈三道河栮灣的廖國清是個性情倔強的姑娘,1929年5月6日那個被紅色燃燒的夜晚,在走出大山的那一刻,這個年僅13歲的姑娘并不明白自己屈辱的命運將開始改寫,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個懵懂的聲音呼喚著她,一路牽引著她走向人潮洶涌的火神廟方向……而在此之前,她還只是個為躲避“圓房”逃往深山的童養媳,夫家正到處搜尋這個忤逆的小媳婦,她在荒山野地里東躲西藏,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為了看清這個“逃婚”的女孩兒,我們把鏡頭倒回暮春時節的雙河鎮,那個禁錮了她整整六年的深宅大院。
廖國清有一頭瀑布似的黑發,她時常用雙手絞著自己的發辮,倚在夫家高高的門檻上,朦朧地尋思未來的出路。娟秀的面龐上是兩點星子似的眸,雙眸隱忍而屈辱,透出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深深憂慮。她是被父親送到雙河來的,家里窮,養不起多余的女孩兒,排行老四的她只好給馮財東的少爺當童養媳。家里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妹,在雙河鎮教書的父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其實不論更好或更壞的辦法都是為了給人找條活路。那年月,糧食就是活命的路,地主家才有余糧,7歲的她換來一家人度荒的口糧,父親千恩萬謝地離去了,把羊羔樣可憐的她獨個兒留在那個大院子里。六年來,她記不清自己受到過多少打罵,身上留下了多少羞辱的印記,她就像是一棵沉默的小草,在四季的風雨里伏下柔韌的身體,她悄無聲息地活著,從來沒有想過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這段日子馮家的老人病重,“沖喜”的事兒似乎再不能耽擱了,舉家上下都在忙碌著,為了她和馮少爺“圓房”作準備。廖國清心頭波瀾起伏,她那時還不理解命運這個詞的豐富內涵,她只是感覺那些天咽喉好像總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扼住了,她只是心里實在太不愿意嫁給那個25歲的馮少爺。白天因為抗婚,她被公婆一頓毒打,晚上她睡不著了,疼痛一陣一陣襲來,洶涌地撞擊著她破碎的身體。夜深了,喧鬧了一天的莊子安靜下來,她在黑暗中瞪大憤怒而屈辱的眼睛,夜色如墨不見一絲光亮,她覺得這時候特別期待天上能落下一個驚雷,炸毀自己,還有這個她分外痛恨的宅院。
廖國清叛逆、反抗的性格在這樣一個夜晚表現到了極致,她絕不能忍受自己被這樣粗暴地對待。已經三更了,沒有月,星子也寥落得很,廖國清瞧了一眼黑沉沉的院子,整棟宅子似乎都陷落在疲憊和懈怠里。她猛吸一口氣,強抑著咚咚的心跳,躡手躡腳地走向前廳。
和白天比起來,夜晚的堂屋顯得很冷清,星月無語,八仙桌和太師椅都顯出一種黑影幢幢的鬼魅之態。廖國清的肩上斜斜地背著一只粗布包裹,幾件換洗衣裳和一點私藏起來的干糧,這是她全部的未來。她不知道自己將去何處,疼痛和憤怒還燒灼著她的身體,她仰起頭來,望了一眼中堂上懸掛的朱紅紋堂幛,那艷麗的色彩在黑暗中給她以無限的想象,繡滿牡丹和鳳凰的幛幔像是要飛起來似的。那是她的喜幛,夫家掛上它,她就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挑著走,再也跳不出這個家門了。廖國清的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想想忽然又笑了一下,伸手扯下大紅紋堂幛,順手塞進簡陋的包袱。
逃亡開始了,她小心翼翼地撥開門閂,在靜悄悄的夜色里瘋狂地奔向莽莽郁郁的大山……
在立夏日之前,廖國清已經在深山密林里躲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里她過著白毛女一樣的日子,干糧吃完了,就撿拾野果蘑菇充饑,無油無鹽,無依無靠,以至于原本烏黑的頭發開始慢慢變白。遮天蔽日的山林和崎嶇坎坷的小路使她一度絕望哭泣,但是那天,山下的人聲鼎沸驚動了她孤寂無助的世界。5月6日晚,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整個南溪鎮,到處是奔走相告的貧苦農民,呼喊聲、鑼鼓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廖國清大著膽子在背人處觀望了一陣,終于明白了大家這是在干什么。她的雙眼放出光來,興奮地擠進了人頭攢動的彭家祠堂,和狂歡的隊伍匯集到一起。那條鎮上唯一的南北向的南溪街,在廖國清13歲的記憶里那么熾烈地燃燒成一條貫穿南北大地的巨大火龍。這一晚,她跟著詹谷堂、袁漢銘等共產黨員和洪學智、閔鴻友、陳伯祿等兩百多名農協會員一起,連夜打了十幾戶土豪,在不眠的紅色之夜里游行數十里地,把農民政權安在了自家的大門口。
一夜之間,廖國清感覺仿佛經歷了一輩子,把她這一生想要走的路都看清楚了。她不再是那個忍辱吞聲的童養媳,而是吐氣揚眉的紅軍宣傳員,跟著這股洶涌的赤潮,她終于找到了新生的自我和堅定的方向。
在以后的歲月里,彭國清加入了共產黨,在槍林彈雨的革命生涯中九死一生,差點兒死于敵人的槍彈和我們自己人的手里。這時,她的名字叫——彭素。
1928年3月,中共豫南特委就曾在商城、固始邊區的大荒坡發動過一次武裝暴動,由于準備得不充分,黨的骨干犧牲了百分之九十。以后金寨地區黨組織認為,起義的首要條件是喚起民眾,于是決定采取開大會、貼標語、散傳單等形式,多方宣傳農民協會的章程和農民自衛軍的任務。七月流火,螢火蟲兒宛若流火一般飛翔飄舞。那一晚農協在霍邱縣的各個集鎮和較大的村莊同時動手,忽如一夜間萬花競放,散發、張貼了兩萬多張油印標語。翌日清晨,白塔畈大地主王子敬打開院門時嚇了一大跳,猛然瞪直了眼,他家的門縫里竟然被塞了十幾張標語。王子敬驚駭無比,慌張得立馬跑到縣城告狀,不得了,共產黨帶著那幫農民要暴動了!要求縣里趕緊派兵到鄉下去鎮壓。
深秋十月,商城縣的地主也到縣城去叫苦,他媽的農民都反了,別說租子,連皇糧國稅也不交了!商城縣政府派了周鳳山民團前往南溪、斑竹園一帶彈壓,恐嚇凡不交租、納稅的,一律抓去縣里坐牢。中共商南區委立即作出了針鋒相對的舉措,南溪、李家集、牛食畈、斑竹園、佛堂坳、沙河等地農協聯合行動,1500多人扛著土槍、大刀、長矛和鐵鍬、鋤頭,群情激昂地匯集南溪,大會后示威游行。周鳳山民團見勢頭不對,當天夜里便撒腿溜回了縣城。當時的情勢已是遍地干柴,只差一點火星了,國民黨的地方武裝也未敢干涉。
南溪、湯家匯、銀山畈、斑竹園、果子園、沙堰、吳家店、小河等地,農協活動開展得有聲有色,別出心裁,把紅紅綠綠的標語貼滿了住家的墻壁和道路兩旁的樹干,還發明了一種流動宣傳的方法,在木板上寫標語,然后刷上桐油放到河里。桃園河、竹根河、小河、白沙河等河流里浩浩蕩蕩的幾千只標語牌順流而下,下游的霍邱、固始等地的人撿到后直覺得一股新鮮勁兒,爭著你傳我看的,風聲四起,越傳越遠……
都說,大別山農民暴動了。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金寨已經不可復原,八十多年前的景物隨著歷經那個時代風云的老人們相繼離世,在當地人的記憶里逐漸風化成一座粗糲的雕塑,再無精確的線條和細膩的構圖,只能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觀摩它大致的輪廓。
陳仁如平素習慣把家里和自己都拾掇得清清亮亮,她還記得當年麻埠街上的繁榮景象,別的不說,單是她們家56間房的茶行“陳復順”號,就讓人遐想萬千。“八間門面,七進深,六個天井里都養著金頭烏龜。”老太太笑瞇瞇地向我們介紹,“那時候就靠這些小畜生通下水道,爬來爬去的,下雨天就不會澇。”她的祖父是靠著替人幫工積攢下銀錢,一磚一瓦蓋起這些房子的。“借錢蓋房,還完債,他老人家就去世了。”80歲的陳仁如精神矍鑠,提起往事,她思路清晰,與鄰居鄭祥富一起,為我們勾勒出老麻埠街的風情。他們的老家“小上海”麻埠鎮,與素有“小南京”之稱的流波鎮齊名,其物華天寶、人情風流不必細說。如果沒有建國初期的水庫建設,它會作為傳統文化的活化石在新世紀閃耀出奪目的光彩,然而今天,它淹沒在響洪甸水庫下,只能供后人在虛無縹緲的想象中憑吊。
鄭祥富小時候和陳仁如一起參加過童子團,他家的“協興和”號油漆店,當年在麻埠街上也是有點名氣的。他向我們細致地描述了當年爺爺熬桐油、兌漆的場面,包括冰片和朱丹在內的幾十種藥石勾兌熬制的鄭氏老漆,在民國時期享譽一方。關于鬧紅的事兒,他的記憶很模糊,畢竟當時年紀小,只知道母親上過列寧小學,以及紅軍銀行、被服廠什么的,后來都被淹在水下了。到了此時,我們對當年金寨劇烈演變的階級矛盾、社會狀態和革命形勢似乎已經不再那么陌生。不管是斑竹園、吳家店,還是流波疃、麻埠鎮等地方,鬧紅是當時的歷史潮流,像陳仁如和鄭祥富這樣富有資產的殷實家庭,他們也在這股歷史潮流中成為構成蘇維埃社會體系的客觀存在。當時周圍強敵環伺,根據地處境險惡,所有只要在歷史現場中不站于革命對立面的人,都是對紅色政權的貢獻。鄭祥富有多年的水墨修為,他還憑借記憶繪制了一幅長達35米的《麻埠鬧市圖》,精細地摹繪了數百間房屋和2000多個人物,使消失了的麻埠鎮當年的盛景得以藝術重現。現在很多老麻埠人看到這幅《清明上河圖》式的寫真民俗畫,都會熱淚盈眶地在上面尋找自己曾經的家。
——曾經的家。 那一天,漆學文領我們去他們家的老宅子。今年漆學文正好整60歲,他的爺爺漆先治曾任紅四軍醫院政委。漆先治的爺爺就是斑竹園五大富戶之首的漆遠恒,旗下家族產業“漆三星”號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財團,在本土和武漢擁有錢莊、當鋪、醫院、商店、鐵廠等多個分支。
漆家的老宅子已經多年沒有人居住了,敗壁朽梁殘破失修,但是高大雄闊的門樓和依著坡度抬高數進縱深的院落格局,仍然凸顯出當年首富的宏偉氣勢。
“我爺爺漆先治是在武漢上大學時就參加革命的。”漆學文的耳朵不太靈光,說話聲總是很大。他口中武漢的大學,是指武昌法政講習所,在那兒念書的爺爺回到家鄉鬧革命大約是1927年左右。當時高祖漆遠恒對滿腦子新潮思想的孫子說,你回來鬧革命,不是革我們自己的命嗎?
孫兒們鬧革命之始,老漆家還沒有分家,漆遠恒膝下有四個兒子、九個孫子,大家都在一起過日子,“漆三星”其實就是漆家的財團組織。漆遠恒的另一個孫子漆先濟是紅32師的軍需長,一到革命需要用錢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代表紅軍打借條,由“漆三興”開出去的銀票不知道有多少。透支額度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外頭有了傳言,說是老漆家再也支撐不住,一時持票的客商紛紛前來擠兌,漆家的門檻也幾乎被踏破。
“說起來‘漆三星走向破產是很悲壯的。”漆學文的弟弟漆學志用了“悲壯”這個詞來形容他們家族在革命年代的破產境遇。
面對岌岌可危的態勢,漆家老太爺想出了一條緩兵之計。
“那時候我家的錢柜,一律是上面放錢,下面堆雜物。”漆學志邊說邊笑,“看上去都是滿滿的,其實哪里有那么多錢喲!嘿嘿,都是做給人看的。下人、店員、看院子的保鏢,一個都不少,還是家大業大的樣子。”
這一日,在擠兌的人潮中,多了幾個大戶,他們是九江商號的大老板,和漆家素有大宗生意往來,因路過此地,風聞漆家大勢將去,遂來探個虛實。漆老太爺也不多言,拱手打個千,便叫下人抬錢箱來:“哎呀,近日此地鬧共產黨,兄臺的銀票確是及早兌去了好。若再過些日子,恐怕在下的家產都共了去,便是想還也還不上了。”說話間抬上來三四箱銀元,打開蓋子,讓來人清點,只見一片雪花花的耀眼生輝,來人慌忙擺手道:“漆老爺一家都是共產黨,共天共地也共不到你家的頭上呀!快快收起來才是,咱們還要做生意的。”漆老太爺緩緩點頭,聲音沉了下來:“如今生意難做,誰的錢也不容易。咱們做買賣全憑一個信字,若信得過,細水長流;若信不過,不如好合好散。漆家的錢柜都敞著呢,今天有來兌銀票的,盡管兌去就是。”此話一出,滿屋前來擠兌的客商都不免心下打鼓,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這一兌,兌的可是漆家的信用,那就是錢訖貨清,從此再無往來的意思。也有不信邪的,當即就要兌票,漆家果然搬出成箱的銀元承兌,走人不送。更多的客商則察言觀色,審情度勢,紛紛向漆老太爺表態,生意還要長長久久地做下去。
這招以退為進,確實唬住了不少心下躊躇的客商。漆學志說,其實那九江商號的人都是老太爺安排的,就連那幾個急于兌現的家伙,也是局。抬出去的錢箱,后來又抬了回來。這些貴重的道具,被反復利用,成為“定海神箱”——有人為了刺探漆家的底細,專門派出保鏢深夜造訪,見賬房里擺滿了錢箱,便篤定漆家故意隱瞞財力,原先急于擠兌的客戶,又把銀票揣回了兜里。
“那是第一年,”漆學志若有所思地說,“第二年,我家老太爺身體已經不行了,他看這樣‘革命下去,遲早要還不上賬,就把武漢的鐵廠、藥鋪都賣了,兌成現錢……”漆老太爺的想法很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寧愿生意不做了,老漆家也要把欠下的賬還上,不然,會禍及子孫……
1931年,“漆三星”正式宣告破產,漆老太爺賣掉了武漢、金寨等地的全部家族產業,兌現了之前為支援紅軍軍需開出的所有銀票。與此同時,商南地區的革命形勢陷入低潮。
老漆家是個擺到哪里都十分顯眼的家族,漆先治的叔伯、兄弟們基本上都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年少多金的漆先治同學,身上也帶有當今富二代某些類似的特點,他騎著高頭大馬,春風得意地顧盼在鄉間的小徑上,馬蹄嘚嘚,節奏感十足地敲擊著黃土路面,些微塵土在蹄后揚起,騰起一團輕霧。路邊的蒲公英開得嬌黃,正是綻放的時候,也許過些日子它會結出深褐的瘦果,頂上白色的絨傘,調皮地飛離地面,像無數離家的游子一樣,為了理想飛越萬重山水。但此刻,它靜靜地依偎著土地,夢一般恬靜。
近一個世紀前的那天,漆同學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戀愛,劇情浪漫、甜蜜、玫瑰得幾如虛構,但是真實地發生了。而用漆學文不加修飾的大白話來說,則是“他爺爺漆先治和他奶奶周百蘭的婚姻純屬門當戶對——一個大財主的兒子看上了一個大財主的女兒”。
漆家的財產足夠青年學生漆先治揮金如土,然而該同學并不是個紈绔子弟,蓬勃的朝氣、優秀的素養使這個年輕人在山鄉世界里顯得那樣的英姿挺拔與卓爾不群。他的馬和主人一樣俊美不俗,毛色鮮亮光滑,四肢修長有力,訓練有素地在草徑上輕盈疾走。似乎專門為了等待一段美麗的邂逅,可能連土地爺都沒注意到,不知啥時開滿蒲公英的小路那頭出現了一個娟秀的身影,她低頭邁著碎步,身后跟著一個丫鬟,向小徑的這一頭緩緩走來。近了,更近了,騎馬的男子和步行的小姐終于狹路相逢。按照現代交通規則的法理,步行的小姐在這場交通對峙中明顯屬于弱者,應該予以保護。一般來說弱者往往更敏感,小姐嬌俏地立定在那里不動,生氣地瞪著對面這個張揚無禮的家伙。沒想到陡然被擋了道,馬首先唬了一跳,那家伙慌忙勒住韁繩,隨手折下一根伸到面前的樹枝拋了過去:“哎,我說你怎么不讓開?萬一被馬踩了如何是好。”
“我不告你縱馬傷人,你反倒有理了?”小姐真的惱了,臉上泛起一抹紅云,眉梢飛出萬般不屑,一副不愛搭理你的嬌嗔模樣。
漆先治不禁呆了。可能就是在那一刻,丘比特之箭射中了漆同學的心臟,轟然一聲宛若遭到電擊,任督二脈火花直閃,不可救藥的一見鐘情了。
對于一段愛情的描繪,其他人的轉述,總不如當事者的剖白來得更真實與真切。在這里我們不作任何文學寫意,索性選用愛情雙方的直接對白。在1920年代,中國有文化的人占人口比例極小,而女性在有文化的人中所占比例又更是微乎其微,周百蘭碰巧是微乎其微之一。百蘭小姐是位有教養有文化的千金,即使惱怒了也不會開口罵人,她的武器是文化,而文化也是有殺傷力的。她當場又回敬了兩句:“縱馬飛鏢驚少女,何處狂男不知羞!”這詩句的力道夠重的了。
漆先治已經完全昏頭昏腦了,這時回過神來,敢情人家在作詩呢!他忙不迭地翻身下馬,努力恢復書生本色,擺出小生這廂有禮狀,作揖應和:“策馬閑游遇民女,幾片綠葉傳知音。”直不籠統的就把意思一股腦地杵了過去。
百蘭小姐的父親是果子園鄉的舉人周老爺,周家在當地也是一個比較顯赫的大家族。漆先治的內弟周醒民曾當過來安縣縣長,他很欣賞漆先治的兒子、他的外甥漆德善,曾想把外甥弄去給他當秘書,讓那小子到外邊見見世面。可是1947年這名看出中國大勢之趨的國軍少將寫信回來,叫族人趕緊把田地賣掉,說國民黨不行了,叫外甥也不要去了。其實,漆德善自己也不愿意去。這是后話。單說周家女婿漆先治,他的性格很強,在外面鬧紅鬧得轟轟烈烈,但不讓妻子周百蘭鬧,要她在家待著。他最后一次回家時,兒子漆德善剛兩歲半,非要玩父親的懷表,結果淘氣地把表砸壞了。周百蘭心一驚,一把拉住丈夫問,你們到外面搞革命,如果死了,我們在家里怎么辦?
一語成讖,漆先治真的死了,再也沒有回來。
漆先治的父親漆承俊卻是死于饑餓。老漆家過去的日子,不說錦衣玉食,肯定不止于豐衣足食。他是個要面子的人,餓死都不會出去賒借,丟不起老漆家的臉。有別人家請,他也非預約而不前往,簡單吃幾口便貌似隨意地放下筷子,擺著個鄉間紳士的臭架子,以示他老漆家人依然故我。
漆先治死后,他的馬倌漆德基和警衛吳續繼就都不干了,雙雙解甲歸田。日子一天天地往下過,兩人逢年過節都要來家看看,能幫點兒什么的就搭個手,幫不了的,陪著周百蘭說幾句話也好。
在往后的歲月中,這一家人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有一年寒冬,到了年關邊上,家里卻是冷鍋冷灶的,眼看著這個年啊真難過得去。大年二十八漆德基來了,送來些吃的,唉,咋也得把年給過掉。日子總算得以慢慢地改善,是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家里終于解除了地主成分的管制之后。這時周百蘭和漆德善都已經不在世了,漆德善的妻子陳亞云沒頭沒腦地大哭一場,哭過后燒了烈士證,堅決不要那些救濟的糧食、衣物等。不要,什么都不要!
從社會發展史來看,在人類社會處于生產力水平低下、農業生產深受天氣條件等自然因素制約的時期,每逢區域性大范圍自然災害的年份,都將可能引發社會動蕩。1928年豫陜甘大旱,金寨地區莊稼大幅度欠產,農民活命的口糧都要接不上了,可是政府和地主的賦稅不減反增,一些地主豪強和官商大賈又趁機囤積居奇,糧價一日三漲。天災加人禍,這日子快沒法子過了。為了解救苦熬度日的饑民,中共黨組織決定發動抗租、抗債、抗糧、抗稅和抗捐的“五抗”斗爭,由農民協會派代表出面與地主交涉,莊稼減收,所欠的租課和舊債今年都不交了。地方上的捐稅,也同樣遭到農協有組織地抗交。到了次年春天,青黃不接,更為嚴重的饑荒降臨了,很多農民家斷了頓,賣兒賣女逃荒要飯。農民協會成立了糾察隊、宣傳隊和借糧隊,宣傳一些開明鄉紳借糧給斷炊農民的典型事例,向地主家借糧。所借糧食統一出據,統一分配。遇有抵制又協商不成的,就破倉分糧;對少數頑固抗拒的劣紳,如西河橋的楊朝圣,他不但抗拒而且準備到商城縣請民團來捉拿農會干部,農協當即夜間將其秘密處死。地主階層受到極大的震懾,紛紛傳言黑殺黨殺人,有的驚慌得到處跑反,有的主動找農協要求減租減息。“五抗”和借糧斗爭,農民協會壯大了聲威,為了鞏固與保護斗爭成果,各地開始組織、擴充農民自衛力量,準備武裝起義。
1929年的寒春中,金寨的革命者們都急切地期待著這個災年的春荒盡快過去,收獲的秋天盡早到來。1929年的八月十五,這個桂花遍地開出一個馨香爛漫花世界的中秋節,原定是一個暴動的日子。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呀豎起來,張燈又結彩呀,張燈又結彩呀,光輝燦爛新呀新世界……”這首膾炙人口的《八月桂花遍地開》早已家喻戶曉。然而大多數人并不知道,這支革命歌曲是借用了民間音樂《八段錦》填詞改編而成的。其確切的來源曾一度成為爭端,主要說法之一是江西民歌,之二為出自河南商城,之三便是安徽金寨斑竹園。其他還有河南新縣說、湖北紅安說和安徽六安說等。
《八段錦》的歌詞是:“小小鯉魚壓紅鰓,上游游到下呀么下游來。頭搖尾巴擺呀啊,頭搖尾巴擺呀啊,打一把小金鉤釣呀么釣上來。小呀郎來呀啊,小呀郎來呀啊,不為冤家不到此處來……”從音樂風格到方言用語,基本上都可確定不會是江西老表唱出來的。根據各種歷史殘片進行推斷,它的雛形大約形成于1929年秋鄂豫邊及豫東南革命根據地開始建立民主政權,到1930年鄂豫皖革命根據地成立之間,隨后伴隨著紅軍的足跡傳遍大江南北。
而對于我們這一代人,《八月桂花遍地開》最壯麗的一幕是,作曲家李煥之與詞作家霍希揚將這首大別山民歌改編成合唱曲,用于1964年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第二場《星火燎原》中那段心潮逐浪高的女聲合唱。
《八月桂花遍地開》無疑是經過了時間檢驗的紅色藝術經典,當年它不僅是革命的浪漫主義,而且還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它喚醒了多少赤衛隊員的激情、喚起了多少紅軍戰士的斗志!在這次采訪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份書面材料:“一轉眼,就是桂花開放的季節(指1929年秋)。中共商南縣委和紅32師在斑竹園花堰長嶺崗鄧氏祠成立了一區蘇維埃政權,縣委書記李梯云同志為蘇維埃成立寫下了一副對聯……時任佛堂坳模范小學的校長羅銀青同志,也積極參加了蘇維埃成立大會,會上載歌載舞的熱鬧場面激發著羅銀青,他豪情滿懷,心花怒放,觸景生情地創作出《慶祝蘇維埃》歌詞。由于歌詞的第一句是‘八月桂花遍地開,所以人們就習慣叫這首歌《八月桂花遍地開》。”這份材料其實是某次黨史課講稿的一部分,與《金寨紅軍史》上記載的內容大致不差。
根據有關資料記載,羅銀青是金寨縣斑竹園沙堰村人,幼年讀過私塾。1927年春,他考入武昌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結業以后回到家鄉,借辦學為掩護從事革命工作。1932年鄂豫皖根據地第四次反圍剿失敗,羅銀青重傷被俘,在獄中他寫下了氣沖云霄的《敢死文》,后被鄉親營救出獄。在各個歷史時期,他都撰寫了大量革命詩文。
《八月桂花遍地開》是在區鄉蘇維埃政權普遍建立,農民歡欣鼓舞之際,縣委書記李梯云、縣委委員漆禹源等人在花堰白蓮宮研究決定編一首歌唱蘇維埃的歌,他們把這個任務通過少共縣委書記徐乾,下達給羅銀青的。其時正值天高氣爽金桂飄香,羅觸景生情,創作出了日后廣為流傳的《八月桂花遍地開》,配以《八段錦》曲調交給李梯云審閱。定稿后,羅銀青在模范小學以打花棍的形式編舞,表演者每人執一根系有紅綢和銅錢的花棍,舞動起來嘩嘩作響,視聽效果生動傳神。節目的首次亮相是在斑竹園長嶺崗舉行的第一區蘇維埃成立大會上,由方子翼、方太森、肖大清(女)、劉昔祥、吳文彬、徐詩銀(女)、黃祖德等16人組合出場。歌舞演出十分成功,受到熱烈歡迎。李梯云當場嘉獎了模范小學,并把教唱這首歌作為大會的一項內容。羅銀青將油印好的歌曲散發給大家,現場進行了教唱,會后少共縣委將這支歌曲油印發至各團支部和各鄉蘇維埃,很快便傳唱開來。
相關記載不可謂不明確、不翔實,不一目了然,但是坦率地說,歷史的腳步,有時凝重,有時飄忽,我們不可能捕捉到全部的腳印,只能在大體的軌跡上尋找清晰的,同時不放過那些模糊的,而往往那些若隱若現的歷史印記,又能給予我們饒有趣味的咀嚼。1982年5月,當年任鄂豫皖省委宣傳部部長的成仿吾在新縣革命紀念館回憶說:“記得當時(歌曲)是一個姓王的列寧小學教員寫的。聽說他是地主資本家的兒子,思想進步,喜愛文藝。叫什么名字,忘記了,是商南或是皖西人。”基于此,河南商城方面便認為,《八月桂花遍地開》是商城縣城西大街人王霽初所作。
這場“花落誰家”的爭奪戰很有點兒意思。需要再次強調的是,呈現是最大限度的闡釋,這是本文的起點,也是最終的落點。這首革命歷史歌曲的原創者,到底是羅銀青還是另有其人,這個問題并不在我們的視幅之內,不過我們倒也樂意將采訪中聽說到的王霽初的故事同樣奉獻出來。
王霽初出生于地主家庭,讀過私塾,后來畢業于天津南開中學。他從小便歡喜看戲,也算個天賦異稟的人物,婚后開始癡迷起了京劇。
1929年的商南地區,流傳過一個“王霽初玩戲賣田”的笑話,說的就是大地主的兒子王霽初為了唱戲,賣田賣地搭辦起一個叫作“雙河班”的戲班子的事兒。商城人喜歡看戲,雙河班一成立,立刻轟動了整個商城縣。王霽初的大伯父王理堂是舉人出身,曾在遼寧海城當過縣令和道尹,王霽初打小就受大伯父的喜愛,被過繼給他當了兒子。王理堂在東北聽說兒子在家不務正業地玩起了什么戲班子,大為惱怒,咱咋說也是高門大戶的堂堂官宦人家,哪容得你個兔崽子操這等下九流的差事!王理堂派人把王霽初叫了去,好一頓訓斥,準備給他弄個一官半職,把他那顆唱戲的心拉回來。不料沒住幾天王霽初便悄悄地溜回到商城,怎么也不肯去做官,死活只愿當戲子。把個王理堂氣得發誓一定要施用家法嚴厲處置。誰知王霽初竟在家里寫了一部《藝術論》,闡述自己的觀點。他把稿子交給城里的“文明石印館”翻印成書,托人帶交給王理堂,一面在朋友間散發,聲稱“只要此書留世,即令被伯父殺了,也會含笑九泉”。攤上這么個犟種,王理堂傻眼了,真是家門不幸,逆子,逆子啊!
舉人大老爺王理堂沒有說錯,這又是一個地主資產階級的逆子。
1929年12月,紅32師攻下商城縣城。因為王霽初家庭是地主,其九弟被紅軍傳訊去。王霽初聽說后主動去紅軍司令部,紅軍領導了解到他有厚實的文藝功底,鼓勵他編支歌子唱唱,他回家連夜編了一首歌頌紅軍打勝仗的歌曲《取商城》……紅軍領導非常高興,動員他參加紅軍搞文藝宣傳工作,從此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這里我們卻還聽到另外一種版本:紅32師打下商城后,王霽初作為土豪劣紳被收押入監了。當時師長周維炯和縣委書記李梯云正志得意滿地規劃著赤色商城的美好藍圖,忽然從監房那邊傳來一陣歌聲:
民國十八個春/紅軍打商城/打得土豪亂紛紛/喜壞了我窮人
二十五清早/紅軍計劃好/手提油條肩挑草/就把那城破了
城里縣衛隊/親區紅槍會/一見紅軍火澆水/個個他軟了腿
紅軍砸牢門/救出我窮人/反動分子除干凈/不留那害人根
周維炯、李梯云不由對視一眼,二人樂了,眼下就正缺一首便于傳唱的好歌呢,那歌曲的調門優美情深,特別是歌詞,既新穎又切題,十分恰切地表達了翻身群眾此時波瀾起伏的豪邁心情。一打聽,他們大出意外,這首由《山伯訪友調》曲子改編的紅軍贊歌,竟然是地主羔子王霽初臨時起意,在獄中以“脫口秀”的形式放聲而作。
《取商城》的問世如此具有戲劇性,令歷史這一端的我們會心一笑,個人命運寫進歷史,多少都有點傳奇的性質。現在的所有揣測都替代不了王霽初當時的真實想法,反正,他露的這一手確實立馬就把周維炯和李梯云強烈地吸引住了。紅軍成員大都沒有什么文化,尤其缺少宣傳鼓動工作方面的文藝人才,乖乖不得了,兩位軍政首長當即熱情地把戲癡王霽初請出監房,希望他能夠為歌唱蘇維埃獻策獻力。
唱山歌小調,這可是對了王霽初的心思,他一口氣起了幾個調,供領導甄選。先是《淮調》,領導的要求高,認為太悲,不合適;后是《砍柴調》,感覺太軟,鼓不起士氣;再后來《手扶欄桿》,則又嫌太俗,不夠昂揚向上;直到王霽初唱出一段《八段錦》,領導興奮地一拍大腿,就是它了!為了讓曲調顯得更加悠揚歡暢,節奏又被稍稍加快了一點兒。
但令王霽初感到為難的是,他對蘇維埃一無所知,甚至不明白“蘇維埃”到底是要搞出個什么樣的名堂,顯然沒有辦法滿足領導“歌唱蘇維埃”的要求。后來只好由紅32師的《紅日報》主編陳世鴻,總結了蘇維埃的八大作用,編在九段歌詞里,算是完成了“表達廣大勞苦群眾翻身得解放和慶祝蘇維埃政府成立的喜悅心情”的政治任務。當時無人識簡譜,王霽初也不會,他按宮、商、角、徵、羽五聲譜記曲,教給大家演唱,并因此成為紅日劇團的團長,開始了他革命的后半生。
意大利學者貝奈戴托·克羅齊99年前提出: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在歷史的大年輪上,《八月桂花遍地開》誕生與傳播的本身,似乎遠遠重要于歌曲的作者是姓羅還是姓王,曾任鄂豫皖省委宣傳部部長的成仿吾回憶的那段內容,對于《八月桂花遍地開》作者的甄別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從1982年到今天又過去了34年,不知我們還能否尋找到其他的歷史實證?
歷史沉靜地轉過身去,留下一個令人面面相覷的背影。我們正是在這種背影里與金寨縣紅軍歷史研究會會長閻榮安相見了,關于《八月桂花遍地開》,閻會長認為無疑出于金寨。他多方面地分析了這個問題,其中之一:紅32師攻取商城時值寒冬臘月,何以桂花遍地?而金寨斑竹園長嶺崗的第一區蘇維埃成立大會正是飄香的季節。特別是前些年他曾專門采訪過老紅軍方子翼,作為其時尚存于世的歷史親歷者,方子翼回憶了羅銀青帶領他們在蘇維埃成立大會上,以打花棍形式表演《慶祝蘇維埃》(即《八月桂花遍地開》)的熱烈場景。
一樹桂花迎風綻放,紛紛揚揚落地何方?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歷史的“遮蔽”和“祛蔽”幾乎總是同時進行的,真正的歷史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我們關注歷史的生長性,一如關注人類自身的生長。
我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對于歷史碎片的打撈,我們做得太遲、太遲。
1928年2月,中共商城縣委書記蔣鏡青來到商南,14日在斑竹園老鴰窩村漆德琮家召集黨、團活動分子開會,進一步貫徹黨的“八七”會議精神,提出要利用一切機會發動農民斗爭,由經濟斗爭轉為政治斗爭,直至武裝起義。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前提是得把槍弄到手里。
有人已經在抓槍桿子了。受到農民運動威脅的豪紳地主競相擴充護莊隊、民團等武裝組織,鞏固自己的地盤。光是金寨地區的地主勢力,就先后建立起了七個人數不等的民團。麻城縣民團鄭其玉部趁著鄉村地主武裝擴張的時機也開進了商南,與當地的民團聯手“清黨”“清鄉”,僅在沙河一帶就抓捕了800多農民,殺害了多名共產黨員。國民黨政府繼續加大武裝鎮壓的高壓態勢,同時又強化保甲制度,清查戶口,實行十家聯保,每個區都派駐有清鄉委員監督、指導“清鄉”,搜羅社會閑雜人員充當眼線,軍警在路上盤查過往客商。1929年,1月18日至2月21日,前后一個月零四天時間,豫東南特委和商城縣委便遭受到三次嚴重破壞。特委書記余錫珍,特委委員兼軍委書記張延桂,商城縣委書記李惠民,縣委委員馬石生、鐘啟泰等多人被捕、犧牲。
被捕、犧牲——實際上是從1927年大革命失敗以來,中國共產黨人隨時都有可能面臨的厄境。5月初,鄂東北特委派紅11軍軍長兼31師師長吳光浩率十余人來幫助發動武裝起義,可是途中在羅田的滕家堡遭當地民團包圍襲擊,全部犧牲。出師未捷身先死,在險情迭出的危局中,指揮立夏節武裝暴動的任務,就是這樣猝不及防的,只能由徐子清任書記,徐其虛、李梯云、肖方、周維炯、廖炳國等人為委員的中共商羅麻特別區委獨力承擔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黨組織號召共產黨員進行捐款購槍活動,至今金寨還流傳著許多相關的有趣故事。
故事之一,家賊——
出生于古碑名門望族的桂杰生,是一個在共產主義思想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資產階級大少爺。他畢業于筆架山農校,在桂月峰、桂伯炎等金寨早期共產黨人的影響下, 1926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次年,共產黨員的兒子桂杰生接管了大財主父親桂明勛在金寨開設的永源號糖果店。
當年的永源號頗有名聲,除了三間銷售鋪面外,雇有店員和作坊工人十余名,并且在武漢還辟有專做茯苓生意的商行,真可謂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當時每支鋼槍價值100元銀幣,桂杰生一拍胸脯,保證捐槍5支。5支槍,就是500塊銀元。這對于家資雄厚的桂氏家族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拿那么一大筆錢去買槍,老爺桂明勛是絕不會答應的。這個善于投資和經營的精明商人,根本就不允許兒子投資革命,經營理想,那哪里是生意呢?簡直是賭命啊!
桂杰生為了這500塊大洋絞盡腦汁,甚至一度動了歇業的念頭——把生意停下來,就可以抽出資本交給黨組織買槍了。無奈父親每月都要從武漢特地趕回來盤點賬務,諳熟生意門道的母親也常來店內過問收支進出,一時急得桂杰生抓耳撓腮。
經常幫桂杰生跑武漢進貨打點生意的朱紹軒也是共產黨員,他亦認有一桿槍的捐購任務。朱紹軒的家境不太好,他籌錢的辦法,就是偷他老婆的陪嫁首飾。
桂杰生一下子茅塞頓開了,他要捐的錢還差一大半,不妨學朱紹軒當一回家賊吧。他想讓朱紹軒幫著打掩護,到武漢的時候糊弄他爹,就說店里遭了盜。
可是朱紹軒不贊成,桂杰生的店里能有多少流動資金?估計一個月不進貨也存不下100元。這么算下來,得偷多少次才能成,總不能月月都失盜吧?說得也是,桂杰生又犯難了,這個計劃漏洞百出,哪兒能瞞過他精明的爹呢?最后還是走南闖北的朱紹軒鬼點子多,桂杰生爹在武漢的生意做得大,少個三五百元的根本不算事兒,干脆從那里想辦法好了。
然而怎么才能偷到桂杰生爹那里去呢?
朱紹軒的主意是,現在正趕上茯苓收購的旺季,桂杰生寫封信給朱紹軒送去武漢,就說訂了一大批茯苓,讓他爹捎筆款子回來。
一個星期后,朱紹軒果然笑嘻嘻地幫桂杰生捎回了500塊銀元。
沒幾天,街上便傳出新聞,永源號被挖了墻根,墻上的洞足足有簸籮那么大。這么大的墻洞,能偷出去的東西自然不少,除了500塊大洋外,還有大批貨物。桂杰生一面向團防局和商會報告失竊事件,要求嚴查法辦盜匪;一面連夜派朱紹軒趕至武漢,惶惶面呈父親大人家中失竊。
這邊廂桂杰生又把戲做得活靈活現,告訴老母親,自己一個月前夢見觀音顯形,說三個月內必有血光之災。信奉佛祖的老太太一聽大為吃驚。桂杰生繼續胡謅一番,說觀音要捐500塊銀元去修觀音祠的,他猜爹未必肯信,弄不好反而要挨沖,所以也沒敢說。誰知如今破了財,數目竟然對上了,想必該是觀音菩薩要了去,自然財散人安樂。須知那城西史河邊山崖上的觀音洞最是靈驗不過,常年香火不斷的。老太太連連點頭,篤信不疑。
桂杰生“偷”出家里的500塊銀元支援了當地革命,桂氏夫婦尚蒙在鼓里,這在當時的金寨并非特例。很多共產黨員的地下工作,就是從欺瞞家庭開始的。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首當其沖地成為革命的“受害者”。火種在燎原之前,往往因其微弱,而包孕在不自知的外物的核中,這種孕育使歷史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和宿命感。正如《共產黨宣言》中那如同預言及寓言般的警示:資產階級用來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現在卻對準資產階級自己了……
故事之二,綁票——
1929年的元宵之夜,燕子河小街上的花燈喜氣洋洋,鄉親們摩肩接踵,共同歡慶這一年一度的傳統佳節。在這片歡樂祥和的人海中,唯獨街西頭的一間耳房里,七八個年輕人眉頭緊鎖地沉默著,在這個日子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他們是燕子河黨支部的成員,正在為武裝暴動籌集槍支的問題發愁。大家想了幾個辦法,但都又感到不成熟,盲目性太大而被否定,會議陷入了僵持后的長久沉默。
靜謐是被時任霍山縣督學的汪維裕打破的,他有些激動,站起來呼吁凡是家庭富裕的黨員,都要同自己的家庭作斗爭!回家去設法搞些錢,他認為各人要敢往爹媽老子心痛的地方戳,只要戳到他的痛處,保險他舍得掏錢!汪維裕家是燕子河首富,他率先表示捐槍10支,子彈1000發。
會場一陣騷動,大家都被觸動了。這可是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大膽的主意,他們的革命斗爭都是瞞著家里進行的,一口鍋里攪勺的親人并不知道他們正在從事著世界上最危險也是最偉大的事業。
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汪維裕在忐忑中亢奮地憧憬著壯麗無邊的革命藍圖。把自己從資產階級搖籃中連根拔出,似乎有種血肉淋漓的痛楚和快感。他必須剪斷與母腹骨肉相連的臍帶,那個黑暗的子宮曾經藏污納垢地孕育了他,但他絕不允許它繼續暗無天日地籠罩他的整個世界。他需要一個新世界,一個嶄新的、涅槃的世界!
第二天,燕子河到漁父潭一帶就傳出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大財主汪少卿的少爺汪維裕昨晚看燈后在回家的途中被土匪綁了票,時限三天,交1000大洋贖回肉票,過時不候,票毀人亡!
汪家不啻遭遇五雷轟頂,全家人一片哭天喊地。汪老太太愛子心切,哭得腸斷氣閉,幾乎昏厥過去。汪維裕的新婚妻子杜曉春也是淚如雨下,茶飯不思。老太爺汪少卿更是心如刀絞車裂,這可是汪家的獨苗,是他心尖尖上的肉啊!
病急亂投醫的汪家,把注押在了杜曉春的哥哥杜曉謀身上。這個鄉里的執事,人情練達,左右逢源,黑白兩道都很有些交情。老淚縱橫的汪少卿一把挽住來汪家探妹的杜曉謀,央求他一定出頭調解此事,只要維裕平安回來,1000塊大洋,汪家出!再另給他200塊酬勞。
與此同時,在劉仁輔家,一些共產黨員也緊張不安地匯聚到了一起,到目前為止,沒人知道究竟是哪股土匪干的,他們需要通過哪條渠道去疏通?另外汪維裕好歹也是縣府官員, 應該趕快報告霍山縣府,催促他們采取措施……大家議論紛紛,最擔心的還是時間太緊,土匪那幫東西心狠手辣,就怕稍有拖延來不及搭救……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大家的議論。劉仁輔開門一看,杜曉謀扛著一只沉重的箱子邁進來,立刻大吃一驚,他的妹婿昨晚被綁票了,他卻還在這搞什么名堂?
杜曉謀也不回答,將箱子往屋里一放,才說他把錢搞來了,汪少卿那個守財奴老頑固,到底舍不得他的寶貝兒子。
大家這才知道擱在地上的是滿滿一箱贖人的銀元。可誰去和土匪搭話呢?劉仁輔這個黨支部書記還從來沒和土匪打過交道,正挓挲著手尚未拿定主意之際,又有人敲門了。待看清來人,大家又吃了更大一驚──居然是被土匪綁去了的汪維裕!
汪維裕一進門就興奮地問杜曉謀,錢應該已經搞到手了吧?后者打開箱子說,不但搞到了汪維裕的10支槍錢,還為自己掙了200塊酬勞費,他也算搞到了兩支槍。
直到這時,大家才反應過來,汪維裕與他的大舅子——同是共產黨員的杜曉謀,合演了一出“周瑜打黃蓋”,兩人聯手把汪老太爺涮了一道。
汪少卿被自己的兒子涮得太狠,以至于好長一段時日都沒回復元氣。在這個謹小慎微的老財東看來,革命是一個看不懂的、具有驚人吸攝力的黑洞,它巨大而神秘,讓汪維裕變得陌生而不可理喻。正是這些被馬克思主義武裝起來的地主資產階級逆子和無產者們,醞釀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紅色革命,席卷了金寨和鄂豫皖邊區,乃至整個中華大地。歷史冷靜地拒絕了個體的私語,只記述下概貌式的整體運動軌跡,但是那些湮沒在大歷史深處的個人化的小故事,總還會在民間口口相傳,于生活化的歷史中有聲有色地自由游弋。打撈這些蒲公英種子一樣四處飛散的故事,無疑也是走近歷史的路徑之一。
故事之三:搶劫——
共產黨員李大剛和農民協會策劃了一場“搶劫案”,他扮演內應,由農民協會夜里冒充土匪,假戲真做地沖進他家和他岳父家,搶走200多擔糧食,賣掉后買回了四支鋼槍。
……
諸如此類的故事不勝枚舉,各地的共產黨員捐槍十分踴躍,有的黨支部為了解決購買槍械的經費問題,還開辦了商店、藥房等,這些商鋪同時也成為各地的活動聯絡點。
在漆樹人名下的三個班武裝力量,都為其晚輩的共產黨員漆德琮、漆德瑋、漆海峰和外甥周維炯所掌管。為了控制駐守在丁家埠的商南地區實力最強的楊晉階民團,周維炯和漆德瑋做漆樹人的工作,爭取漆樹人同意他們帶領自己的三個班加入到楊晉階民團里去。在武漢黃埔軍校受過訓的周維炯、漆德瑋,到了民團后大展身手,立即受到上面的器重。不久漆德瑋率一部分人被充實到縣民團去了,留在丁家埠民團擔任教練的周維炯利用燒香結拜的形式,宣傳反壓迫反剝削的道理,發展黨員成立了黨支部。
族親關系和燒香結拜在當時的背景下,是一種卓有成效的兵運方法,在金家寨、班竹園、吳家店、沙河等地的商團或民團中,中共黨組織很快就秘密控制住了一百多支槍,為以后組織士兵嘩變策動武裝起義作好了先期準備。
吳家店太平山的穿石廟,是深深嵌進金寨革命史中的一個吉光片羽的地理坐標。1928年8月的穿石廟中共商南黨員代表會議,計劃積極準備一年,到次年中秋節舉行武裝起義。九個月后,1929年5月2日,中共商羅麻特別區委在穿石廟召開緊急會議,鑒于當局加緊清鄉和各民團內部開始清查可疑分子,準備已久的暴動計劃有走漏消息之虞,與其坐等敵方可能的隨時下手,不如采取行動先發制人。
太平山穿石廟,因有一道高達數十米狀似石墻的長形山脊,墻中又有直徑約五米左右鬼斧神工般的圓孔,故而得名 “穿石”。穿石廟會議決定,將原定的三個月多后的中秋節起義,提前到會后第四天的立夏節。成立了以徐子清、肖方為首的起義指揮部,制定了統一指揮,分區域行動的方案,在5月6日午夜,數地同時打響。
在整個立夏節革命武裝暴動的行動部署中,策變駐守丁家埠的楊晉階民團主力起義是關鍵一環。當天周維炯利用當值星班長之便,建議停訓整理內務,晚上聚餐過立夏節。喝酒時安排共產黨員控制槍支和警戒,把隊長和非共團丁們灌醉,喝到夜半時分,周維炯見時機已到,下令動手,大伙兒立收繳掉所有的槍支,捆綁起酩酊大醉的楊晉階親信的副隊長張瑞生,叫醒酒喝多了進屋睡覺去的隊長吳承閣。周維炯集合全體團丁訓話,宣布起義,號召眾人跟著鬧革命,不想干的發五元大洋遣散。團丁們的酒意都猛然嚇跑了,大家多數本來就是貧窮農民,除個別人要求回家外,其余都愿意跟著“炯爺”鬧革命。于是不費一槍一彈,丁家埠民團順利起義了。
另有人說,周維炯拔出槍喊動手時,朝天打了丁家埠民團起義的第一槍——也是唯一的一槍。如果僅僅從起義的結果來說,有或無這一槍都無關宏旨,倒是有一點需要特別說明,隊長吳承閣也是共產黨員,但由于他的地主家庭出身,出于慎重考慮,起義之前沒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吳家店、包畈、斑竹園、沙堰、沙河、西河等十幾處同時發起的立夏節暴動,造就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歷史時刻。鄂豫皖三省交界處大別山這片土地上的立夏節革命武裝起義,一夜之間取得了全面勝利,隨之紅色風暴席卷向更加廣闊的地區。
這一件事,我們始終在躊躇、猶豫,不太忍心寫。
1929年立夏節起義以后,漆德玙讓弟弟漆德珷跟著部隊轉戰各處,他則留在地方上開展蘇維埃工作。時值國民黨部隊的重兵“會剿”,形勢非常嚴峻,一切行動都需要格外小心,漆德玙同妻子周氏約定了一個暗號:如果有敵人,便在后門掛上一件舊衣服;沒有敵情的話,就把家里的大笤帚掛出來。
這個早晨濕漉漉的,霧嵐在山腰上纏繞出幾道叵測的飄帶,在山洞中藏身的漆德玙繞到后山,遠遠地觀望著村里的動靜,還好,他家后門上掛著的是笤帚。漆德玙束了束腰帶,放心地向山下走去。在樹林中穿行時他愉悅地想,妻子可能正在笑盈盈地等待著他,她大概已經燒好了熱水,好讓丈夫一到家就能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換下沾滿夜霜和塵土的衣服,這些日子隱蔽在山上,他的身上都有一股餿味了……年幼的孩子也許正在睡夢中,甜甜地露出無邪的笑容……
漆德玙風塵仆仆地推開門,他詫異地看到迎上來的周氏不是喜悅,而是驀然神情大變,錯愕得一把捂住了嘴,面無人色地叫道,快走,快……漆德玙一驚,立刻掏出手槍,掉頭便往外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下山進村時,行蹤就已被發現,漆家的房子此時已在國民黨夏斗寅部某團的包圍之中了!
國軍某團大意了,沒想到還真有如此不要命的人,愣是迎著子彈沖了出去。漆德玙憑借槍法的精準和對地形的熟悉,把追兵甩到了后面,急切之間他藏進了山沖的稻田里。追兵緊跟而至,只見除了正在田頭做農活的周發慶,四周了無人影,不知漆德玙逃往哪里,隨即逼問周發慶是否看到有人經過。周發慶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早嚇蒙了,戰戰兢兢地往稻田里隨手一指。這一指,改寫了兩個人的命運,新中國成立后周發慶成為人民的罪人,終身受到管制,把“壞分子”的帽子一直戴進墳墓。
漆德玙被捕后被押往斑竹園。國軍某團團長張亞一和漆德玙是大學同窗,他很念舊,對老同學惺惺相惜,反復勸誡漆德玙洗心革面,棄暗投明。漆德玙的妻子周氏也痛哭流涕地跪求丈夫說句軟話,好歹留下一條性命。從今天看到丈夫的第一眼起,周氏的大腦就一片空白,她的思緒短路了,從此就沒有搞明白過何以自己會掛錯了暗號!她只記得凌亂的槍聲擊碎了那個平靜的早晨,整個三里沖的烏鴉仿佛都被驚動了,烏泱泱地遮滿了整個天空,詭異得讓人害怕。好像,天又要黑了。
漆德玙看了她最后一眼,硬邦邦地甩出這么一句:你干脆回家守寡吧,莫作指望了!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以必除漆德玙而后快。國民政府河南某廳處長漆芷(自)洲隨國民黨軍回鄉反攻倒算,參與迫害紅軍家屬,被紅32師抓獲處決。聽說漆德玙被捕了,漆芷(自)洲的妻子馬上淚如雨下,一個臺階一磕頭地來求見張亞一,泣訴那天漆芷(自)洲被紅軍抓走,就是漆德玙叫開的門,老天有眼啊,一定要殺了這個共黨。

漆德玙鐵下了心腸不降,張亞一后來親手槍殺了他。漆重誠說,張亞一槍斃他爺爺用的是“炸子”,把爺爺的頭打得稀爛,根本認不出尸體。那時候一同犧牲的還有不少人,其中有戶姓魏的人家來同奶奶爭尸,兩家鬧得不可開交。最后奶奶認出爺爺腿上的一顆痣,這才把尸體運回家。而根據漆德玙唯一的兒子漆學艮整理的材料,“幸嬸母指出,哥每年放暑假返家,常穿褲頭在堂屋一個人對墻打乒乓球,發現腳上長滿黑毛,他愛玩槍,不慎右小指骨折,伸不直是明顯特征,前來搶尸十余人方離去。”畢竟近一個世紀過去了,對于歷史的細節,連親人的回憶都變得支離破碎、面目模糊,真正留下的可能只有那種沉淀后的情感,以及對那個赤潮洶涌年代的沉重緬懷。
漆德珷聽到哥哥的噩耗,悲痛萬分,帶著一個營的隊伍趕了回來。按照大別山的民情風俗,漆德玙的尸身停放在丘基塆,要等一年后再入土下葬。漆德珷就立在丘基旁,拔槍朝天射擊,紅了眼睛喊,哥哥,我給你報仇!
漆德珷帶著隊伍走了,卻再未回來,像槍口的那縷硝煙一樣,消失了。
漆德玙、漆德珷兄弟兩個守寡的妻子,后半輩子都沒離開這個家,相伴著,守著。
1950年10月11日,漆德玙的妻子周氏去世了,在她寡居21年獨力撫養烈士遺孤的這段凄涼歲月里,我們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曾經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漆學艮對于父親犧牲的原因,寫下“未料聯系暗號失誤”寥寥八字,留下一個簡略的歷史注腳。我們問過漆重誠,你奶奶后來是怎么度過余生的?他似乎很茫然,他沒想過這個問題。奶奶是烈屬,她后來還在南溪鎮舉行的烈士大會上,分到了一千大洋和一頭豬作為撫恤。撫恤自然是必要的,同時更必要的還有撫恤所代表的歷史含義。歷史,就這樣改變著我們的容顏面目,要么是終極的背離,要么,是終極的原諒。
歷史不能重現,只能逼近,我們深感自己無力。
另一樁事件我們則不僅猶豫而且彷徨,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最后才決定落筆的。但愿不會因此而侵擾一個業已寧靜的靈魂。
漆遠玉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娶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他們的婚姻美滿,惹人羨慕。漂亮賢淑的妻子是他的驕傲,也是屬于他的寶藏,他恨不能每一個白天,她都裊裊婷婷地站在不遠處,深深地望著自己;恨不能每個夜深人靜時分,都擁她入懷,她則小鳥依人,把自己全部地融化在他的溫情里。他和她是一個人,完整而不可分割,即使在他離開家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也確定彼此都融進了對方的靈魂,從未分開過一時一刻。那是一種甜蜜的相思,像一只眼睛凝視著另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呼喚著另一只耳朵,而在他們中間,不是千山萬水,是血脈相通。
那時候他所在的部隊總是捷報頻傳,她在浣衣的河邊或是煙熏的灶房聽到他的消息時,就把嘴唇抿成一條盛滿笑意的弧線。在她的心中,他當然是英雄,飛上天空是鷹,潛下河川是蛟,是她戰無不勝的男人。她為他守著這個家,單等著革命勝利了,他凱旋的那一天。他說過,等革命勝利以后,他天天在家陪她。她才不信呢,像他這樣有本事的大男人,能天天在家悶得住?他說,那一出門就把你拴到褲腰帶上,到哪兒都不讓你離開我身邊了。她打他一巴掌,其實心里愛聽這話。她不懂革命到底是個啥,只知道她的男人為了革命奮不顧身,甚至能暫時放下她而出去革命。那么他一定更愛他的革命,她想,我也要愛他的革命,我是紅軍家屬哩,我不要拖他的后腿!她守在灶前,慢慢地拉著風箱,灶火把她的臉龐映得紅艷艷的。
很快形勢變了,國民黨軍的“圍剿”一波趕著一波,紅軍跳出去打回來又跳出去。外面亂得很,仿佛總在過兵,共產黨、國民黨、土匪都有,你來了,我去了。她揪心地豎著耳朵,聽到的都是對紅軍不利的消息。莊子上也不太平了,民團、還鄉團、鏟共團,折騰得雞飛狗跳,只要是家里有紅軍的,統統燒殺搶掠,雞犬不留。更可怕的夢魘還有,凡是抓到紅軍的女人,不僅強奸污辱,還要賣到外地去。好讓那些當紅軍的人看到下場,就是你的老婆將被壓到其他男人的身下,將去充當別人家傳種接代的女人。說是這樣才能更銳利地打擊紅軍的軍心,動搖紅軍的意志。
她恐懼杌隉極了,像一只成天擔驚受怕的母麂,一有風吹草動便跟著莊子上的人跑反,在山里躲貓貓,等那幫畜生燒殺完畢揚長而去,再悄悄地潛回家,觳觫地蜷縮在被洗劫一空的屋角默默流淚。太可怕了,特別是前幾天同村的兩個本門的妯娌被搶走了,賣掉了,賣得不知去向了。村子里的氣氛一下緊張倉皇得無以復加。一個女人,被侮辱,被買賣,那意味著什么?她喘不過來氣來,在黑暗中把嘴唇咬出了血。
如果被賣,毋寧死!她這一輩子,都只能是屬于她丈夫的女人。作為紅軍家屬,也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為他的負累。
而漆遠玉呢?
很難想象,不敢想象,更無法想象那個凄愴的畫面,那種痛心的成全,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無言結局,以至于我們認為,幾十年后那個做丈夫的都無法原諒自己……
妻子死了,死在丈夫的手里,一塊堅硬的石頭。
作為妻子的她,意識到自己的結局注定是慘烈的,死亡忽然變得那么具體,要么玉碎,要么瓦破,殘酷的戰爭連“瓦全”的機會都不留給這個金寨女子。在“有可能”被白匪賣掉之前,她終于見到了他,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她向他凄婉地一笑,他是她的歸宿,也是她的托付,她的身子只能是他的,能干凈地死在他手里,她覺得此生無憾。就在此時,此地,她渾身戰栗地接受她最終的宿命……
——不,這只是我們從妻子角度進入的一種試圖寬慰人心的演繹。事實上我們盡量回避了關于丈夫行為的闡釋,哪怕它傳遞出來的是另一種義無反顧的革命決心。如果最簡略的概述就是,在白軍匪徒大肆強奸販賣紅軍妻室的時候,丈夫某次回來,用一塊堅硬的石頭,砸死了自己的妻子。那一天丈夫與妻子從相見到相別的細節,我們不能想象。
后來漆遠玉負傷回到家鄉。這位曾經的紅軍營長常常坐在妻子的墳前,塑像般的一動不動,從晨到昏。他在懺悔嗎?還是表達自己磐石一樣堅硬的忠誠?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似乎有某種悲壯的緬懷與無盡傾訴的意味。
那塊石頭,到底是魔障的化身還是忠貞的見證?我們難以下筆描摹那種復雜的成分。歷史在這里定格成一幅混沌的畫面,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誰能站在光陰之外評判歲月的理性和魔性?唯開天辟地之后,才有白晝和黑夜,我們沒有資格對悖論中的人性指手畫腳,因為無論何種評價都是一種人性的悖論。
終生未再娶的漆遠玉實踐了他對妻子的承諾,一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他呼出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口濁氣,魂輕息凈地回到了妻子的身邊。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思念里,他把她的墳塋修成了心目中最溫暖、漂亮的“家”,每個節日和相思成災的日子,他都和她一起隆重地度過,只是這種隆重是他一個人的儀式——他在她的墳前,凝視他們從未褪色的過去,把自己坐成一座堅貞的雕塑。
除了他的紅軍妻子和作為紅軍的他自己,不知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第三個人,能夠真正理解那座無言的雕塑之身的靈魂?
驚駭于立夏節起義的勝利和紅32師的成立,信陽綏靖公署急令調集商城各路民團限期剿滅紅軍。紅32師聞訊迎擊,首戰王繼亞民團告捷,殲敵40人,繳槍48支,民謠稱頌這次勝利是:“四月初七八,攻打王金牙,王金牙不管打,一打就散花,哎喲喲,繳槍四十八。”
商城縣的官紳地主更加惶恐忐忑,不斷向蔣委員長發電告急,請求國民政府派兵進剿。一封封急電,使蔣介石意識到大別山紅軍已非地方民團所能對付得了了,便命令湖北、河南和安徽三省邊區軍閥從六月到十月連續發動三次會剿。繼而從1930年10月到1932年10月對鄂豫皖根據地發動四次大圍剿,紅四方面軍主力轉移后,留在大別山的紅軍部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三年游擊戰爭。至此,從立夏節起義后,紅32師誕生起,在金寨這片土地上,又相繼走出紅33師、紅1軍、中央獨立1師、中央教導2師、紅25軍、紅75師、紅74師、紅82師、紅28軍、紅218團等共11支主力紅軍。
金寨先后有十萬兒女參加紅軍,他們大多數為國捐軀,而且很多人從他們離開村莊的那天起,便如同融化進了藍天大地般的失去了音訊。
解放后,有些紅軍的后代想起了他們奔赴戰場去而未歸的祖先,遂以招魂入墓的方式,修建起衣冠冢以寄哀思。招魂,是為了引導漂泊在外的祖先的魂魄回家。我們不知道這些遠在離恨天之外的孤魂還能不能回到家鄉,他們左手緊握芒槌、右手高執葫蘆瓢的子孫會不會在房前屋后把他們的名字喊成一座豐碑,我們只知道歷史寫到他們的時候,出現了一種不可修復的斷裂,他們回來或者不回來,裂縫就在那里,觸目驚心。
廖家同向我們出示了一組數據,2000年時,金寨地區有1018座紅軍空墓,這上千座遺冢還只是冰山一角,因為那些沒有后人以及后人無力“招魂入墓”的家庭,只得把找不到歸鄉之路的紅軍孤魂托付給萋萋荒野。以漆氏為例,當年因革命“絕后”的家庭,占到整個家族的一半以上,沒有人記得他們,連一個名字也沒有留下。
他算是一個異數。
劉作濤,斑竹園鎮倒馬河村人,他跟隨紅軍打到湖北。那場戰斗異常激烈,空氣中的硝煙刺鼻,一枚炮彈凌空呼嘯而來,在他身邊不遠處爆炸,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兩個戰友背著劉作濤跑了好幾里地,停下腳換口氣時,才發現他早就停止了呼吸。之前還是活蹦亂跳的人,轉眼就陰陽兩隔了,二人怎么也不忍就這樣拋下戰友,去向當地農戶詢問之后才知道這兒是蘄春,他倆借了一把鋤頭,因陋就簡地埋葬了劉作濤。為了日后方便找到這位長眠異鄉的戰友,他們還特地選了一塊易于識記的地方。圍著劉作濤墳包的,有一棵柏樹、一棵松樹、一棵茶樹和一塊大巖石。
戰火紛飛的年代遠離人們的記憶之后,政府普查誰家有無紅軍犧牲于外地,尋找他們的下落時,劉作濤的后人才糊里糊涂地想起來,他們的祖先在別人家的田埂旁躺了一個多甲子。2000年的一天,劉家后人終于在湖北蘄春找到了劉作濤戰友描述的那塊地頭。他們驚訝了:埋葬劉作濤的墳冢整整潔潔,旁邊松柏依舊、茶花潔白、磐石不移,更奇異的是還豎有一塊石碑,上書“紅軍大仙”,四字崢嶸,赫然在目。顯然經常有人來打理,可是在這里他們家無親無故的,誰來呢?
立碑人倒也不難打聽,就是附近的一戶農家。原來這戶人家當年丟過一頭牛,耕牛可是農村人的命根子,那時兵荒馬亂的,天曉得這頭牛還能不能找得到。這家人的爺爺苦尋不見,又累又渴又氣惱又沮喪地回來,只見這里大約是采了天地精氣的緣故,松柏葳蕤,茶花酴醾,便一屁股坐在劉作濤的墳邊喘兩口氣。周圍人家知道這個野墳丘埋的是一名紅軍,他正一肚子的苦水無處說去,就在樹陰下跟墳里的那位絮絮叨叨起來:都說你們紅軍厲害哩,打起仗來能呼風喚雨……按說我也不敢麻煩你老人家,可如今我家的牛不見了,那是不見了全家人的活口啦,你這個紅軍要是能顯顯靈,幫我家把牛找回來,我就給你老人家樹碑、磕頭……其實越是絮叨來絮叨去,他越是垂頭喪氣,連個大活人都找不回來牛,你還能指望死人什么?頂多就是發泄發泄,絮叨完了肚子里舒坦一點兒。
然而萬萬不承想的是,這番禱告竟靈驗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他家的牛居然真的就自己回來了!這家人的爺爺大喜過望,喜從天降,喜不自禁,連呼神仙,一下子對紅軍墳頂禮膜拜,虔誠恭敬得不得了。這碑是一定要立的,那么碑上寫什么字呢?鄉下人質樸,他老人家既是紅軍,又是神仙,就刻 “紅軍大仙”四個大字了。這碑,一樹幾十年,風雨倒更見質地,遠遠近近都曉得,這“紅軍大仙”,靈!有了難解的事,附近的農人心眼兒實,不去廟里拜菩薩,倒來墳頭坐坐,訴訴苦衷,往往能夠排憂解難,心想事成。
這個靈驗的故事是不是過于久遠了?
漆成軍小時候常常上太爺漆遠玉的老屋去聽故事,他太爺的肚子里就像藏著一座故事山,那么多紅軍打仗的老故事,說也說不完,讓人聽得入迷。村里的那一撥兒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歡去,大家圍坐在太爺的身邊,仰著小腦袋如癡如醉。這場景很有畫面感,老屋,大樹,神往的孩子,滄桑的老人,一輪將墮未墮的夕陽嵌在古村落炊煙裊裊的傍晚。現在的生活場景中,還有這樣的老人、這樣的孩子和這樣的故事嗎?
今年雨季到來之前的某一日,我們來到一個樹木郁蔥蒼勁的山凹子,那天烈日如熾,流云在天空飛過,我們面對著曾經走出了很多紅軍的村莊,還想問一問,除了紅軍,那么白軍呢?對方茫然地望著我們,他大概沒想過還有這么個問題,手指了指村子,說,沒有白軍。實際上,在整個采訪的那些天里,我們都希望能夠尋找到白軍的受訪者,但是沒有,我們明白,白軍早已被歷史消滅干凈了。也就是那一天,我們好像霍然想通了一點兒,在那個紅軍的村莊以及所有的蘇區,當年那是一股洶涌澎湃的歷史洪流,即使你沒有參加紅軍、赤衛隊或者農協會,也是在洪流之中。
歷史的潮流。
金寨是全國第二大的將軍縣,走出了金寨籍的59位開國將軍和五百多位地師級以上領導干部。另外,金寨的著名,與在共和國初生不久便動工興建的著名的淠史杭自流灌溉工程也有關,梅山、響洪甸、佛子嶺、磨子潭和龍河口五大水庫中的前兩大水庫都是在金寨縣境內修建的。很早就聽過一個故事:1955年,解放軍評定軍銜時,軍委主席毛澤東破例批示:“皮有功,少晉中。”開國中將皮定均回過一次金寨,各級領導們陪著將軍四處參觀家鄉的社會主義建設新面貌,能看的地方都跑了個差不多。到第三天傍晚將軍忍不住發話了,明天我們哪兒都不去了,就回老家瞧瞧。翌日一早,車隊直奔碧波蕩漾的響洪甸水庫,風景這邊獨好,與記憶里似乎不同,原來回家還辟有水路了,將軍大為高興。汽艇劈波斬浪,后面拉著長長的兩道白色浪花,將軍憑欄興致勃勃地望著前方。后來,漸漸的汽艇慢下來,終于停在清澈的水面上。怎么……將軍不解地回過頭來。各級領導都在身后神情肅穆地看著他,一位凝重地說,皮司令的家,就在這水底下。將軍一下不說話了,瞇起眼睛凝眸湖面,很久很久,輕輕地吐了兩個字:回吧。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安徽省文聯推出了一系列“有一種紅,叫金寨紅”的文藝創作計劃。
隨著采訪的深入,我們才逐漸地意識到,過去我們對于金寨的印象都實在過于淺表。這兒真是一塊意義極其特殊的土地,當年這里奉獻出十萬紅軍子弟兵和十萬支前民眾;解放初期又為了水利建設淹沒十萬畝良田和十萬人移民;如今,為了現代工業社會背景下彌足珍貴的藍天綠野,為了保護淠史杭工程下游城鄉更廣大地區的水源自然環境,又一次作出以犧牲經濟發展速度為代價的巨大奉獻。這三次不同歷史時期的奉獻,同時又都帶有因承相襲的革命基因——強烈的理想與信念感。我們沒有看到還有哪一個地方,比這里經歷過更多的“理想與信念”的火與水的考驗。我們甚至想,這里真像是從上世紀20年代貫穿到新世紀今天的中國共產主義發展史的一塊試驗地。如果說不忘初心,那么這每一次的奉獻,動力都是來自哪里,最初的那句誓言!
猶如那個時代已經遙遠得只剩下了回顧,大約我們不得不承認,對于很多今天的年輕人,教科書上的“拋頭顱灑熱血”早已變得十分抽象。我們的采訪對象,幾乎都沒有紅軍本人,絕大多數是他們的后代了。某個紅軍的后人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他的祖先要干革命?而我們從采訪之初便也不禁在思考,那些“倉廩實,知禮節”體面的大家族,究竟為何要甘冒殺頭連坐的風險,舉家從事當時并不體面的既危機四伏又背負匪名的逆天之舉?
這個問題其實正是我們開篇所提出的“歷史究竟意味著什么”的具象化。想想漆遠恒老先生對他孫子漆先治說的話,你回來鬧革命,不是革我們自己的命嗎?然而為了孩子們要鬧的革命,富有的漆老太爺不但宣布減租減息,從武漢買槍、縫紉機,捐錢,而且還送走了十個兒孫當紅軍。漆學志帶著我們在革命紀念館里找到了其中犧牲的那八個人的名字,另有兩位是傷殘回鄉,他們帶著終身的殘疾走過了今后并不平順的歲月;再想想,當時不到30萬人口的金寨地區,竟然有10萬民眾踴躍參加紅軍,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未能見到新中國成立的這一天。
中國革命的殘酷、慘烈、壯麗,中國革命者的疾風勁草、可歌可泣、成仁取義,都歸納成了那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熱土一抔魂!
由于時間的緣故,此篇匆匆殺青,呈現的只算是冰山的水上部分,水面之下還有許多令我們百感交集的人物故事,而且是更加凌云長嘯又泣血錐心的那些。我們心間那部全景式透視的完整作品,正在逐漸清晰起來。所以這一篇的結束,興許只是我們補充采訪的開始,重新向著歷史的深處走去。
從某種角度,歷史就是人心。人心所向,創造歷史,無論時間的遺忘或者煙塵的遮蔽,它都將存在于人心之中。
參考書目:
1.金寨紅軍史編輯委員會,《金寨紅軍史》,解放軍出版社。
2.于幼軍、黎元江,《社會主義 從理論到現實》,廣東教育出版社。
3.亞特伍德,《人類簡史》,九州出版社。
4.高開華,《金寨革命史話》,安徽教育出版社。
5.網絡上的相關文章材料。
作者簡介
舟揚帆,男,中國作協會員,安徽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和傳記文學等多種體裁的文學作品。有多篇中篇小說被選刊轉載、入選年度選本或獲獎。
劉鵬艷,女,作家、評論家。著有小說集《天閹》、長篇童話《航航家的狗狗們》、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等,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