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華
清晨5點鐘,我從黑甜鄉回到現實。天已經很亮了,沒有霧霾時,哪怕是陰天,也能看到遠方的天際線奇妙地分割著寧靜的天空和激動的大海。可今晨怎么了?沒有天空,沒有大海,窗外是混沌的白茫茫……
常常的,一些特定的景色會把人帶到與這景色類似的時空……我已經想不起這是哪個村子了,是齊河的潘店、閆姑屯,還是十里霧、田海子……52年前的社教運動中,我們文教隊由中文系39名師生組成的巡回演出劇團,活躍在那些村莊。齊河縣多是鹽堿地,屋頂、墻頭、道路、田野全是白茫茫的粉末,當地百姓說那是上泛的硝土。
我攤開當年的日記本,看著看著,日記本也變得白茫茫,白茫茫……
我用力睜開眼,看到炕頭連著鍋臺的拐角有四個小烏盆,大娘側身向里睡得很沉。她昨晚直等我回來才點上小油燈,心疼地看著我說:“你臉上的顏色還沒擦干凈,灶膛里我給你焐著水,你洗洗吧。”不等我答話,她又指著那四個小烏盆說:“你累了一天,晚上起夜就尿在盆里,別出去了。”這里連年災荒,大爺是前幾年餓死的,留下大娘孤身一人。60多歲的人了,家里家外的活都是她一個人干。我分住在大娘家,她歡喜得不得了,怕我早晨搶著挑水,就趁我們外地演出,天不黑先把水缸挑滿了;見我卸妝油彩沒洗干凈(用水缸的水,冬天水上一片冰碴),每天給我焐水——這里燒的是高粱秸,草很珍貴。焐水是把小烏盆埋在灶膛的爐灰上,讓燃盡的爐灰溫著水。
遠處的公雞剛叫頭遍,我躡手躡腳地拉開門,閃出門外。天剛放亮,展現在目光里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個月前,我們背著行李來到這里,看著墻頭和滿地浮著的一層白粉,看著孩子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我們的心痛得沉默了。公社給我們預備了一個無人居住的院子,院里有三間屋,沒有鍋灶。我們的寫作教師張蕾同志(當時規定,一律以同志相稱,為了不暴露身份)樂呵呵地說:“這可是白手起家大顯身手的好地方!”那天恰好是個集,張老師讓我趕快到集上買爐條。買回來時只見張老師挽著袖子和幾個男同學在盤爐灶。中午大家啃著從學校帶來的干火燒,晚上就喝上自己做的第一鍋稀粥。晚飯后工作組的領導來介紹情況:這里土地貧瘠,是重災區。兒童多半不能上學而從事勞動,社員對文化生活的要求非常迫切。
“志士終夜心,良馬白日足。”張蕾老師送走領導,吟誦著詩句走進屋。11月8日,寒風從破舊的門縫鉆到屋里。我們都坐在行李卷上。小油燈在窗臺上忽閃忽閃地亮著,把張老師高大的身影映在泥墻上。張老師搓著手說:“記得這首詩吧,賈島的《古意》。我知道大家都是有志之士,終夜憂國憂民,愿作千里馬報效祖國日日奔騰不息。咱們討論一下,看看是不是明天就開始排練。”真是應者云集!我們這些文教隊員都抱著向貧下中農學習,為貧下中農服務改造自己世界觀的決心,巴不得馬上就投入戰斗。這里只有張蕾一人演過劇,他是當然的導演。幾十雙眼睛看著他,等待他發號施令。張老師卻沉靜下來,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家都累了,先解決睡眠問題,其他事情明天再說。但有一點是必須遵守的——演員每天早晨都得出去練聲!”女同學交頭接耳說不會練。張老師聽見了,高聲說道:雞叫頭遍就得起床,跟著我練!
四個月來,我們風雪無阻地跟著張老師練聲,用老鄉的話說:“天這么冷,在臺上又喊又唱,咋不啞嗓呢?都練成金嗓了!”
你聽,遠方那雄渾深沉的聲音是張老師;那豪邁奔放的是孫兆舜;那響亮高昂的是高英;那從更遠處傳來的啊——巴——嚓——達——的是王金龍,他在《箭桿河邊》扮演二賴子,他說話張不開嘴,好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張老師帶他練發音,他很認真,天天比別人起得早,把拼音練得滾瓜爛熟,誰都沒想到他在臺上撇音拉調把二賴子演得那么好,以至于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孩子圍著他“二賴子!二賴子!”地喊著,他也不嫌煩,摸著孩子們的頭,囑咐他們:長大了好好學習,我教你們!他說這話是發自內心的。王金龍酷愛詩詞,工于書法,劇團所用的標語、條幅都是他寫的。張老師夸他的書法,幾近老顏,寬處可以行馬,窄處不能插針。他很受鼓舞,曾對我說:“將來我當了老師也教學生書法,弘揚漢字的工巧精美。”我們多么年輕!“將來”在我們心里是那樣明亮,我們勤學苦練所得到的一切知識、本領,都是為了“將來”發揮出去,像老師教導的那樣報效祖國。如果當時有人告訴我們王金龍的“將來”已很短暫,他報效祖國的理想根本就不能實現,我們一定會群起而攻之。田野的樹木知道在飄搖的風雨中向上成長,向下扎根,我們卻不曉得人的道路不由自己。多少年后,我始終無法了解王金龍工作不到一年都發生了什么事情,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他的心、他的尊嚴,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究竟受到怎樣的蔑視和踐踏,以致精神失常,終日處于恐懼之中,東躲西藏,四處逃竄。妻子到處尋找,最后發現他懸掛在荒野的一棵樹上……
而此刻,我分明聽到王金龍啊——巴——嚓——達——的聲音清新有力。我拐出胡同向村外走去。村頭有一截槐樹墩,多年前修橋需要木料,就把這棵大樹砍伐了。樹身沒有了,樹根還活著,年年都能冒出嫩芽,可就是長不大,長長就枯干了。大饑荒那年的春天,社員集合上工,出村看見五個小男孩圍著樹墩啃樹皮,貧窮麻木了人心,誰也沒有在意,也沒人問問是誰家的孩子。收工時太陽照到頭頂了,進村時見這五個孩子還撅著腚圍著樹墩,隊長才發現自己的孫子也在那里,就喊了一聲,見孩子沒應聲,便罵罵唧唧地走過去踢了一腳,孩子一骨碌滾出去——他這才驚醒,猛撲過去,抱起孩子僵硬冰冷的小身體,號啕大哭: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連自己的孫子都養不活,我怎么有臉見父老鄉親……樹墩留著,旱季有人給它澆水,冬天給它蓋上草氈。張蕾老師曾領著我們來看過這個樹墩。那天霧氣很大,周邊的幾棵小樹枝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張老師聲音低沉地說:“這是苦難的記憶,村民留著它,是留下生存的勇氣,留下追求美好生活的毅力和決心。他們沒有拋棄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盡管它是貧瘠的鹽堿地。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民族堅韌不屈的力量!”
他彎下腰,撫摸著樹墩親昵地細語:你的年輪就凝固在這里了,但你的生命是永恒的;你沐浴著天光雨露,失去了枝干卻風骨依然。你是村民生存興旺的里程碑!——不知是霧水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老金!”一個熟悉的聲音止住了我匆匆的腳步。我扭頭一看,晨光熹微的井臺,陳偉華熟練地提上一桶水。這里老鄉打水全是用扁擔。剛到這里時,后勤組的陳偉華挑著水桶去打水,等了很久不見他回來,小楊說我去看看。又等了很久,兩人都不見影。張蕾老師就讓我去。我一路小跑過去,井臺上滴水成冰一層高于一層,陳偉華焦急地站在冰上。井冒著白汽,小楊彎著腰用扁擔在井里撈著什么。我一問才知道陳偉華把水桶掉在井里了。好在水桶還漂在水面。小楊彎腰撈桶時,揣在棉襖口袋里的鋼筆掉井里了。那年頭,有一支銥金鋼筆是一件很慶幸的事。小楊說他這支鋼筆是考上大學后高中班主任老師送給他的。回到隊部,同學們都唏噓不已,為這支鋼筆惋惜。最難受的是陳偉華,他低著頭,沉默不語。
張蕾老師突然煞有介事地問小楊:“你那鋼筆里灌滿鋼筆水了嗎?”小楊心疼地說:“灌滿了!我昨晚整理完地主的發家剝削史,就把鋼筆灌得滿滿的。”張老師沉吟了一會兒,鄭重地對大家說:“我們應該打個報告,給小楊記一大功。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做了一件千秋萬代都要紀念的大事!”我們大眼瞪小眼,不知老師這話的含義。張老師停頓了一會兒,目光里含著幽默的笑,說道:“還記得那個笑話吧?地主的兒子見人家會寫詩,他也找來紙筆,可他咬爛筆桿也沒寫出半句。他的妻子說,郎君寫詩怎么比婦人生孩子還難?地主的兒子說了一句很有見地的話,娘子生產是腹中有物,我今腹中空空連一點墨水都沒有,豈能寫出?”張老師話音剛落,笑聲像炸鍋一樣。劇務組的王繼坤笑出了眼淚,他斷斷續續地說:“老張同志,你、你真是思路敏、敏捷啊!”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引申著老師故事的寓意:“這下可好了!一井墨水盡管喝!” “人人肚子里都有了墨水,這個村子可就成了典型的文化村。”
當天晚上,陳偉華約小楊到井邊,請小楊教他用扁擔打水。小楊回去發現棉襖兜里有支鋼筆,筆帽上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楊同志,我帶來兩支鋼筆,閑置一支無用,請你幫忙用它寫出為貧下中農服務的好材料。”落款是老陳。小楊擰開筆帽,竟是一支英雄牌金筆。
陳偉華熟練地提上第二桶水,把扁擔一翹,水桶平穩地落在井臺上,沒有濺出一滴水。“老金,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著快點畢業快點工作,我要把外國先進的東西引進來,改善農民的生活條件!你說組織會信任我嗎?”我從他的話語里聽到的是誠實的熱忱,是一個從印度尼西亞回來的學子對這片土地發自內心的熱愛。晨風輕拂,東方露出淡淡的曦光。這時我看清了他的臉,他年輕的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渴望,完全不是畢業三十周年同學聚會時的陳偉華。
1995年夏,分別三十年的同學相見了。燈光明亮的餐廳里,同學們沒有了在學校時的拘謹,觥籌交錯,暢所欲言。突然,有一陣哭聲,好像從桌縫里沖出來,沖擊著每一個人的心。沉寂,死一樣的沉寂扣壓下來。
“我終于見到同學們了!”陳偉華淚流滿面地站起來說,“今天,組織總該相信我了!如果我不愛這個國家,我早就出國了,我父親在美國給我買了房子……可我沒有去,我經歷過這里的苦難,我要留下付出我的生命,使這片土地變得美好!”他哭得說不下去,寂靜中,有人低下了頭,有人無聲地抹眼淚。“我從國外回來,學校就是我的家,你們就是我的弟兄姐妹。我要入團,可就是不批準,說我是資本家的孩子……我得不到信任。我怎樣才叫改造好了?”陳偉華站在那里,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下流。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方疊得整齊的手帕,擦去眼淚,寬慰我們:“同學們,我把憋了三十年的話說出來了,不是抱怨,是讓大家知道我的心。”
三十年前冬天的這個清晨,年輕的陳偉華信心滿懷,輕松地挑起扁擔,兩桶水連晃都不晃一下,他挑著水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自豪地說:“怎么樣老金,我像不像農民?”“不是像,”我笑道,“而是是!”“不對吧!”張老師從村外走來,用舞臺上的聲音說道,“你幾時聽農民問過我像不像農民?像不像是不是用什么來鑒定?是用思想和情感!”陳偉華沒有放下肩上擔的水,誠懇地問:“老張同志,你說我怎樣才能從思想和情感上像農民?”張老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陳偉華兩腳踏實地站著,水桶紋絲不動。張老師用贊賞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著陳偉華,親切地說:“老陳同志,我認為你已經有了勞動人民的思想和感情!”
在我們畢業班返校前的總結會上,張老師如數家珍數算著每一個同學付出的勞動和取得的成績,肯定我們自覺改造思想取得了受益一生的成就。講到陳偉華,他作了特別的解釋:“老陳離開富裕的家庭回到祖國,他不是回來享福,而是帶著父輩對祖國的懷念來投身建設祖國;有了這樣的思想境界,無論是學習、勞動,還是宣傳演出,他都付出全部的精力。我們到黃河慰問民工,他見樂隊留在潘店演出,就主動帶著口琴,站在黃河大壩上,寒風夾著黃土陣陣撲來,他好像沒有感覺到,還是盡力地吹著。有了口琴的伴奏,歌聲飛進千百民工的心里。同志們,你們說陳偉華的種種表現不是出自勞動人民的思想和情感嗎?有了這種情感,將來到社會上不論是做工、務農、教學,還是別的工作,他都能做得出色!我要強調一點,你們四年級的同志,全都和老陳一樣,具有勞動人民的思想和情感,你們是祖國的棟梁!”
1965年4月2日,張蕾和查國華兩位身兼重要角色的老師返校。他們要趕回去作教學準備,待半月后我們回去時,好指導我們畢業考試、論文答辯等。同學們替兩位老師拿著東西送到村外。陳偉華滿眼淚水地說:“老張同志,您是我的知音!是您讓我有了自信,這是我參加社教最大的收獲!”
春風給齊河換上了新裝。茁壯成長的麥苗使去年挖溝墊高的臺田像一塊塊翠綠的地毯,裝扮著遼闊的田野;細柳在溝邊搖曳著嫩綠,遠處幾株杏樹送來花朵的微笑。張老師和查老師站在村頭的地畦上眺望著,目光里滿是欣慰的笑意。教現代文學的查老師,吟誦起不知是哪個詩人的詩句:“如果你對祖國的愛情/無限深沉無限重/那么疲勞就不能將你征服/生活永遠是清晨六點鐘!”張老師點頭稱許:“好詩!真是沁人心脾!請允許我借用這美麗的詩句,更動幾個字,和同志們共勉——如果你對祖國的愛情/無限深沉無限重/那么苦難就不能將你征服/生命永遠是清晨六點鐘!”
我不知道是一種怎樣的思想沉默在張老師的內心,引發了他對詩句的改動。這些美麗的詩句像春天的甘霖浸潤了我們的心田。青春展示給我們的畫面是,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穿行,大地百花盛開,鶯歌燕舞……誰都沒有想到,等待我們的畫面恰恰相反。我們劇團的全體成員無一例外地親歷了荒時暴月的沖擊和滌蕩,焦灼的暗夜,星宿也不發光。當我們真正理解了苦難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我們多么感念恩師張蕾同志,正是那改動了的詩句“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留下發人深省的人生哲理,堅固了我們青春的信念。
人生經歷的許多事情,你在當時不明白,將來必知道。歷史長河越過了齊河的社教,奔流到21世紀的2007年,張蕾教授在他的散文《緬懷嚴薇青先生》(見張蕾著《斜陽居雜綴》,作家出版社)中概述了當時參加社教的背景:“下去之前,遵照上級指示,根據師生個人政治條件的好壞,將全系人員分成兩個隊,一個是工作隊,一個是文化隊;工作隊搞社教,文化隊受教育,改造世界觀。很顯然,文化隊員比工作隊員,在政治上矮了一截,為此,曾使許多年輕的學生抬不起頭來。后來中文系隸屬的那個社教大隊部,要求中文系從文化隊員中,抽調數十名學生和幾名教師,組成一個文藝宣傳隊,配合社教運動搞文藝演出,進行憶苦思甜和階級斗爭教育。”
多么平靜的客觀敘述!我卻感觸到大地起伏般的呼吸。那是一個教師對他的學生們無比的疼愛!我終于理解了,在五個月的社教演出中,張老師言傳身教,不僅出自一個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老知識分子的傳統美德,還要完成來自他內心的重要使命——啟發這些學生自尊自重地成長,幫助他們消釋心中的壓抑和自卑,開掘自身潛力,掌握服務于社會的本領;使他們在任何環境里都能謙卑謹慎有自信,以清晨六點鐘的生命姿態,風骨峻健,情志高爽地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張老師的這份苦心,我在那時并不理解。年輕的心在短淺的人生閱歷上漂浮,想不到數算走過的日程,檢點腳印的深淺。
張老師返校的前一天,徐書記傳達了大隊部對劇團的總結:“山東師范學院文教隊中文系巡回演出劇團,根據黨的方針政策、社教發展各階段的要求,邊編排、邊修改、邊演出,五個月共演出了12個大中型、11個小型劇目。其中有《三世仇》《東風解凍》《劉四姐》《審椅子》《新媳婦》《犟媳婦》6個歌劇;《箭桿河邊》《春潮浪》《橋》3個話劇和呂劇《小保管上任》《紅管家》及快板劇《王二小接閨女》,外加曲藝表演、革命歌曲,組織了51場大型演出,近20場街頭宣傳,演出地遍及齊河縣,相鄰的高唐、茌平縣的社員也趕來觀看演出。最多的一場看戲的有4000多人。每一場演出都得到社員的歡迎;臺上哭觀眾也哭,臺上笑觀眾也笑。有二十多萬觀眾看了我們的演出。同學們高舉毛澤東思想文藝紅旗,在階級斗爭和生產斗爭的熔爐里鍛煉自己,與貧下中農結合,改造世界觀,真正做到了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社教運動作出貢獻。貧下中農說:‘見了你們就像見了當年的老八路。”
徐書記念完,同學們議論紛紛,覺得數字多,具體肯定少。張老師拍了拍手,等同學們靜下來,才開口說:“這個總結是大隊部對劇團的總體評價。對我們這個誕生不到5個月就要完成使命各奔東西的劇團,大隊部的總結要向上級匯報,在內容上是經過推敲的。要說思想改造,哪個同學敢說自己‘高舉了毛澤東思想文藝紅旗?敢說自己‘真正做到了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是對劇團演出的評價,用在個人身上就要考慮考慮了。然而劇團是由許多個體成員組成的。結尾用貧下中農的一句話把每一個個體都囊括進去了,‘見了你們就像見了當年的老八路,這是對我們人格的肯定。”
張老師說到這里,同志們臉上都泛出了笑容。原本坐在地鋪上的張老師,這時站起來。我突然發現他不像來時——來時我們坐同一輛車,路上塵土飛揚。張老師把師母給他預備的口罩從背包里掏出來遞給我,把幾條毛巾遞給女生,讓我們包著頭。他自己用手絹捂著嘴,樂呵呵地拍著背包說:“減輕了我的負擔。”那時,他的臉上看不出顴骨。可此時,顴骨隆起,兩腮凹進,越發顯出他的消瘦。他太累了,在大型歌劇《三世仇》里,他扮演惡霸地主活剝皮,他借用京劇表演中眼神的運用和動作的夸張,刻畫出一個奸詐歹毒的活扒皮,以至于他在臺上演出,孩子們往臺上扔石頭打他。他既是演員又是所有劇目的導演,還要指導化妝、布景、道具,我們從來沒聽他說過一聲累。早晨起得最早的是他,帶著大家去練聲;晚上睡得最晚的是他,等演員卸完妝,劇務收拾停當,這才去休息。這個比我們大十幾歲,在講臺上熱情澎湃、妙語連珠的寫作教師,來到農村儼然成了我們的兄長,從掛幕布、釘黑板報、挖溝抬田、推獨輪車……事無巨細他都搶先動手,我們尾隨在后學著做。做好之后他總是夸獎我們做什么像什么!我們就這樣有了自信,能獨當一面地做事了。想到這里我十分內疚,我怎么沒想到去關心老師呢?我回過神來,聽見張老師正在說:“總結不是要讓人知道我們有什么成績,而是讓自己知道有什么不足,找出存在的問題才有改進的可能。我倒覺得,齊河5個月,需要我們留存在記憶里的,應該是那次漏洞百出的演出,盡管以后再沒出現過問題,我記下那次演出的問題,建議你們也記下來。讓它時時提醒我們——人生只有一次,切莫出現舞臺上的紕漏!”
想到張老師回校后很難有機會像在齊河這樣朝夕相處了,大家懷著深切的感念,回憶那次演出的紕漏。我打開紙箱找出那本綠色的布皮日記,翻到11月30日,上面清晰地記著:“今天陰天,很冷。化妝時手凍得發僵。晚飯后匆匆跑到西場演出。臺子很小,場地狹窄,但是人來得很多。今晚演得不好,幕幕之間非常快,整個演出比第一次快了半個多小時。”同學們聽得很認真,也都拿著筆記。我繼續往下念:“臺上錯誤很多,臺下時不時發出喊聲。扮虎兒媽的高英還戴著手表,舉手擦淚,表帶閃閃發光。老鄉們嘀咕:‘還戴金表呢!賣小蘭一場,本應李老漢掏出錢交給小蘭媽,但老漢忘了掏錢,虧得臺下的小孩看過彩排,在臺下吵吵著:‘還沒給人家錢呢!還沒給人家錢呢!這才提醒了李老漢。虎兒的褲子系得不緊,在臺上掉下褲子了,急得臺下的孩子們拍手:‘你褲子掉了!這才趕緊提上。活扒皮當了大隊長以后,穿著軍裝晃著膀子上臺,活像日本翻譯官……”
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老王伸手來拿我的日記,不小心碰倒了小油燈,突然火光亮得照人,我生怕燒壞了我的日記……
太陽出來了,彌漫的霧霾瞬間消散。我坐在寫字臺前。清晨的陽光照著這本綠色布皮日記,它靜靜地翻開在那里。剛才,它領我穿過歷史的甬道,重新感受那段刻骨銘心的日子。這是我在小油燈下用我的青春寫下的,它們真實、客觀,記錄著曾經發生的事。52年之后,我讀出了另一種真實。我讀懂了張蕾老師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說的每一句話,講的每一個故事,做的每一件事;讀懂了他無法言說的良苦用心;讀懂了在那荒謬壓抑的歲月里,他那充滿了悲憫情懷的高貴心靈。這一切,不是用墨寫下的,是用鐵筆鐫刻在心靈磐石上的。它們必存留到永遠。
“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2015年2月4日清晨6點多鐘,張蕾老師告別他八十七年的人生路,乘長風破云而去。這一天是農歷二十四節氣中的立春。張老師在春天開始的第一天離開我們,把他的微笑留在了嚴酷的冬天。這微笑是我們在齊河的寒冬里就熟悉了的,它豁達、真誠,帶著鼓勵,帶著安慰,有一些幽默,有一些沉思;這微笑,意味深長,給人啟迪,在每一個清晨,在你心靈所到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
[注:張蕾(1928~2015年2月4日) ,山東師范大學教授,曾任山東寫作學會會長,山東省政府文史研究館名譽館員。]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