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而不宣的雙重生活

吳慧彬

今年八月，由上海戲劇學院編劇學研究中心出品的哥倫比亞大學原創話劇《家庭教師》作為先行青年創意戲劇節的展演劇目成功上演于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該劇是上海戲劇學院編劇學研究中心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聯合培養MFA研究生的教學成果。編劇凱特·穆雷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MFA編劇專業的研究生，其多部作品已在美國成功上演并引起熱烈反響，其美方導師為哥倫比亞大學黃哲倫教授，中方導師為上海戲劇學院陸軍教授。該劇在今年3月中旬于上戲的新空間劇場首演后收獲不俗口碑，歷經幾個月的修整，《家庭教師》升級成2.0版本，據說，這一版更遵循原劇本。

話劇《家庭教師》講述了在美國波士頓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里，美麗迷人的女家庭教師梅雷迪思的到來讓問題少年格雷格瞬間覺得生活充滿美好和期待，而家庭教師的背后隱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她在網上販售二手內衣，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顧恰恰來自格雷格家。當一個岌岌可危的家庭即將分崩離析，當所有的秘密悄然若揭，梅雷迪思在與未婚夫情感和欲望的博弈中，映射出了靈魂深處被壓抑的既渴望又危險、既痛苦又快樂的自我……

該劇帶著典型的美式風味：中產家庭、師生戀、偷情、戀物、性愛、謊言、網絡直播……這些關鍵詞勾勒出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各自隱秘的欲望，它展現了日常生活的另一面，折射出網絡時代下現代人生活的虛偽、壓抑與無力。極簡的對白與復雜的人物心理之間構成文本內在的張力，而舞臺提示中的隱喻也留下多種解讀的空間。

雙重生活

27歲的梅雷迪思美艷性感，即將與未婚夫步入婚姻。她畢業于名牌大學卻甘于做一名家庭教師，如今受雇于詹姆士家。她還通過化名和面具，以視頻日記的方式出售自己的二手內衣。

在舞臺投影的視頻中，日常生活里的梅雷迪思與直播鏡頭前的梅雷迪思反復交錯，一個是純美的白，一個是妖嬈的黑，一個感性謹慎，一個性感大膽。這是梅雷迪思的雙重生活，一方面她努力處理著日常工作與情感上的種種問題，另一方面她周旋于陌生的網絡顧客之間，分享私密心事。她在如此割裂的兩種生活之間維持著平衡，將另一重生活完全隱藏在電腦屏幕中，不為人知。

而透過她的成長經歷與生活狀態不難理解為何會出現這兩種大相徑庭的形象。她的哲學家父親嚴肅刻板，未婚夫忙于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大多數時間只能通過視頻通話維持聯系，對于未婚妻的情感需求也僅是應付了事。這些是梅雷迪思日常生活的大部分，無聊、壓抑而且孤獨。因此網絡世界為她提供了另一重生活的可能性——展示與售賣二手內衣——雖然違背了道德，甚至還會背上色情交易的污名，但是這項危險的工作卻讓她感到“興奮，而且尷尬”。

她那掛滿情趣內衣的臥室以及電腦成為她日常生活中的黑匣子，讓她脫離了世俗規范的束縛，填補了她內心的空虛與欲望，帶給她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感。

而詹姆士夫婦同樣貌合神離，各懷鬼胎。丈夫杰克平時忙于法務工作，對家中的大小事務鮮有關心，然而他私下卻在網上訂購二手內衣，偷偷躲在廁所中滿足自己的戀物癖。巧的是，他正是梅雷迪思的主顧之一。妻子桑德拉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年輕時為家庭放棄事業，人到中年卻對家庭生活失望至極。她一邊繼續操持家務，另一邊卻時常與水管工偷情。

秘密的黑匣子

在梅雷迪思來到詹姆士家之前，這些人即便與親密伴侶之間存在著罅隙與矛盾，卻仍能夠帶著各自的秘密維持著表面的穩定與和平。

當少年格雷格在得知母親偷情以及父親的病態行徑之后，仍然愿意幫他們保守秘密，因為比起秘密曝光之后整個家庭分崩離析，他寧愿永遠忍受這些，避而不談。這個迷茫懵懂的少年，在這一場家庭危機中，第一次見識到了成人世界的復雜與幽暗。

在網絡與通訊手段越發便捷的當下，我們的手機、電腦、網絡空間都成為我們秘密的黑匣子，它的存在源于個人欲望與社會化秩序之間永遠無法彌合的裂痕，人們努力隱藏著這些人性中的陰暗面以及被壓抑的欲望。在日常社交與社會身份之外，我們在黑匣子里建構我們的另一重生活，塑造著另一種形象。它也許真實，也許更加虛假。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因為這些秘密已經成為了維系穩定秩序與長久關系的基石。秘而不宣，是為了避免生活徹底崩塌。

劇中梅雷迪思的電腦、杰克的快遞包裹、桑德拉的手機都可以是他們各自秘密的黑匣子。秘密，可以說是整個劇的戲核，秘密維系著人物之間的關系，為劇情的進展埋下伏筆，而秘密的發現與揭露則將人物關系推向矛盾點，形成劇情上的突轉。

直播與窺私

該劇的舞美設計與多媒體的使用呈現了另一個隱含主題——窺私。隱藏秘密必然伴隨著窺探秘密。

舞臺被分割成四個空間，最顯眼的莫過于舞臺后方梅雷迪思的臥室，孔雀綠的墻壁與情趣內衣配合多變的燈光構成了一個曖昧的情欲空間。臥室的前沿懸掛著可拉動的紗簾，在開場時，紗簾上投影著梅雷迪思的視頻日記。而在臥室前方，是詹姆士家的簡潔明亮的客廳。右后方的洗手間同樣構成了一個偷情的私密空間。

利用分割的空間與投影來呈現和切換主人公線上與線下、私密與公開的不同場域，甚至將兩個時空同時呈現在舞臺上。當梅雷迪思錄制的視頻日記投影在紗簾上時，這種本屬于網民私人的觀看體驗變成公開的集體性圍觀。在最后一幕，當電腦的攝像頭正在繼續直播喬希與梅雷迪思的性愛過程時，少年格雷格從自己的電腦屏幕前默默地走到梅雷迪思的私人空間前拉上紗簾，此時震耳的搖滾音樂響徹劇場，紗簾上投射出梅雷迪思瘋狂迷醉的影像畫面，格雷格走到觀眾席坐下，投入到這場集體窺私之中。

這一處理的批判力度在于它將個人化的生活事件轉化成當代人集體性的生活狀態。梅雷迪思的視頻日記與當下風靡的網絡直播殊途同歸，由此我們可以思考網絡與傳媒技術如何解構了私人空間，模糊虛擬與現實的邊界，又如何在無限放大的欲望中將人逐步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