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志東(中國美術館典藏部)
簡析李毅士的《長恨歌畫意》
□ 杜志東(中國美術館典藏部)
2016年5月28日,由中國美術館主辦的“故事繪——中國美術館藏連環畫原作精品展”開幕。展覽當中,由民國時期著名畫家李毅士創作的連環畫作品《長恨歌畫意》(全套30幅)引起了廣泛關注。這套作品是中國美術館館藏年代最早的連環畫,該作品由李毅士的子女李宗真、李宗善、李宗美于1953年捐贈給國家。1982年9月,又經上海文化局贈交中國美術館收藏。李毅士的作品大多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后來的社會動亂中散失,流傳于世的少之又少,這套由李毅士繪制的《長恨歌畫意》能夠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尤顯彌足珍貴。該作也由此成為此次展覽中的一大亮點。

長恨歌畫意(第20幀)(連環畫) 李毅士 17cm×22.5cm 1927年—1929年
李毅士,原名李祖鴻,1886年生于江蘇武進。其父李寶璋是清末畫家,叔父李寶嘉著有小說《官場現形記》。李毅士早年在英國留學,1912年和1916年先后畢業于英國格拉斯哥美術學院和格拉斯哥大學物理系,系統地學習了西方繪畫、美術理論和科學知識。他于1916年留學歸來,先后任北京大學理工學院教授、畫法研究會導師,國立北京美術學校、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南京中央大學教育學院藝術科教授。1922年,與畫家王悅之、吳法鼎等人在北京成立“阿博洛學會”,傳播西方美術思潮,普及美術教育。抗日戰爭期間,李毅士赴重慶任教,迫于貧病,以賣畫為生。1941年,他赴桂林、陽朔寫生,次年病逝于桂林。

長恨歌畫意(第3幀)(連環畫) 李毅士 22.5cm×17cm 1927年—1929年

長恨歌畫意(第4幀)(連環畫) 李毅士 22.5cm×17cm 1927年—1929年

長恨歌畫意(第5幀)(連環畫) 李毅士 22.5cm×17cm 1927年—1929年
《長恨歌畫意》是李毅士根據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敘事長詩《長恨歌》創作的,前后歷時三年,于1929年繪制完成,當年即參加了中華民國教育部主辦的第一次全國美展,作品甫一亮相便引起極大轟動。之后于1932年11月集結成冊,由中華書局影印出版,當時的社會名流如蔡元培、于右任、吳敬恒、張乃燕等人均為畫集題詩作序,從1932年發行第1版至1948年,畫集共印行了九版,足見其社會影響之大。
《長恨歌》通篇120句,全詩以歷史事實和神話虛構相結合的形式,形象地描寫了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長恨歌畫意》將這一長詩按兩句、四句或六句為一組劃分,采用連環圖畫的形式,將所對應詩句內容在單幅尺寸基本一致的30幀畫面中加以呈現。這種圖文互補且二者高度契合的形式20世紀20年代初具雛形的現代連環畫提供了范本。這套連環畫的構圖或橫或縱,錯落有致;表現內容既有單人、多人場景,又有城郊、荒野、云際等環境描繪穿插其間,富于變化;故事情節則既有表現深閨、宮闈等寧靜、寂寥的場面,又有宮墻爭斗、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還有騰云駕霧、海上仙山的虛幻奇境。正如張乃燕(時任南京中央大學校長)在畫集序言中提到的“忽而山,忽而水,忽而宮闈,忽而鋒鏑,忽而人馬奔騰,忽而萬籟岑寂,忽而極人生之歡虞,忽而極世間之悲苦”一樣,作品呈現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引人入勝,環環相扣,讓人為之傾倒。在畫面的具體描繪上,作者構思巧妙,人物造型、殿臺樓宇、內部陳設、歌舞宴樂、車馬道具、自然環境等各類事物嚴謹精細,每幅畫面的構圖以及人物的心理刻畫都達到了一定高度,當年蔡元培曾贊其“以物理學者之精神赴之,實事求是,一筆不茍”,乃“慘淡經營之結晶也”。如第3幀“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描繪的是楊貴妃出浴的場景,貴妃體態婀娜,嬌媚無力,在侍女的攙扶下步出湯池,作者將原詩中這一極具畫面感的詩句表現得淋漓盡致。第10幀“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表現的是李、楊二人的生死分別,作品將楊玉環臨死前的哀痛無助,唐玄宗的無奈揪心,將士們的怒發沖冠等錯綜復雜的內心世界和情感沖突充分地描繪出來,令這幕悲劇取得了良好的視覺效果。
李毅士精于表現中國傳統古典題材,且擅長以黑白水粉創作,他在北大畫法研究會時就擔任黑白畫導師。黑白畫的呈現方式可與古典題材很好地貼合,沒有了色彩的束縛,作者最大可能地發揮出墨色的多變性,以無色勝有色,使畫面更具含蓄的古典意韻。錢稻孫在《看了阿博洛展覽會的感想》一文中提到李毅士的“黑白畫,是從前所未見……日光如幻的景象,令人起種說不出來,指名不出的愁情。《可憐光彩生門戶》題目很難表現,華麗莊嚴的景象,卻用凄慘的光線來照映,把女兒衷曲,細細透露出來,必須黑白畫才能表現得如此親切”。李毅士擁有扎實的西畫造型基礎,畫風也屬寫實一派,他在創作時充分利用西畫透視法的表現力,同時在每一幀畫面中注入個人對光影、明暗變化的理解,科學的透視原理與多樣化的光線塑造相結合使作品生動真實。這種借用西洋寫實手法來表現傳統古典題材,同時又融入中國畫審美特征的表現形式令其作品風格新穎獨特。如第4幀“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中的太陽高照,日光灑滿臥房的景象;第5幀“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中燈影憧憧、宴樂達旦的喧囂場景;第13幀“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中孤燈暗月下形影相吊的唐太宗,均蕩溢著光影的獨特魅力,不僅單張作品畫面深具飽滿的感情色彩,同時還形成了各種畫面情感效果的對比。

長恨歌畫意(第10幀)(連環畫) 李毅士 17cm×22.5cm 1927年—1929年

長恨歌畫意(第13幀)(連環畫) 李毅士 22.5cm×17cm 1927年—1929年
畫集的出版在收到巨大贊譽的同時,也有人對作品的一些細節產生了不同看法,如對現代連環圖畫發展產生重要推動作用的魯迅就在與青年藝徒的通信中對《長恨歌畫意》發表過評論。1934年3月24日,魯迅在致姚克的信中說:“先生見過玻璃版印之李毅士教授之《長恨歌畫意》沒有?今似已三版,然其中之人物屋宇器物,實乃廣東飯館與‘梅郎’之流耳,何怪西洋人畫數千年之中國人,就已有了辮子,而且身穿馬蹄袖袍子乎。紹介古代人物畫之事,可見也不可緩。”同年6月 21日,在致鄭振鐸的信中,魯迅也有過類似評論,認為作品所描繪的人物服飾、建筑陳設等沒有符合唐代歷史原貌、沒能反映歷史的真實和時代本質。事實上,李毅士從開始就沒有嚴格依照歷史畫的標準來進行創作,作者“自謂寫歌意,重表情略事實,服裝、建筑當隨意匠,未泥于考古者之所為,因名曰‘畫意’”。所謂“失真”只是看待作品的角度不同,并不會由此減少這件作品的藝術價值。
每個人都是一個文化景觀,每一個文化景觀又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作為我國最早一批留學海外油畫家的代表,李毅士以極具個人化的藝術表達向我們呈現了20世紀初那批最早走出去的藝術家們的文化選擇和藝術探索。時光流轉,在幾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次審視這件作品時,透過其中的光影,依然能夠感受到作者李毅士當年所抱有的“融會中西”的文化理想和藝術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