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果

徐逢

1

在服務區遇見跟女兒一起的張晨，我的第一反應是，扭頭看一下劉曉。

還好，一切正常。劉曉落落大方，打過招呼后，她從包里摸出一樣東西遞給張晨的女兒念念。“第一次見面，阿姨送你小禮物！掛在筆袋上，或者鑰匙圈上，會不會很可愛？”

那是一只小海豚掛件，晶瑩剔透、小巧精美。

這些年來，我已領教多次，劉曉的包包像哆啦A夢的口袋，點心、創可貼、暈車藥、利是包，各種小玩意兒，要什么有什么。擅長照顧他人、情商高的人，大概都有這樣一只大包吧？

念念歡喜地收下，立刻將它串在零錢包拉鏈上。

這邊廂，我跟張晨繼續寒暄，三兩句話，我已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不由將目光再次投向劉曉。這兩個冤家，每次相遇都是君未娶我未嫁，這一回，天時地利人和，總該有戲了吧？

重新坐回車里，我還有點兒懵。劉曉也在想心事。一時間，車廂里靜靜的，直到張晨的車超上來，念念在車窗內朝我們揮手。

“老實說，剛才，我以為你又會臨時改主意，不跟我的車繼續走下去。”

“怎么會？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劉曉淡淡一笑，隨即嗔我太記仇，十年前的事兒，我到現在都沒忘。

2

那是2006年，我買了第一部車，一輛別克賽歐。6月，趁著天還不是很熱，我約了幾個人自駕游。另兩人是誰，我已印象模糊，偏偏記得中途放我鴿子的，點點滴滴，前因后果，我都記得。

此人自然是劉曉。我跟她高中時做過同桌，大學后又在有合作的兩家公司上班，關系比別的同學之間要親厚，但也不算熱絡，有時一起吃頓飯、喝杯茶，僅此而已。

劉曉老家不是本市，家里除了她，還有弟弟和妹妹。我們同桌那年，她以外形粗壯、家庭結構龐大而出名——請原諒少年人的狹隘和無知，整個高中階段，劉曉被貼標簽如下：

長得像婦女；帶外鄉口音；超生家庭的老大；家境不佳；總體來說，人還不錯。

要不是做同桌，我想我不會跟劉曉做朋友，甚至會無視她。原因很簡單，她跟我們不大一樣，但在她身上，又沒有吸引我的特點。

簡而言之，少女劉曉憨厚老實，但缺乏少女氣息。

我不知她和張晨是怎么認識的。張晨是隔壁班的，但因成績好、長得帥、籃球打得好，全年級的女生多半都知道他。

那天中午，經過食堂門外的無花果樹，我看到劉曉和張晨在講話。陽光從巴掌般的樹葉之間漏下來，在地上灑下光的影子，光影映在他倆身上，張晨似把什么東西塞到劉曉手中。

回教室后，我開玩笑地問劉曉：“張晨給你啥了？”

她的圓臉蛋漲得通紅，壓低聲音，又怯又興奮地說：“你答應我保密，我就都告訴你。”我當然滿口答應。原來，張晨說他最近在減肥，塞給劉曉一大把餐券，讓劉曉幫他消滅掉。

“昨天，他看我碗里沒菜，所以今天……”劉曉的腦袋低垂，聲音細得像蚊子。她家境不好，吃穿都很節省，這一點眾所周知。不過，能想到幫她，且顧慮她的自尊的，只有張晨一人。

我不禁贊嘆：“真是個好人啊！”

那一年我們剛上高二，距今已整整過去二十年。后來我回憶那天的情形時才恍然覺得，劉曉分明已被張晨感動，并愛上了他。但當時，我壓根兒沒往愛情方面去想。一方面是我反應遲鈍，另一方面，劉曉和張晨，感覺上完全不搭。

3

高中畢業后我很少見到劉曉，直到在2006年的某次會議上相遇，才知我倆的活動圈子距離很近，并常有交集。

關于張晨，我倒是聽說了不少他的事兒：做了系學生會主席；女友才貌雙全；進了某外企；女友劈腿富二代；母親生病住院；被獵頭挖去民企……帥哥、學霸的消息，永遠有人感興趣，但聽上去，張晨在走下坡路。

劉曉比從前好看了許多，身材豐滿、容貌可親、舉止沉穩。因要幫貼家庭，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樸素——好在她弟妹都爭氣，提到家人和家事，劉曉的神情是心甘情愿、心滿意足的。

至于愛情，劉曉也不瞞我。她說她男人緣不夠，幾乎沒人追，相親遇到了還算滿意的男子，談婚論嫁時卻掰了。不夠真的感情，現實磨損三兩下，就能毀尸滅跡，皮毛不存。

她說這話時，眼睛望著窗外，似能穿透云層，穿越回最純真的年代。我心念一動，“你有心上人？我認識嗎？”

劉曉猛然搖頭，兩頰上卻堆滿紅暈。我忍俊不禁，怕她發窘，便換了話題，慫恿她休調休假，邀她與我一起自駕游。

陽光明媚，路況大好。在車里，我們聊著八卦罵著男人，一路歡聲笑語。不會開車的劉曉，坐我斜后方，我偶然從后視鏡瞥見她在看手機，再偶然瞥一次，還是在看手機。剛想開個玩笑，她的電話響了。

“……嗯嗯，應該的。那么多啊？你能疊好嗎？別人幫忙疊的，有用嗎？……沒事兒，我幫你。我在哪兒？當然在，在家里……”

樸實的劉曉竟會撒謊！尚未回轉心神，劉曉已探過半個身子，問我能不能在最近的高速服務區放她下車。“你想干嗎？”我懵了。

“我……”劉曉自覺理虧，猶豫一會兒才說出實情。張晨的母親患病多日，明天的手術大概是最后的希望，一切準備停當，張晨孝心可憫，正在疊幸運星，準備疊滿一千個，為這臺性命攸關的手術祈禱。

“他已經疊了好幾天，才疊三四百個，看樣子完不成了，我想去幫他疊。”

我沒想到劉曉跟張晨仍有聯絡，也沒想到張晨的母親病得這樣厲害，更沒想到劉曉會為了張晨，自愿被拋在高速公路上，設法折返近百公里，假裝輕松地出現在他面前。

4

反正我當時很難說清自己的想法。

有感動，也有困惑，還有一點點氣憤。感動的是，疊幸運星，這事兒雖有點幼稚，初衷卻很可贊；困惑的是，劉曉好不容易換了調休出來玩，半路卻輕易放棄旅行和玩樂，趕回去陪張晨疊星星，值得嗎？氣憤的是，我們和張晨，女伴和男同學，孰輕孰重，一望便知。

我駕車從最近的匝道口下去，將劉曉送到長途大巴站，與她揮手道別后再重上高速公路。同伴們不知具體情況，我也懶得解釋，隱隱的，我覺得劉曉在干一件大事，具體怎么個大法，我卻不得要領。

張晨媽媽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劉曉卻絕口不提張晨，臉色蒼白，眼神疲倦。

她罕有地主動找我喝酒，帶我去了家開在背街的小飯館，烤肉串、大盤雞，物美價廉，啤酒暢飲。老板娘認識劉曉，從院子里自種的無花果樹上摘了幾個果子，給我們做餐后甜點。

無花果做水果或甜點，只能說聊勝于無。這季節，果子還沒完全長熟，剝開皮，一股草木青氣撲鼻而來。劉曉的鼻子一皺，嘴巴一咧，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在無花果的果肉之上。

那天，劉曉幫張晨疊了十小時的幸運星。她疊得又快又好，比張晨疊的還要多。滿滿一罐五顏六色的小星星，每一顆都是一份祝愿。她陪張晨守在手術室門外，直到醫生出來，宣布手術圓滿結束，張晨哭了，劉曉也陪他哭。兩天一夜，劉曉熬得雙眼通紅，張晨張開雙臂，擁抱著她說謝謝。

“然后呢？”

“隔一天，我去醫院看他媽媽，碰到他單位的前臺，比我們小，長發大眼，是張晨喜歡的那一款……”

“那又怎樣？他喜歡你，你就是長發大眼妹。你喜歡他，你就直接追。”我借著酒意亂出主意，然而事實是，劉曉不是長發大眼妹，她一腔愛意奔波百公里，張晨所能給她的，只有一個感激的擁抱。

高二那年，劉曉就愛上了張晨，愛他球場上的驍勇善戰，愛他學業上的聰明勤奮和對人的熱心善良。劉曉用功讀書、力爭向上，一半是為自己，還有一半，是想與張晨靠得近一些。

“他太優秀，我還夠不著。”

我拍拍劉曉的肩：“親愛的，你的好，張晨還不懂。不是你夠不著他，是他膚淺，配不起你的好。”安慰總如隔靴搔癢，觸不到重點。男人多半以貌取人，張晨也不例外。失去才貌雙全的前女友，退而求其次，他還是要看顏。

果然。幾個月后傳來張晨的婚訊，新娘子是他單位的前臺小妹。

5

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我嫌空氣太悶，打開音響，隨機流出的，無巧不巧，是陳奕迅的《十年》。

劉曉和張晨，這是十年來第一次相見。有些女人很奇怪，比如劉曉。十七歲時她沉悶、笨拙得不像花季少女；過了十年，她稍長開了些，但還夠不上成熟、甜美；再過十年，同齡人有的已開始走下坡路，她卻剛剛完全長開，容貌好看了，身材亭勻了，眉眼間、舉手投足間，多出幾分從容、嫻雅。忽然間，這個年輕時從未好看過的女人，像一枚八九月間的無花果，細膩、甘美，謎一樣的美。

十年，劉曉辭職、創業、喪母，經歷曲折又豐富，兩次差點走進婚姻，終因忙碌和不夠愛而分手。我總疑心她心里還有張晨，不然的話，為何只要有張晨出席的同學會，劉曉鐵定會找各種理由缺席？

手機響了，劉曉輕言細語講了很久，臉色明媚。十分鐘前在服務區遇到的人，仿似已被她拋之腦后。

半小時后，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是我的。張晨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能讓劉曉聽一下電話嗎？”他沒有劉曉的新號碼，只好請我搭鵲橋。

風水輪流轉。從前都是劉曉戀著張晨，這一回，是張晨猛追劉曉。快四十的男人，依舊英俊。離了婚帶個女兒又如何？依舊可以找年輕貌美的長發大眼妹。他卻說，劉曉最美。

短短一個月后，張家老少三代人均被劉曉迷住。念念喜歡劉阿姨的溫柔親切，張晨媽媽聽說劉曉為她疊過幸運星，曾為她通宵未眠，立刻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么好的姑娘，張晨你可不能錯過！

我也幫張晨說話。這些年來，劉曉不見他，我與他的接觸卻不少。他曾親口告訴我，當初拒絕劉曉時，他也很心酸。他喜歡這個質樸、善良的女孩，感動于她的熱情和真誠，可他很清楚，這種感情，絕非男女之愛。

與其給人不切實的希望，不如冷酷別離。這是張晨的選擇。

他的確沒想到，再見劉曉，她如脫胎換骨一般，整個人都跟從前不一樣。不僅是外表，她的魅力，由內而外，深深打動了張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