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歡喜，半世流離

絳魄

宣城公主出嫁時，大唐王朝的宮宇靜悄悄的，沒有煙花爆竹與十里紅妝，仿佛稍微吵鬧一點都會擾了旁人。眾人在墻角陰影中低聲議論這場婚事，二十多歲才出嫁的公主無疑是盛世中頗值得議論的話題。

宣城依稀記得自己從前是很受寵的，她的父親是權(quán)傾天下的唐高宗李治，母親蕭淑妃曾是獨占君王恩寵的女子。可六歲那年，母親深陷后宮爭斗，受盡折磨而死。

她被送進(jìn)掖庭宮，那是專門關(guān)押犯罪女眷的地方。她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只隱約明白從前富貴無極的日子似乎結(jié)束了。后來，她聽聞武后生下一女，宮里宮外都盛傳這位公主如何受寵。那年宣城公主16歲，那些金尊玉貴的待遇都曾是她熟悉的，卻已離她很遠(yuǎn)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以為自己一生都將耗在此處時，太子李弘為她帶來了轉(zhuǎn)機(jī)。李弘為人仁孝寬厚，發(fā)現(xiàn)二十多歲的宣城仍幽閉深宮，便將此事上報。武后懊惱親生兒子竟為蕭淑妃的女兒請命，于是未經(jīng)仔細(xì)篩選，只隨手一指，便漫不經(jīng)心地將宣城公主嫁給了潁州刺史王勖。

出嫁那日，她在喜轎中淚落如雨，終于盼來了離開長安的日子，她的每一滴淚水都是因為喜極而泣。上喜轎前紅蓋頭蒙住了她的眼睛，宣城未看到夫君的面容，只瞧見他修長的手指攥著紅綢的另一端，沉穩(wěn)鎮(zhèn)定。

她心中忐忑極了，她是感激夫君的，是他將自己從暗無天日的掖庭里拯救出來，但她不知他是否真心想娶一個被人厭棄的公主，她怕被他冷遇，也怕被他拋棄，她還沒有正式成為他的妻子，就已開始擔(dān)心會拖累他的前途。

婚后的她終于重新摸到了精致的瓷器，也有資格穿華麗的絲綢，在暖意融融的春日，也可以隨著人群一起踏青郊游。可她依然不大愿意與旁人交好，長久的掖庭生活摧毀了她信任別人的能力，在這個世上，她獨獨只敢依賴王勖，這個將她從苦海中拯救出來的男子。

新婚不久，本該是情深意濃之時，她想如尋常女子一般繡一方錦帕給他，卻因自小沒人教她女紅，繡出的花樣幼稚蹩腳，急得滿臉通紅。王勖卻對她說：“你本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不用做這些。”這些年來，有誰真的把她當(dāng)公主？這身份本就是一個笑話。這句話讓她落下淚來，她攥著手帕小聲說：“我不是公主，只是你的妻子。”這句話輕而堅定，她看見王勖愣了愣，眼底漫上無盡的溫柔。

后來，王勖真的喜歡上這個受盡苦楚的公主，他愛她的溫婉文靜，也知她的恐懼怯懦，他握著她的手，對她許下生死不離的承諾。美好的日子也由此開始。他們遠(yuǎn)離長安城波云詭譎的權(quán)力漩渦，像一對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樣，看花觀葉賞月掃雪，過上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尋常生活。

她慶幸能遇到這樣的夫君，縱然沒有煊赫的婚儀，但上蒼讓她找到了心中的唯一。他知她恐懼漫漫長夜，所以即便公務(wù)繁忙，也從未徹夜不歸；她知他一定回來，所以哪怕夜色再深，也執(zhí)意提一盞燈在門前等。

他們伉儷情深，周圍的人都有目共睹，以前那些質(zhì)疑和嘲笑的人都不再言語了。后來，他們有了三個兒子，皆韜光養(yǎng)晦，盡量不引起武后的注意。她自認(rèn)已活得十分小心謹(jǐn)慎，可變數(shù)還是陡然而至。

在他們相攜走過20年后，王勖參與了反對武則天的行動，在這場政治斗爭中不幸被殺。

聽聞這個消息時，她正在學(xué)沏今年初春的新茶，滿懷期待地等他回來親自泡給他喝，誰知霎時天翻地覆，精致的瓷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燒開的水潑在她的肌膚上，而她只呆呆站在原地，忘了喊疼。她神思恍惚地想，從此不必再覺得疼痛了，因為那個會為她撫平傷口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宣城公主再次回到長安，被幽閉于九重宮闕之內(nèi)。她生命中最歡欣的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與王勖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好，卻又那么短暫。

這次囚禁持續(xù)九年，直到武則天被迫退位，唐中宗李顯稱帝，進(jìn)封宣城公主為長公主。然而，經(jīng)歷磨難坎坷的她已不在乎這姍姍來遲的榮耀。她重新?lián)碛辛藘?yōu)渥的生活，也有大把的時間去做她想做的一切，可時光那么長，她只將它用來思念自己的夫君。

她在府邸里種滿桂樹，花開之際，月夜時分，她便躺在院里仰頭看月亮，仿佛一閉眼就能聽見王勖徐徐為她講述嫦娥奔月與吳剛伐桂的傳說，然后折一枝金桂點綴在她鬢邊，一臉溫柔地凝視她恬靜的笑容。

宮人們都說她后福無窮，可什么才能稱之為“后福”？封賞的珠寶，尊貴的名位……但皎潔滿月下與她共度半生的那個人，給予她此生最大歡愉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了。他們就這樣匆匆地陰陽相隔，再也無法相見。

在漫長孤寂的歲月中，她偏居一隅不理世事，仿佛大唐盛世中沉默的背景。她見證了無數(shù)人的興衰，曾嫉妒太平公主一出生就受到無盡偏愛，可后來她一點兒也不艷羨她了。王勖帶她看過這世上最迷人的風(fēng)光，那之后漫長的半生歲月，她再也沒有向往過別人的人生。

后來她顧不得去留意別人了，沉疴日重的身體終于在開元盛世的最初走到了盡頭。在意識模糊時，她看見了那個闊別二十多年的身影，她的夫君依然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眉眼含笑地朝她伸出手來：“宣城，庭院里的桂花開了，隨我一同去賞吧。”

浮生若夢，一晃經(jīng)年，她歡喜地去牽他的衣袖，她等這場相見，已經(jīng)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