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
軍人嘛,活下來就是幸福
我的老家在膠東半島的頂端,有一狹長的間歇半島,叫鏌铘島。父親十幾歲的時候就從那座奇妙的島嶼中走出來,當了兵,參加了革命。因為有點兒文化,一直做思想工作,從指導員、教導員干到政委。
父親曾對我說,他們一同出來當兵的人有39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年,就剩一個半了——他一個全活人,還有一個負傷致殘的。
父親開朗,在我小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永遠是笑呵呵的,連說起戰爭的殘酷都以輕松的口吻敘述,從不渲染。
他告訴我,他和日本人拼過刺刀。一瞬間要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決以生死,其殘酷可想而知。他臉上有疤,戰爭時代留下的,你問他,他就會說,掛花誰都掛過,軍人嘛,活下來就是幸福。
我在父親的身上學到的是堅強與樂觀,一輩子受用。
那是真堅強,真不怕死
1971年之后,父親被隔離審查了兩年,放出來時也沒有結論。
有一天終于可以探望父親。
我以為會見到萎靡不振的父親,意想不到的是,他腰桿筆挺,精神飽滿,見面說了一句話:“從進來那天我就沒想過出去。”這句話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父親說:“我身為共產黨員,遵守黨章何錯之有?”
后來我倆也聊過監獄生活,都是比較輕松的話題。比如很久才能洗一次澡,泡在大池子的渾湯里,和一起隔離審查的空軍干部們在水下輕輕用腳互相觸碰打招呼,給予對方精神慰藉。
拔掉所有管子
父親晚年不幸罹患癌癥,72歲就去世了。
父親病重的日子,曾把我單獨叫到床前,告訴我,他不想治療,每一分鐘都特別難受,難受得說不清道不明。他說:“人總要走完一生,看著你們都成家了,我就放心了,再治療下去,我也不會好起來,還會連累所有人。”
父親說:“拔掉所有的管子吧,這是我的決定。”
1998年12月9日晚上,在拔掉維持生命的輸液管四天后,父親與世長辭,留給我的是不盡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