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章太炎

近日，由章太炎嫡孫章念馳撰寫的《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一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年屆古稀的他，當談及今人對章太炎的誤解，或者遺忘時，言辭中更多的是深深的悲傷和無奈。

———編者

“今年是我的祖父章太炎去世整整80周年，一般人對他的記憶很模糊，大多數人覺得他就是一個瘋子，一個非常邋遢的迂腐老人，一個出門不認識回家路、不認識貨幣的書呆子，社會上流傳著很多關于他的這類故事。這些故事概括了章太炎，讓我很不安。”

學問從《說文解字》開始

我覺得祖父作為一個國學大師，確實是無愧的。祖父的學術涵蓋了八個領域，涉及小學（指文字學，下同）、音韻文字、經學、朱子學、佛學、哲學、史學、文學、醫學、書法。

如果有人間：章先生，你在哪一個領域成就最高？他會毫不思索地說，是醫學。這真的是他的內心話。醫學是他生命中最喜愛的，成就最高的卻是小學。祖父在小學方面成就最高，著力最深，但是在所有他涉及的只有音韻文字學形成了學派，這就是著名的章黃學派。

祖父曾經說過，他研究《說文解字》，他的學問也就從這里開始。祖父讀《說文解字》讀了72遍，相關著作都梳理了一通。9000多個漢字音形義了然在心，然后再涉及其他領域。祖父在東京流亡，給人做過好多次講課，都是先從說文解字講起。魯迅先生晚年說祖父講解的《說文解字》一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老師的音容笑貌。我覺得，魯迅先生是謙虛。他的文學成就、文字的到位，與當年接受《說文解字》的基本訓練是分不開的。

朱子學也是祖父的研究重點之一。在中國近代利用佛學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祖父不是第一人，但祖父則將佛教合理內涵用于革命，思想中有現代化寄托。

此外，祖父尤其重視革命道德。他認為革命者首先要有道德，無道德者不能成為革命者。

他愛書法，也愛醫學

1933年，東北已經淪陷。看到國家受到的威脅，他深深不安，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寫了一部《干字文》，留給我們家人后代識字、讀字，用標準小篆撰寫。他為什么在忙碌之中寫干字文？這是因為一代書法家的責任在于，不是書法寫得多么有魅力，而是必須去承擔一個時代厘清文字的使命。他覺得一個國家有可能淪亡，但只要文化被保存，總有復興的希望。這部《干字文》，在祖父去世50周年之際影印出版，我送給了一本給復旦大學的教授周國成，也是我祖父的再傳弟子。

周國成先生90多歲了，一度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他的夫人問：“念馳啊，你給了我先生什么東西？他連著三個晚上不斷起床，不知道在做什么，查什么。”后來周老找我去說：“念馳，你送我這本書，實際上給了我一個功課。我發現太炎先生的篆書《干字文》和今人有19處不同，到底是誰寫錯了？”我大為吃驚。我花了三天時間查，結論是老先生寫的都是對的。這時，我深刻意識到祖父留給我們的是什么了。

我們家是一個世代醫學之家，祖父對醫學不僅是興趣，而且花苦功。他留下來一部醫學手稿，上面精心抄錄了很多案例和藥方。我把這部手稿整理出來收錄在今天的醫學論文中。現在很多學醫的都說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方劑。

北京有個出版社把我編的我祖父論傷寒的部分拿出來加以梳理，編成《章太炎論傷寒》。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充其量只是整理出來，只是史學工作，沒有讀懂醫學，想不到他對醫學有這么多思考。所以他不只是人們認識中的傻乎乎的國學大師、出門不識路的人，他的思想是那么的豐富。

一個悲憤的革命者

到今天為止，多數人認為章太炎是一個反清斗士。這是曲解了他。章太炎作為一個推翻滿清政權的歷史人物不假，他還反袁世凱、反對南北軍閥……他受的這些苦不是一般革命者經歷過的。

當年祖父拖著兩個女兒到處流浪，從無安定的生活。他的大女兒看父親被袁世凱囚禁在北京，比判刑還可怕，非常悲哀，最后選擇自殺。她要代父親去死，從而喚醒世人對章太炎的保護。早上，章太炎醒來看到女兒身亡，法警到現場拍下了照片。一個剛剛氣絕的女兒躺在地上，一個悲憤的革命者在身邊。

祖父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他最終的追求、最高的追求，是共和、自由。他們的最高追求絕對不是簡單推翻一個封建王朝。

魯迅說常看到報紙上登了章太炎的瘋話。但是因為章太炎名氣太大了，所有人都想利用章太炎的“瘋”。比如張三、李四是敵對力量，那么章太炎今天罵張三，李四高興便說章太炎不瘋。

著名的新聞界元老張元濟，在我祖父去世后寫過一條挽聯，我覺得寫得精確極了：

無意求宮，問天下英雄，能不入彀者有幾輩？

以身試法，為我國言論，力爭自由之第一人。

這才是真正的章太炎，不是簡單罵罵皇帝叫小丑的。

（摘自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