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簡介:我有一位主公,放縱不羈,驍勇果敢。我有一位好友,高蹈出塵,智計無雙。我曾見過他們最好的樣子,也曾期待與他們共同恢復漢室的清明。但天有不測風云,期待這個詞,到底渺遠不可尋。

荀彧,字文若,曹操統一北方的首席謀臣和功臣。他一生忠于漢室,為曹操鞍前馬后,希望曹操能夠實現自己匡扶漢室的政治理想。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想過做亂世英雄的曹操成了亂世的奸雄,被眾人吹捧得飄飄然,辜負了荀彧的一片赤誠之心。據說,荀彧被降職后,曹操曾送給他一個空食盒,讓其自行了斷。“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誰能料,他千萬里尋曹操而來,卻落了個凄惶的下場。
【一】楔子
建安十七年,壽春落了一場雨。
我獨自坐在屋里,看帷幕被風揚起,又落下。除了發呆,便無事可做。主公南征孫權前,將我派遣至譙縣勞軍。我隨軍至此,已有數月。
下人秘密送來主公的慰問品,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我懶懶地瞧了眼,是一個紫檀提盒,提盒表面雕著繁復的花紋,古樸莊重。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發現里面空空如也。
送禮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主公的用意。我亦怔怔地看了許久,才想起屏退他們。四下里漸漸安靜,眼前燭火晃晃,好似多年前的暗夜。
記憶里,奉孝……便是在這樣的夜死去的。
【二】夜遇采花賊
年少時,我被袁紹奉為上賓。恰逢友人娶親,不得不舟車勞頓至東郡道賀。
是夜月升中天,賓客濟濟一堂,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我喝了些酒,走著走著便來到中庭。中庭桂樹搖搖,暗影斑駁。我步子踉蹌,方坐下,卻見新人窗扉開了,一個黑影躥出,鬼鬼祟祟地朝院墻邊行去。
他扛的,分明是今日八抬大轎迎進門的新娘子。
我當即清醒,怒喝道:“大膽賊人,哪里跑?”一面喊,一面追他。我的叫聲驚動了一干家丁。他們迅速會意,拿著武器緊緊跟上。
黑影動作麻利,不多時已經從院墻躍下,溜進離宅院不遠的密林中。穿戴整齊的我遠不如他敏捷,廣袖寬袍被樹枝劃破,狼狽不堪。
正當我力竭時,黑影忽然停下。我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
“還不束手就擒!”我得意得將他往回扯。可他孔武有力,任我怎么拉都巋然不動。
不留神間,我腳下一滑,反被他拽住。零星碎石墜入深不見底的高坡,我一陣心悸,方明白他為何躊躇。
“夜深露重,也不知這坡有多高。”他挑釁似的轉過頭,“你怕不怕?”
我哂笑:“該怕的是你。”
僵持了會兒,遠處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火把也漸漸亮起,是尋失蹤新娘的家丁到了。我大喜:“你逃不掉了。”
他望著我,反倒氣定神閑下來。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當我以為他要投降時,他猛然高喊:“在這里!采花賊在這里!”
我悚然一頓,為他擾亂陣腳的叫喊吃驚不已。低頭,腳下躺著被麻翻的新娘,而他,已不見了蹤影。我一個激靈,也跟著滾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么慌亂,好像真怕旁人當我是采花賊似的。
萬幸的是,我只滾了一會兒,便落到了平地上。我趕忙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污泥枯葉,還沒坐定,旁邊又傳來戲謔的笑聲:“你果真跳下來了。”
我停下動作,轉過臉,發現他就坐在我旁邊。漫天月華傾灑而下,他就這么笑著,漆黑的眼睛流轉著狡黠的光芒。
“你到底是誰?”我怒火中燒,揪住他的領口,“平白無故擄走良家婦女,官府定不會輕饒你!”
他被迫仰起臉,仍沒心沒肺地笑。“賢弟這么說,倒像擔心我的樣子。”頓了頓,他湊近我,眸子閃過一絲狠戾,“可賢弟能否回答我,漢室哪兒還有清明之官?”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語塞。此等狂悖的采花賊,生平少見。
未等我回神,他便打開我的手:“罷了,擄不走就還給你們。”他站起來,優哉游哉地向前走。
末了,他又回頭,很是大方地道:“在下阿瞞。如果有一天,你在袁紹小兒那兒待不下去了,可以來找我。”
阿瞞……我愣愣地看著他走遠,在腦海中搜索枯腸,也搜不出這個怪人的名諱。只是很奇怪,我竟不厭惡他。
【二】文若,你真的來了
子夜的鬧劇草草收場,三日后,我乘馬車返回。車外喧嘩熙攘,熱鬧非凡。我仍念著那偷新娘子的黑衣人,冷不防馬車驟停,差點讓我滑出去。
馬夫歉然地撩起簾子:“大人,外頭有人鬧事,讓您受驚了。”
鬧事?我以手支頜,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原來是醉花樓前趴著個白衣少年,倒在一攤臟水中,橫亙在路中央。“去去去,沒錢還來逛青樓。”打扮妖冶的美婦狠狠啐了一口,鄙夷地轉身。少年卻拉住她的繡鞋,目光不舍地朝里望。
我好奇,亦朝里望。金粉翠黛間,窺見一抹清冷的白,好像是美人曳地的裙裾,如魚般娓娓游入暗夜里。再想瞧,便瞧不到了。
我想起三日前那個黑衣男子,覺得有趣,便打發下人:“去給他些銀子。”吩咐完了,我又閉上眼,等馬車徐徐開動。
事實上那黑衣人說得不錯,我并不喜袁紹。他雖門客眾多,卻不會知人善用。漢室一日亂過一日,若天下真的落到他手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又一日,袁紹因自己的過失對下人大發雷霆,我終于失望透頂,憤然離席。我要舍他而去,為自己選定一位可成大事的主公。
此人名為曹操。
曹操時為東郡的奮武將軍,殺伐果斷,素有威名。我雖不曾見過他,心底卻隱隱期待著。初平二年,我向曹操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很高興,說會早早到府外迎我。
我鎮定地下馬車,并未見到什么了不得的大陣仗,卻見一個著常服的男子慢慢走過來,眼底閃著狡黠的光芒。
我心念一動,駭然后退一步:“你、你是?”
“阿瞞。曹阿瞞,我的小名。”他上前,大力擁我入懷,在我耳邊吹風,“文若,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忍不住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先時那美婦不愿嫁給你的朋友,我無意間聽到,看不過去,這才擄走她,好讓她和她的心上人雙宿雙飛,哪知會遇到先生。”他無賴地裝作很珍惜我這個謀士的樣子,長吁短嘆地道,“先生,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
莽夫!我耳根微微發燙,一把掙脫他,順了口氣,才抬起頭,與他平視。
他邪魅的容顏近在咫尺,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我記得世人傳他模樣很丑,遠不及袁紹。可看著看著,我倒覺得袁紹不及他風姿的萬分之一。
爭天下,不要臉是件好事。
念及此,我也裝模作樣地咳了咳,作揖道:“主公過謙了。如今人心不古,正需要如主公這般心系天下、有勇有謀的人匡扶漢室。”
匡扶漢室是我畢生夙愿,雖然面前的主公與我想象的稍有差距,但我有信心助他登上高位。我選的主公,必是這亂世里的英雄。
【三】他見奉孝時,目光怔忡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八日,主公入洛陽拜漢獻帝。漢獻帝的生活如同街上乞兒,我甚為唏噓。主公夜里來訪,詢問我意見。
“先時我征陶謙,留先生守鄄城。呂布率眾來犯,先生以一人之力說服了前來探聽虛實的郭貢,保住兗州。我知先生一心為我,故大小事都得問過先生。”
他繞彎子說些有的沒的,讓我忍俊不禁。頓了頓,我試探性地對上他的目光:“主公被授予了符節、黃鉞,錄尚書事,正是回饋天恩的時候。何不將天子逢迎到許縣,輔翼王室?”
主公不說話,像是在顧忌什么。我知他舉棋不定,忍不住加一劑猛藥:“主公,臣聽說……袁紹小兒也在籌謀此事。如今我們占天時地利人和,機不可失。”
主公被激,果真猛拍大腿:“文若所言有理,我這就去迎獻帝。”
我謙虛地笑笑,心底開花似的爛漫。這些年來,主公進退有度,越發有上位者的風范。大事得成,指日可待了。
不久后,主公依計將漢獻帝迎至許縣,實施屯田制度。眼見漢室天下日益安穩,主公也如魚得水,我覺得很是愉悅。午夜夢回時,我總會想起主公偷新娘,告訴我他叫曹阿瞞的樣子。主公沒有同旁人說過這個小名,那我于他而言,是否與旁人不同?
又一年,主公欣賞的謀士病故,他閉門哀嘆,向我哭訴自己門下人才凋敝,不知如何是好。我驀然想起一個人——經年前,那個被人扔到大街上肆意謾罵的白衣少年。
潁川多出奇人,奉孝算一個。我給了他許多錢,他毫不扭捏地收了,甚至同我說,不日他將投奔袁紹,屆時封侯拜相,必要還我這個兄長的恩情。可后來,他棄袁紹而去,過起逍遙快活的日子。我知他終有一日要騰飛為龍。主公求賢若渴,我理當分憂。
三日后,我將奉孝引至主公面前:“奉孝年少有器識,定不會辜負主公。”我不知道這一生做過多少件后悔事,才會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但我的的確確在那一日,做了此生最后悔的決定。
主公先時悲傷不聽勸,但見到奉孝那一刻,目光卻怔忡了。
“見過主公。”奉孝深深作揖,通身氣派清貴無比。然他喚了幾聲,主公充耳不聞。我忍不住輕咳:“主公。”
“啊?啊。”他如夢方醒,“你便是郭奉孝?”
“是的,主公。”奉孝跪坐下來,與主公平視。主公的目光仍在他身上逡巡,灼灼的,好像一個看見美婦的男人。
我被那目光刺得心情郁郁,只好借口離去。聽說他們在屋子里徹談夙夜,十分投機。主公引奉孝為知己,與他進出同車,不分彼此。
我跟隨主公經年,到底沒有此番殊榮。那一刻,我暗暗奢望,奉孝只是個表里不一的庸才。
【四】主公耽于美色
“庸才”奉孝卻沒讓主公失望。
時年主公征呂布,奉孝陪同。若非奉孝堅持,主公怕是沒有機會水淹下邳。呂布敗后,主公大悅,攜奉孝回許縣。
奉孝白衣勝雪,坐在主公身邊,看上去不如傳聞中那樣快樂。我正疑惑,便聽到嘴碎的下人在旁嚼舌根:“據說主公在彭城得一殊色,也一并帶回來了。”
我心念一動,主公已從車上下來,親切地握住我的手:“文若,我的后方多虧有你。”奉孝亦下車,同我行禮:“見過大人。”
我點頭,附和似的謙遜一笑:“主公過獎。”
若有可能,我更希望隨主公征戰沙場的人是我。可那些話,不能夠讓旁人知道。
入夜,我看到了那個被主公帶回的美人。她被安置在隱秘的閣樓上,仿佛一個被珍藏的白玉瓶。
我打點了下人,偷偷地從窗外望了眼。美人背對我,在菱花鏡前哀怨而坐。她一襲月白裙裾,裙擺延展,如一朵開敗的花凋萎在地上。月色一點點漏下來,將她瘦削的身影勾勒得煢煢。
我覺得此景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過。
看了會兒,我便匆匆下樓。有人來報,奉孝又喝醉了,在主公屋前耍酒瘋。主公還未回來,我趕忙跑過去。
奉孝果真手持長劍,在月下亂舞。先時有人厭惡奉孝乖戾的行徑,去主公面前告了一狀,主公夸了他一番,卻不責罰奉孝,可見其愛之深。然奉孝恃寵而驕,實在有些過了。
“奉孝!”我上前攔他,冷不防一劍破空劈來,堪堪停在我喉前。
我不敢動彈,怔怔地看向那泛著寒光的冷劍。
奉孝雙目微紅,怒視我:“先時董卓之亂,司徒王允以美人計破之。難道主公要重蹈覆轍?”
我不回話,奉孝的劍尖又逼近兩分:“兄長,主公耽于美色,你為何不勸?!”
周圍人見此情景,嚇得大呼小叫:“郭大夫醉了!郭大夫醉了!”我哂笑,他哪里是醉了,分明是嫉妒了。
我用手緩緩捏住劍,將它慢慢挪開:“主公之事,豈容外人置喙?”
“呵。果真如此。”奉孝踉蹌著后退兩步,冷笑一聲,“兄長也是個敢怒不敢言的懦夫。”說著他扔了劍,朝小閣樓跑去。我大驚失色,攔他不住,只好跟上去。
然而我趕到閣樓時,奉孝竟跪在雕花門外。主公冷臉站在他面前,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奉孝,你敢暗夜行刺我的美人?”
奉孝陰柔的側臉在月色下分外哀傷。
“主公……”
我看到他的肩膀輕輕聳動,似乎在哭,聲音里卻帶著愴然的笑意:“奉孝錯了。”
主公當即甩開他,冷哼一聲,拂袖下樓。路過我時,目光未有片刻停留。
【五】兄長對奉孝的恩典,奉孝沒齒難忘
我望著奉孝哀凄的神色,心底喜憂參半。悲的是,主公所愛為美婦。喜的是,主公與奉孝生了齟齬。我暗暗希望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可天不遂人愿。
先時劉備曾依附主公,主公不聽奉孝之勸,讓他逃脫,如今追悔莫及。此番他想趁熱打鐵討伐劉備,我以為不妥,然奉孝堅持讓主公出戰。主公心里有氣,本不該遵從奉孝,誰知思忖良久,仍是同意了。
他們揮鞭策馬,一去數月,徒留給我一個決然的背影。我恨自己尚書令的職務,遠不如奉孝的司空祭酒有用,不能與主公同行。
奉孝的堅持讓主公大破劉備,生擒關羽。袁紹卻像吃了癟般沒有動靜。我親見主公將奉孝扶下馬車,恩寵一如既往。
入夜,主公特意盤問了我關于與袁紹決戰的事情。主公要匡扶漢室,必定得打敗袁紹,我自是極力推崇,主公卻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他出了我的門,竟輾轉尋到奉孝處。不多時,主公笑吟吟地離開了。我疑惑,亦叩開奉孝的門。他正倚在窗前飲酒,月華漫灑,鍍在他身上,他聽到聲響,緩緩轉過身,對我淡淡一笑:“兄長。”
我愣了愣。世間公子無數,能與冰雪相提并論的,唯奉孝一人。
“兄長深夜來訪,是想與我商討與袁紹作戰的事情吧?”奉孝轉了轉玉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主公對此戰最大的忌憚還是東吳。可我認為,孫策殺人如麻,樹敵已多,會死于刺客之手,對主公構不成威脅。”
我被他云淡風輕的口吻激怒,連日來的火氣躥上心頭:“你有何憑證?”
若他夸大其詞,豈不是置主公于危險的境地?
他不怒反笑,慢慢走過來,湊近我,眼底的寒芒一閃而逝:“兄長,自古謀士之所以料事如神,是因為他們早早看透了人心。無論如何……主公信任我,不是嗎?”
他的狂悖驕縱我早有耳聞,我怒視他,想反駁,卻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駁的理由。主公寵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兄長不必憂心。兄長對奉孝的恩典……”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哂笑一聲,“奉孝沒齒難忘。”
他將那四個字咬得極重,仿佛帶著無限的怨恨,不能釋懷。我心中詫異,他卻已回到桌前,為自己新斟了一杯酒。
【六】兄長,你可有喜歡卻得不到的人
建安五年二月,袁紹兵進黎陽,以黎陽為大本營,并派遣先頭部隊攻擊白馬,而后進軍延津。同年七月,袁紹逼近官渡,與主公進行了漫長的殊死較量。
戰爭已經打響。
我在后方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只能干等著。凡大風多起于青萍之末,雖則憂心,但我料定主公不會輸。不久,果真捷報頻傳。
我正想勸主公趁熱打鐵,主公卻來信,說奉孝料定袁紹的兩個兒子會內訌,屆時我們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奉孝向來料事如神,一如他所言,如今東吳已經易主。我心情復雜地坐在地上,不敢想象此番回城,主公對奉孝的榮寵,又將達到怎樣一個新高度。
等了月余,主公策馬而回,奉孝坐在馬車上,擁裘圍爐,臉色煞白。我正想上前問安,主公卻躍下戰馬,擺手道:“來人啊,傳大夫。”
我被尷尬地晾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主公扶著奉孝從我面前走過。想來這些年我與主公并無爭執,大抵只是因為分開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主公說奉孝先天不足,好飲酒,底子太弱,得好好休養。奉孝不言不語地等主公離去,立刻爬起來,踉踉蹌蹌著朝外走。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好小心翼翼地跟上。
晚風拂起了奉孝過于單薄的白衫,他獨自行在寂寂的夜里,莫名有些孤孑。他小心翼翼地避過眾人的耳目,登上了先時主公幽閉美人的閣樓。
夜風吹得更急了,將閣樓前的燈籠也吹得明明滅滅。我壓抑地攥緊拳頭,穩步挪到閣樓下,卻聽啪的一聲,一盞燈籠掉了下來,落在我腳邊。
接著奉孝推門而出,幾乎是滾著下了樓。他趴在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而后,他看到了我的靴子。
“兄長。”他的語氣似乎很哀傷,“你可有喜歡卻得不到的人?”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他便兀自笑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在好奇心的慫恿下,我登上閣樓,推門而入。
那一霎寒光刺眼,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了擋,接著,我聽到主公沉穩的聲音:“文若,你為何來此?”
我駭然抬頭,看見主公冷峻的面容。不記得從哪一天起,主公的眼底不再閃著狡黠的光芒,也不再愛笑,似乎無情的戰爭將他的喜怒哀樂都剝了去。
我驚恐地搖搖頭:“臣只是疑惑奉孝……”話未說完,我又遽然瞪大眼。先時我太小心,竟沒發現主公腳下還躺著一個美人。
美則美矣,卻死了。
她像一朵妍極的白花,浸在殷紅的血泊里。我驚訝得再說不出話,只顫抖著后退。若沒有猜錯,奉孝來時主公定不曾露面。這個美人,竟是被奉孝殺了。
主公踏過美人的尸首,蹲下身,與我平視,似乎在感慨:“文若,還記得我與你初見時的情形嗎……其實那對你用過的招數,我也曾用在袁紹小兒上。但世人只知道我與袁紹偷過新娘子,卻不知你與我的事情。我信任你,是因你識大體。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沉默地走了出去。我依然愣愣地坐在地上,腦海中空茫一片。是了,主公欣賞我,還因為我懂規矩。奉孝怒而殺主公喜愛的美人,主公分明知道奉孝做了什么卻不責罰,我又能怎么辦呢?
【七】我不愿奉孝活著
奉孝將養數日,精神越發好了。不久后,主公攻克了鄴城,代理冀州牧。奉孝被封為洧陽亭侯,建議主公招募青州、冀州、幽州、并州四州的謀士,收附民心,主公一一納諫。
我的官位遠在年少的奉孝之上,心里卻郁郁不得志。更令我害怕的是,主公不僅與我日益生疏,更與我生了嫌隙。
有人建議主公恢復九州制,這樣并州,幽州,司州的河東、河內、馮翊、扶風四個郡也將歸屬于冀州。我怕主公此舉使其成為眾矢之的,希望主公修復舊京,主公不置可否。
匡扶漢室是我畢生夙愿,我選主公,是覺得他有一日能成為這亂世里的英雄。可奉孝的存在,讓主公權勢日盛,越來越背離我渴求的初衷。
建安十二年,主公攜奉孝出征烏桓。我看著那一襲白衣的奉孝被主公攙扶上馬車,遠處天高云淡,山河浩渺。身邊有人幽幽一嘆:“祭酒身體弱,南方又多瘟疫,不知此次能否全身而退……”
我眉心突兀一跳,目光漸漸變得陰騖。
他必然是不可能回來了。
奉孝此次用兵激進,連日催主公趕路,殺烏桓首領一個措手不及。天氣漸漸涼下來,一樹一樹黃葉凋零,落在我屋前。我披衣走出去,抬頭,烏云壓得低低的,似要落雨了。
聽聞奉孝在回來時染了風寒,加上水土不服,一直在用藥吊著性命。我早些時候打點了一下與他隨行的人,暗暗在他的飲食藥膳中做了手腳。
是夜疾風驟雨,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我聽到有人在這樣的夜里憤懣慟哭,哭聲凄厲。待雨聲漸漸弱了,下人匆匆來報,言奉孝喝藥時嘔血不止,已然去了。
我閉上眼,想起那年趴在臟水里的白衣少年,窗前飲酒的白衣公子,心底泛起一絲難言的落寞。可奉孝啊,你不死,主公又怎么會在意我?
我起身,往屋前倒了一樽酒。那如白墨潑灑在漆黑夜里的廣袖寬袍,終于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殆盡。等天亮時,雨已經停了。
主公星夜趕回鄴城,在一片縞素間,我看到了奉孝的棺槨。漫天白雪紛揚而下,主公一身戎裝,緩緩地走過來,眼眶通紅。
“恭迎主公。”我向他深深作揖。
主公終于不再無視我,而是停下腳步。他銳利的目光如刀剜著我:“奉孝與我在一起十一年,度過了許多艱苦的日子。我拿不定主意時,全靠他當機立斷鼎立玉成。如今他走了,我該怎么辦呢?”
“……美人只是身外物。我見奉孝為我傷心,我便很開心。文若,難道你不明白……”
我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身體止不住戰栗。但不等我開口,主公已經越過我,拾級而上。寒風吹起他猩紅的披風,與白雪交織在一起。而后奉孝的棺槨也從我身邊經過,我看了它一眼,心漸漸涼下去。
【八】他已成為一個懦夫
我失敗了。我殺了奉孝,主公卻更加思念奉孝。
主公一生都在征戰沙場,征袁術,殺呂布,降張繡,滅袁紹,平定北方。若說于官渡的那一場戰役,是主公一生最輝煌的一戰。那于赤壁的這一場戰役,則是主公最失敗的一戰。
似乎從那以后,主公也不再有什么值得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主公開始變得暴戾,甚至在敗走華容道,返回南郡時,指著我們的鼻子大罵一通:“若奉孝在,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可笑,隱于眾人間不言語。
又一日,主公與眾人宴飲。荀攸喝醉了,將手搭到我的肩上,酒氣噴薄而來:“你知道主公為什么如此懷念奉孝嗎?他不肯承認是自己殺了奉孝。”
我愣了片刻,將他拉到角落里:“你說什么?”
“兄長不知道,奉孝與主公幽閉的那個美人原是神仙眷侶,但主公……”荀攸四下里看了看,又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主公有斷袖之癖。”
我看著案前慟哭的主公,壓低語氣道:“休得胡說。”
“哪有胡說!”荀攸被我激到,急了眼,“兄長未跟隨主公南征北戰,不知道主公與奉孝入則同席,出則同車,讓奉孝何等不自在!奉孝不從,主公就搶了他的美人,讓他為自己賣命。先時主公說奉孝自官渡之戰后已有離意,寧肯毀了,也不能讓旁人得到……”
往后的話,我漸漸聽不清了。只是主公仍在案上痛哭,罵一群謀士不敵區區一個奉孝順遂如意。眾人皆覺汗顏,唯唯諾諾地附和。
我仍自震驚,如木頭杵在當場。許多往事紛至沓來,讓我猝不及防。
一幕,是初見奉孝時,我曾掀起車簾朝醉花樓里瞧,瞧見了一位裙裾曳地的美人。
一幕,是奉孝喝醉跑上閣樓時,主公擋在他面前,怒斥奉孝行刺自己的美人。
又一幕,是奉孝從閣樓下來,美人死的時候,主公在閣樓里……或許,奉孝至死都在被主公左右著人生,甚至不知道,那美人已成了滿嘴謊話的主公的刀下亡魂。
我忽然覺得后怕,踉蹌著朝屋外挪步。主公卻捧起酒樽,醉眼蒙眬地來到我面前:“文若,你去哪里?”
我雙腳打顫,強作鎮定地道:“稟主公,臣、臣念及奉孝賢弟,難抑悲傷,故而想出去走走……”
提及奉孝,主公神色一凜,湊近前惡狠狠地道:“文若,別以為我不知道,奉孝是你殺的。”
“主公!”我詫異地瞪大眼。
他卻不依不饒:“奉孝年少,立功無數,你擔心假以時日他會搶了你的風頭,所以在奉孝的藥膳里做手腳,害他早逝……”
他說著說著,忽然跪倒在地,嘔出一口血來。眾人大驚,紛紛撲過來,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到殿前,哀懼得無法動彈。緊接著,我聽到有人大叫起來:“丞相暈倒了!來人啊……”
我默然看著眼前的鬧劇,倏而笑起來。
初平二年,主公還是東郡太守,一雙眼里閃著狡黠的光芒,嘴角噙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雖然那時主公無權無勢,可我覺得,那時的他是一個真正想要匡扶漢室的英雄。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漢丞相,“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但此時的主公,早已不是我放棄一切追隨的英雄。
他只是……一個做錯了事還自欺欺人的懦夫。
【九】玉樽里的毒酒溫得剛剛好
近些年,主公開始封公爵建家國,官場上氣焰日盛。
建安十七年,壽春落了一場雨。
我獨自坐在屋里,看帷幕被風揚起,又落下。除了發呆,便無事可做。主公南征孫權前,將我派遣至譙縣勞軍。我隨軍至此,已有數月。
下人秘密送來主公的慰問品,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我懶懶地瞧了眼,是一個紫檀提盒,提盒表面雕著繁復的花紋,古樸莊重。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它,里面空空如也。
送禮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主公的用意。我亦怔怔地看了許久,才想起屏退他們。四下里漸漸安靜,眼前燭火晃晃,好似多年前的暗夜。
記憶里,奉孝……便是在這樣的夜死去的。有人說,奉孝一生都在為主公奔走,即便知道南方瘟疫肆虐,仍讓主公吃下荊州這塊肥饒之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行軍,最后因為勞累過度,水土不服而病死。
若奉孝真的如此倒也算幸運,可奉孝早早便知道了主公的為人。他沒有在智計上阻撓主公的霸業,大抵是因為受制于主公,加上……要還我這個兄長的恩情吧。
我多奢望將自己的壽數分給奉孝,告訴他我對不起他。
那年奉孝從閣樓上跌跌撞撞而下,眼底的悲傷藏也藏不住,但那悲傷無人傾訴。他怎么會料到主公便躲在暗處偷聽他們私語,甚至在他走后將那美人殺害了?
主公知我有殺奉孝的想法卻不加阻攔,任他的美夢在行軍中途生生斷送。主公殺奉孝是因為得不到他,主公不責罰我,卻是因為我還有用處。
我木然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紫檀提盒,忍不住放聲大笑。
用來裝食物的提盒已經沒有用了,我與這提盒有何分別?主公已經不需要我了,我便連茍活于世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踉蹌地舉起玉樽,面前簾幕翻飛,電閃雷鳴,又是一個暴雨將至的夜。我緩緩走到門前,玉樽里的毒酒溫得剛剛好,醇香撲鼻。
默了會兒,我對著虛空,仰頭一飲而盡。
倒下那一刻,我仿佛聽見有人附在耳邊低低喚我:“在下阿瞞,若你在袁紹小兒那兒待不下去了,可以來找我。”
所以我來了,主公。可我千萬里尋你而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