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何金龍
天寶戰火在這里點燃唐姚州都督府遺址考古調勘
文 圖 /何金龍

姚州都督府遺址位置
姚州都督府遺址位于云南中部的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縣棟川鎮清河行政村黃連箐自然村西約400米的狹長蜿蜒山梁上,西距姚安縣城約4公里。
姚州都督府遺址是唐中期唐王朝與南詔國“天寶戰爭”的爆發地,經過兩次天寶戰爭,唐朝軍隊被逐出云南,唐王朝從此失去了對云南的控制,南詔將統治范圍擴大至云南全境,在歷史上第一次統一了全云南,成了名符其實的南國大詔,姚州都督府遺址因而成為唐王朝與南詔關系從友變敵重要轉折點的見證。該遺址2013年被公布為楚雄州文物保護單位。
鑒于該遺址的重要性,而天寶戰爭又發生于南詔定都大理太和城期間,為了解其現存概貌、地下遺存的保存狀況及與太和城遺址的關系,依托于國家文物局支持的“太和城大遺址考古工作計劃”,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會同楚雄州、姚安縣兩級博物館于2015年9月下旬至10月下旬對該遺址進行了初步的調查勘探。

鉆探
天寶戰爭
南詔政權剛建立時,其統治范圍只限于洱海壩子及其四周區域,其東的姚安及以東區域仍為唐王朝所轄,唐王朝在姚安設有姚州都督府。雙方以姚安西面的天生堂橫斷山脈為界,以西為南詔的范圍,以東為唐王朝的范圍。
首任南詔王皮邏閣死后,其子閣邏鳳繼位,之后發生了唐王朝與南詔之間的兩次“天寶戰爭”。第一次在天寶十年(751年),前一年閣邏鳳攜妻女前往姚州城拜見唐姚州都督張虔陀,張虔陀對閣邏鳳之妻見色起意,當面侮辱閣邏鳳的妻女,又向朝廷誣告閣邏鳳謀反,唐王朝遂派鮮于仲通、李暉、王知進率兵八萬,分三路進兵征伐南詔,卻反被閣邏鳳舉兵攻陷姚州都督府,唐軍大敗,張虔陀自殺。第二次在天寶十三年(754年),前云南都督兼侍御史李宓率兵再伐南詔,唐軍同樣大敗,統帥李宓投江而死。經過兩次天寶戰爭,唐朝軍隊被徹底逐出云南,南詔統一了全云南。
天寶戰爭給內地南征的兵員家庭帶來了極大的苦難,李白的《羽檄如流星》、杜甫的《兵車行》及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對此都有催人淚下的描寫。對于天寶戰爭與唐王朝滅亡的關系,后人有“唐亡于黃巢,而禍基于桂林”之說。“禍基于桂林”是指唐王朝經過兩次天寶戰爭后,為防范南詔東擴,在與南詔相接的廣西長期大量屯兵而掏空了國庫,再加上戍兵駐防時間超期未輪換而引起兵變,使得黃巢起義時唐王朝已無力鎮壓,從而間接導致了唐王朝的滅亡。
在西漢中期前,姚安屬古滇國地,西漢中期始設弄棟縣直至唐初。唐前期以其地民眾多姓姚改名姚州,武德四年(621年)置姚州都督府,南詔統一云南后屬弄棟節度。趙宋之時,大理國改其為統矢府。元取亂極思治,長治久安之意,置姚安路軍民總管。明設姚安府,清改為姚州,民國改為姚安縣至今。
七世紀中葉,為加強對以洱海區域為中心的云南西部的經營并保障蜀身毒道的通暢,唐王朝于麟德元年(664年)在姚安始設姚州都督府,但由于轄境內諸蠻的反復叛亂,唐王朝于公元680年一廢姚州都督府;垂拱四年(688年),唐王朝復置姚州都督府,后因姚州蠻叛唐并在吐蕃支持下攻擊姚州,都督李蒙戰死,姚州都督府于公元713年再次被廢;開元十七年(729年)起,唐軍逐步打通了姚、巂兩州之間的通道,平定了洱海區域諸蠻之亂,唐王朝于公元732年再置姚州都督府,并扶持南詔統一了該區域以牽制吐蕃,但南詔在羽翼豐滿后與唐王朝失和,于天寶九年(750年)攻破姚州都督府,都督張虔陀被殺,次年八萬唐軍進攻南詔,第一次天寶戰爭爆發,但南詔在吐蕃的配合下大敗唐軍,姚州都督府因而第三次被廢;天寶十二年(753年),唐王朝第四次置姚州都督府,并擬以此為據點再次討伐南詔,但都督府不久隨即被南詔土蕃聯軍攻破,次年的第二次天寶戰爭也以唐軍大敗而告終,唐王朝軍隊從此被逐出云南地區,姚州都督府也就永遠退出了歷史舞臺。
姚安縣境內歷史上的土著民族主要為彝、白兩族,其他如漢、回等民族則是從元明時期起才大量進入姚安居住,但現在姚安境內的彝族只占總人口約10%,且多在山區居住,姚州都督府遺址附近各自然村也只有少量彝族;白族則因多與漢、彝兩族融合而所剩無幾。
關于姚州都督府的位置,唐后期人樊綽所著的《云南志》一書中說“弄棟城……廢城在東巖山上”,明《寰宇通志》也載“東山,在府城東十里,一名飽煙蘿山,山之陽有張虔陀所筑古城”,之后的各種地方志史料皆沿襲明《寰宇通志》之載,因而該遺址又被稱為“張虔陀城”。

遺址全景
蜀身毒道即從四川通往身毒國(印度)的古道,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學術界又將其稱為“南方絲綢之路”,為中國三大古代絲綢之路之一。此道首見于史料是在西漢武帝年間,“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阿富汗)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 ’,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騫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這條民間古道引起了漢武帝的重視,遂派兵征伐西南夷(今川西、云南、黔西)以求打通此道,然漢軍進至洱海時遭遇巂、昆明等滇西古代土著的阻隔騷擾無法西進,漢武帝雖為此在都城長安仿洱海之形而鑿昆明池以供漢軍練習水戰之用,但終西漢一朝也未能實現漢武帝的夙愿,直到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巂、昆明的后裔哀牢王柳貌舉國內附,東漢王朝將哀牢國區域設置為永昌郡進行管轄,蜀身毒道才終于打通。
哀牢的歸順及永昌郡的設立使得從西漢武帝起打破巂、昆明、哀牢的阻隔從而與身毒國(印度)、大夏(阿富汗)相通的近200年的夢想成為現實,東漢明帝為此舉行盛宴慶祝炫耀,與宴的班固對當時的狂歡場景有栩栩如生的描寫,“綏哀牢,開永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皇歡浹,群臣醉”,皇上因高興而手舞足蹈得汗流浹背,群臣則更是爛醉得東倒西歪。
今人站在遺址上,整個姚安壩子盡收眼底。其西北的山腳處與姚安壩子相連,東南山腳處為黃連箐溝,東北最窄處與其東北更高的山脈相接。山梁北部最高處海拔約2110米,南端最低處海拔約2030米,即遺址的最高處與壩子的相對高差約180 米。
整個遺址依地勢分北、南兩級平臺區域。遺址北坡坡度約25°,東南坡較陡,坡度約35°,西北、西南兩坡較緩,坡度約15°。整個遺址除北部山包平臺區域的東部外,其余現均全為耕地。
北部的山包平臺區域當地人稱為“犁石地墚子”,高出山腳壩子約180米,高出南部平臺區域北端約50米、南端約80米。該平臺區域分東、中、西三塊:東部呈東西向窄條形,面積較小,地形略平坦,地勢略低于中部,海拔約2105米;中部地勢最高,平地面積最大,地形平坦呈半圓形,海拔約2110米;西部地形亦平坦,平地面積較中部稍小,呈南北向寬條形,地勢最低,海拔約2100米;
南部山脊平臺區域當地人稱為“城埂子”,呈斜窄狹長蜿蜒條形,地勢東北高而西南低,北南兩端相對高差約30米,高出山腳壩子120~150米。該平臺寬窄不一,馬面4處及南端處等最寬,約80米,城門南北兩側處最窄,僅約10米。

圖① 北城墻東段殘存墻基

圖② 南詔有字瓦

圖③ “官”字瓦

圖④ 地表散落之瓦
1953年秋,云南省博物館滇西文物勘察組對姚州都督府遺址進行了調查,但當時把此遺址定名為諸葛寺遺址,“諸葛寺遺址,……山脊上有斷斷續續的土城一條,長約一里。城墻內有不規則的大小平臺二十余級,臺上耕土中布滿有字屋瓦及橙黃色陶片。平臺系就山勢鏟削而成,……可能為一南詔時期的古城遺址。……唐張虔陀所筑古城,與本址地點頗相合”。
1983~1987年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期間,普查隊對該遺址進行過調查,當時命名為“姚州故城”,該遺址“城平面呈方形,夯土墻基,周長約4000米,現殘存約二分之一,有20余米保存較好,高3米,厚10米,城址內發現南詔有字瓦,呈灰、黑色,可識者有‘官諾’、‘白云’、‘元年’、‘四年’等字”。按其形狀為方形、周長約4000米來算,城址面積應約1平方公里。

北城墻剖面

夯面及夯窩
經現場調查,在“犁石地墚子”山包平臺北側邊緣地表殘存有夯層明顯但高低不一、長約310米的夯土墻遺跡,中段高出地表近2米,東西兩段則約略可辯。在此山包地表到處散落有村民耕種翻出丟棄的南詔時期殘瓦,有一些字瓦,其中有少量或有或無寶蓋頭的“官”字瓦。
在城埂子平臺區域不見明顯可辯的夯土墻,但有多處稍為集中的南詔時期殘瓦堆積,其中亦有少量有字瓦,有字瓦中亦見或有或無寶蓋頭的“官”字瓦。
通過調查,除山包平臺區域北部邊緣有夯土墻外,其他地方則不見,并且“犁石地墚子”及“城埂子”等兩個區域的地形呈狹長蜿蜒形,看不出有周長約4000米的方形城墻。

三角形尖出處俯視

地表下的馬面夯層

馬面俯視
在調查基礎上,我們對遺址進行了初步的勘探。為了解城墻的結構,并為尋找西城墻提供參照,我們在北城墻中部的殘存墻基處先布設探溝一條,經解剖至墻基底,發現墻基底層用灰色膠泥填夯,再于其上用黃色生土或咖啡色風化碎砂巖粒交替逐層夯筑;夯層厚8~14厘米不等,夯面平滑,每層夯面上均有少量口徑、深均約5厘米的圓形夯窩;墻基寬約5.8米,未見基槽,為平地起夯。
以北城墻的結構為參照,在北城墻西端城墻南側平面向外三角形尖出處布設探溝,發現表土下的堆積結構與北城墻相同,夯層明顯,按常理不可能在短距離內夯筑如此不規則的三角形城墻,推測應為人工夯筑的三角形馬面;由此順城埂子西北側邊緣向南鉆探至城埂子南端,此類向外三角形尖出的馬面遺跡共有5處,由北向南依次暫編號為MM1—MM5,最大的馬面為MM1、MM4、MM5,次為MM2,MM3則僅可隱約可辯,在每個馬面上及附近地表均有較為集中的殘瓦分布。
仍以北城墻的結構為參照,發現城埂子西側邊緣斷斷續續的地埂斷面夯層明顯,結構與北城墻相同,確認為西城墻殘存,此段城墻殘高20~50厘米,內外殘厚20~30厘米;又在城埂子南端的馬面附近進行鉆探及鏟刮斷面,發現地表下亦有與北城墻相同的夯層遺跡,確定西城墻延伸至此而終。

地埂斷面
在城埂子北部山丫口處有兩道矮土埂相錯而非相對形成的缺口,兩埂間距約3 米,在附近地表有較為集中的殘瓦分布。經鉆探及鏟刮斷面,兩埂均有較為明顯的夯層,應為殘存的錯墻城門,但門道已被村民順坡挖水渠經過門道而被破壞,故門道結構已無法了解。
通過勘探,發現該遺址只有一道未封閉的“廠”字形城墻,分為北、西兩段,東南面則沒有城墻。經現場皮尺測量,兩段城墻全長約1450米,其中北城墻長約310米,西城墻長約1140米。
本次調勘發現兩處建筑遺存。一處位于北部山包平臺區域的中部,表土下有東西長約10 米、南北寬約3米、面積約30平方米、厚3~5厘米的殘瓦堆積,殘瓦堆積之下即為咖啡色砂巖。另一處位于北部山包平臺西端“廠”字形城墻拐角處內側,經鉆探,在距表土深約2米處有南北長約30米、東西寬約10 米、面積約300平方米的長方形殘瓦堆積分布。
姚州都督府構筑于東北西南向的斜窄狹長蜿蜒山梁上,四面均為山坡,僅有北西兩面有城墻,因而遺址的范圍只應為山梁平臺區域,即北西兩面以城墻為界,東南兩面只到平臺的東南邊緣,再外就已是山坡了。經在地圖上大致框算,遺址總面積約57000平方米。

錯墻城門門道
姚州都督府城之載始見于南詔,但該城約在南詔后期時就已廢棄。從地理位置來看,現存遺址應為文獻中張虔陀所筑的姚州都督府城。
從遺址現存城墻的剖面觀察,用生土及風化砂石相間夯筑、平夯、夯窩較少、錯墻城門、城址構筑于山坡上等特征均與大理壩子南詔諸城址相同,并且在遺址內地表及地下均有南詔有字瓦分布,故該遺址的時代應為南詔(唐代)。
該遺址只有未封閉閉合的單道城墻,其原因應是受地形地勢狹窄蜿蜒形所限,沒有地方再構筑東南兩面城墻。雖然只有單道城墻,但也能滿足防御的需要,因為東南坡為約35°的陡坡,坡腳有深箐為塹,易守難攻,不需要筑墻防御;北坡稍緩,約25°,西北坡更緩,只有約15°,故需要構筑北、西北等兩面城墻進行防御,因為防御方向主要是山腳西北方的姚安壩子。

遺址范圍及遺跡示意圖

北部山包平臺中部殘瓦堆積層
建筑遺存僅在犁石地墚子山包平臺上發現兩處,面積較小的一處所在地勢最高,可能為瞭望性質的建筑,面積較大的另一處位于北、西兩道城墻的拐角處內側,此地有城墻擋住北、西兩面來的寒風,應為衙署性質的建筑。
馬面遺存在諸多南詔城址中尚不多見,三角形馬面在國內的城址中也屬罕見,之所以為三角形馬面的原因應與受地形地勢所限無法構筑方形馬面有關。從馬面遺存附近一般有較集中的殘瓦分布來看,在馬面上或附近城墻上可能有敵樓性質的建筑物。
由于城址構筑于狹窄蜿蜒山梁上,即使將山梁鏟平為平臺,平臺面積仍有限,所以當時姚州都督府的規模并不大,城內應只有衙署及士兵住所等少量建筑物,僅能起到代表唐王朝對南詔行使治權的象征性作用。
從遺址內發現有南詔有字瓦來看,該遺址后來曾被南詔繼續使用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到南詔中期方才被廢棄而成《云南志》一書所說的“廢城”。
1953年秋云南省博物館滇西文物勘察組對該遺址進行調查時城墻內有不規則的大小平臺二十余級,經過半個多世紀當地村民在此的平整土地,現在已分不出平臺級數,但平臺系就山勢鏟平而成的地貌仍基本保存。將山梁鏟平成平臺的原因應有三:一是將鏟削出之土及砂碎石用于夯筑城墻,二是平臺之地可用于構筑房屋;三是平臺之地可作為士兵操練或其他活動的場所。
姚州都督府遺址位于大約廠字形的蜿蜒山梁上,不具備構筑方形城址的地理條件,并且只有單道城墻,因此可以認定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后對該遺址“城平面呈方形……周長約4000米”的記錄有誤,或許是當時后期資料整理時把姚安壩子內別的方形古城址張冠李戴成姚州都督府城址所致。
(作者為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